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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悬疑武幻>天下孤岛>第二十三章 无可奈何花谢去(上)

第二十三章 无可奈何花谢去(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28 10:02:45      字数:10602

  不知过了几多时间,板凳大侠从迷蒙中渐渐苏醒过来,眼一睁开,浑身酸疼,便不起来,也不运气疗治,直挺挺地盯着窗外。只见月色如洗、东方既白,边躺边淌着清泪,越来越心乱如麻。实在难耐了,才摁住床边板凳,挣扎着翻身起来,披衣套鞋,踢踏着走向屋外。该到卯时了吧,清冷的山风习习拂过,凉飕飕的。三伢子把脖子缩一缩,茫然四顾了一番,提步往上去,前日乘骑大鹏翱翔时,好像看到过快到山顶地方,有一小片飞檐翘天的大房子,不知谁能住这么气阔,趁着一个人,循向瞧瞧去。
  凭印象一点一点往上挪,好几次走到没路了,返回重来,倒腾了不下半个时辰,太阳公公都起床了,才好不容易摸到那片房子边,走近了才发觉原来是座不小的庙宇。早有和尚在清扫山门,见有人进来,微笑示意而已,不问不语也不拦,任由香客入拜。伍少侠尚在昏沉之中,也不管不顾的往里去,拐斜着到了一个大殿,抬头见到一尊大佛,笑呵呵的,他多好啊!心想,自己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更别说乐一下了。胸口总像塞着一团茅草,呆痴痴地有所望又无所望的,摇摆着在殿内转,时不时还倒头拜两拜。
  待转差不多了,跨门槛就要出去,右侧耳边传来一个和缓有力的唤声:“施主,请留步!”迷魂人停住脚,扭头看看,是个和善的大和尚,便凝住不动。和尚微微一笑:“小施主,缘何而来?因何而去?”跨在槛上的人收回脚,仍有点迷蒙地迎上去,稍一鞠拜,像见到救星一般,把氤氲良久的话吐出来:“大师,人为什么这么苦?”和尚合掌还礼,摇头又点头:“相由心生,孽由自造。所有苦头,皆乃自心所发、他心所应。”见小施主一脸茫然,指指窗外问道:“昨夜月圆,你可曾见到?”少年疑惑点头。“那是否夜夜有圆月?”少年缓缓摇头。
  大师笑笑:“月分三旬,唯有中旬之中,升到中天,才偶得圆满。你可明了?”见小施主仍迷离,和尚快步过来,掏出一木棰,往他头上“咚”的一敲,那失魂落魄的人才像顿有所悟:“不苦的人就那么一丁点,不苦的时候就那么一瞬间?”大师举棰应道:“娑婆世界,苦海浮槎,人人争渡;彼岸花开,回头皆憾,唯识望前。”也不知是真懂醒悟了,还是怕被再敲一棰子,少年小声嘟囔着“苦是正味、苦是正味”,深吸一口气,合掌一拜,抚着胸口,跨过门去。刚走几步,忽听和尚呵笑着跟出来,洪声言道:“日月同辉、日月同辉!”可不是嘛,卯时过去一会儿了,红日从晨雾中踊涌而上,蟾宫蒙层绯红薄云,越发黯淡,却未尽落。
  顺着大和尚的口占,里里外外不由得朝上看,果然一红一白、一显一隐、一上一下,分挂两端,不仔细留意颇难察觉。和尚边行边诵:“日望月、月望日,遥遥相望、亿万斯年,你来了,我去也!可叹可叹,娑婆即遗憾,遗憾满娑婆。”少年闻言心动:“大师在空门,也有牵挂吗?”和尚大笑:“空门何曾空,苦乐在其中。”少年意色稍稍缓解,合掌一鞠,转身离去。“慢着!”和尚手还没抬起,小施主早已风一般消失无影了,连连摇头叹息。
  扫地的小沙弥支楞着帚杆,微嘲道:“你不叫什么不语和尚吗?挂单大半年开口不过十余次,每次不过十句话,还是跟住持的,今日见个寻常小香客咋还破戒了?!”不语和尚仍摇头望外:“本要跟你走一遭的,唉!”小沙弥们弃帚过来围住,扯着不放:“你不跟我们道破,后间就别想消停!”大和尚收回远目:“阿弥陀佛!出口成祸!”见他们仍缠着不依不饶,不得已问道:“佛家主出世还是入世?”“当然出世!”扫地僧众齐回。
  不语和尚摇摇头:“依我看,是入世!”“入世?”小沙弥不解,“我们几个不愿过山下乱遭日子,才上山落发,不是出世是什么?!”和尚仍摇头:“嘿嘿,你们这是逃世,不是出世。不但尔等,我佛门皆不避世,若说出世,各各佛菩萨都逍遥极乐世界罢了,何必来这娑婆世界苦苦度人?”“不都说儒家入世嘛?”“呵呵,儒者实在讲究的不是入世,是入朝。谁人不入世?那是想逃也逃不掉呐!”沙弥们面面相觑,又不解道:“那刚才那小香客…”
  大和尚迟疑一下,皱皱眉道:“我看他面带苦相,郁结已久,非一时一刻所能化解,故而欲随去导理一番…”“师傅消遣我们哩,这青云寺哪日来的香客不苦着脸?也没见和尚搭一语,更别说追出来、跟着去!”不语和尚冷着言:“缘,佛缘,我缘,行了吧?!”说完拨开眼前人,疾步出门往山下去。小沙弥惊道:“大和尚这就去了?!不跟住持相别…”远远传来一句“缘来而来,缘去而去”一溜眼就再不见人了。小沙弥有进殿急报的,余则仍执帚摇头轻扫,山上寺院一时重归清寂。
  这边三伢子一离寺院,便逐个慢下来,拾步而前,低头沉思,想着刚才胖和尚叨叨的,对啊,这世上哪个不苦?老祖辈们就不用提了,打生下来就没怎么过过太平日子,熬到一身大本事,人又老了,干着急。师傅们也一样,常年在外奔斗,家家顾不上,功夫功夫也耽误,不少还把命给搭上了。老劈柴、暮大叔,咳,秦大叔还有好多门派把头,哪个不担着血雨腥风?九公、庾大哥四野奔波,还不知在哪遭罪呢。
  拖把飞、峨嵋双妖、小禾子和多少百姓生生骨肉分离,就是马王爷家,不也被撵得颠沛流离吗,马太婆、曼琴寨、笙箫公主,打掉牙也得往肚子里吞。对了,老游跟树怪师傅还都为笙箫揪着心呢,想想自己,真是上天眷顾,双亲安康、兄妹情好,还有幸碰到师尊师公、三祖三老,才能这么快长点本事。老天爷对自己真够好了,虽然也吃了点苦,相比自家得到的,算什么啊?咳,只要汐儿那头、那头安好就行了,出来、出来不就是图个后头、后头能过个不到处躲的日子吗。念着念着,不由得又陷入回味,不争气地掉了几滴泪,赶紧起袖擦拭,越擦越出,搞得眼前一片水蒙,干脆任它去了。
  走着走着,身子骨怎么有点像散了架似的,不经意到了大盘树底下,才漾起一丝兴奋,劲道还复了一些,蹭蹭往上钻,到底气量不足,心里不畅快,到了一个藤结处,返身先坐歇会儿。就在这当口,从缝杈间瞥见树下道上有个人晃晃着匆匆往下赶,你看都不容易呢,这么下山早定是有什么难事。点点头,稍作休息扭头又起,爬到高梢大鹏宿处,拍拍老伙计,再用跟邋遢鬼交流的法子唤它,打着盹的大鸟很快兴奋扑棱起来,睁圆眼望着小主人。
  三伢子心情大好,很想上天翱翔一番,又觉身子还是有点软塌塌的,万一把不住怎么办,四周一看,灵机一动,大盘树上绕着不少藤蔓。越往上越细,还挺有韧劲,便速速揪下一些,绕开大鹏翅膀,穿过自己臂膀,稍稍缠上几圈,捆扎结实后,呼哨一声,伴着呜呜风声和暖暖朝阳,一飞冲天,俯瞰大地。
  就在少年快意高空之时,刚刚诞生的武林抗胡联盟也紧锣密鼓地活动起来,大部人头散去后,在大伾山下暮大哥的一个庄子里,盟主和两位副手、蓟都起头的和部分大把头,约莫五六十人,一早便聚在一块商讨后续事宜。遗憾的是伍老弟不知去向,树怪也说有什么急事告假了,老柴边派人盯着边请盟主主持大局。
  守一分二坐在上席,气定神驻、容光焕发,徐缓又有力地招呼道:“我武林联盟,当此民族危亡之际,齐聚中原,欲救民于水火,同道相会,就为商讨个救法!”一拱手请在座的开言。早有迫不及待的脱口而出:“依我说,趁着大伙都在,就杀他娘个痛快,把祁连狗几年前灭门的仇先报啰!”不少点头赞许的。很快又有反对声:“俺觉着还是从长计议的好!祁连宗这几年也没闲着,扩张了不少人马,几次南下捣乱,还把阴山宗压住了,势头正旺,听说那几个内巴司,满世界踅摸功法,武功深不可测。就那个铜锣阵,外巴司带出来,盟主的大阵也轻易奈何不得,我也想打,拿什么打?!”一时豪气又憋回去不少。
  老柴生怕冷了场,忙请大法师提点两句。三遁最喜有人求己,不过就一两回还真抬不起架子来,小拂尘一甩,十分谦退。不等叫号,突然在边角暗处传来个似乎还没睡醒的声响:“不行就散了呗,技不如人,还谈个球。”拖把飞闻言大怒,这不是昨日搅场那乞丐嘛,还没找他算账,倒找上门自寻倒楣来了!正要趁着众怒过去教训,却听盟主不怪反笑道:“独来独往,依你看如何是好?”也就不好挪步动手了。
  那脏乞丐躺在地上,嚼着根细条,有滋有味地回道:“老仙你瞧瞧,这马缆藤是一口能嚼烂的吗?”“呵呵”守一老仙劝道:“云虚道长炼的丹按时服,这嚼头还是适可而止。”转而面向大伙:“他提的还在理,这个事急不得,也缓不得。”老柴急想:“难怪叫守一分二,这不得,那不得,那咋样才行得?!”又听上席传言:“所谓急不得,祁连宗势大,跟北朝密不可分,一时难撼;所谓缓不得,这回他们来虎牢寻事没有得逞,极可能很快反扑,坏我联盟。不打不行,要打,就打蛇七寸、要害!”说得坐下连连称是。
  再议就是该咋打的事了。有个举根竹棒的把头往上探了探,盟主请他先说。那把头一站起来,底下哄笑一声,便听洋洋洒洒棒子指东点西道:“我来的路上啊,从南到北,边走边看边问,发现有个怪道,说恨胡子吧,也恨,说要南朝回来吧,又冇几个乐意。我就问呐,你们想怎么样啊?那老百姓说了,我能想怎么样啊?我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想想也是哦,北方原先大有头有脸的都不要脸地逃南去了,中有头有脸的观望一阵,有的被杀,有的投敌,有的偷摸也南渡了,小有头有脸的乡情重,舍不得走,建了不少坞堡,跟胡子对着干,也被杀了不少。最可怜的就是没头没脸的小老百姓,稍有抵抗就像割草一样被戗杀,能逃得动的四处乱窜,大多上有老下有小脱不了脚的,只能苟且偷生,祈求胡子修善给一条生路。这么些年过去,西胡那头早把孔老夫子搬出来了,号称和合一家。北胡现今也动了这心思,冇前些年杀得那般子狠了……”
  “嘿嘿嘿!”竹棒把头还在娓娓道来呢,刚到紧要处就被身边几人打断,“‘啰嗦先生’别啰嗦了!跑题了哈!上正板子!”远处也有几个跟着喊:“那前边的仇就不报啦?!”“不杀?比杀了还难受!”啰嗦先生棒子一挥,呼的一阵风响,周遭一片缩头,倒挺唬人的,仍不管不顾慢条斯理地絮叨:“这不就到正题了嘛!谁捣乱我这根青竹可不长眼!”听到几声闷哼,就当没听见,继续啰嗦:“现今北胡里头正乱,有主张把汉人杀光杀尽的,也有主张一个不能杀的,还有主张杀一些留一些的,又有主张往南撵的,再有主张杀向南的,更有主张回他娘的老家的……”
  “打、打、打住!”有个实在听不下去了,冒着敲脑壳的风险立起来,手中提个锅盖样的东西,控了一下鼻子,“我管、管、管他奶奶、奶奶的主张,谁、谁、谁、谁要杀咱,咱,咱就杀、杀他,你就说谁、谁、谁、谁主张杀、杀咱就不玩、完、完了嘛!”青竹帮掌门最恨有人打岔,还是这样不着调的,不过是个小派把头,毫不客气挥棒就打,结巴把头赶紧上盖护头。
  底下哈哈大笑,两个说话都费劲的打起来可挺利索,铛铛几声,干脆麻溜,“嗖”一下,两件家伙什瞬间不翼而飞,直往上席奔去。这可闹大了,胆敢冒犯盟主!两人也不知咋回事,都以为对方搞鬼,正要申辩,一打眼就见两样东西已妥妥抓在盟主手里,被暮大哥接过去,撂在桌上。这才晓得原来上席生气,把家伙什给收了。上下相距两丈有余,轻易就把趁手的玩意给夺去了,果真了得。好汉们对安坐如山的守一老仙又增了几分敬畏,倆还没斗痛快的悻悻落座,时不时瞄几眼桌上,不再多发一言。
  稍安静了一会儿,老柴见有点冷场,不经意的透露点说在北朝军方有条内线可资大用,堂内顿时又活跃起来,纷纷详问端的。老柴越不愿细说越挠得慌,有人猜说是不是昨个传说山下来的那些个?有人反驳不是冇来那吊着的行子瞎掰的嘛!有人说那可难讲,没准人家暗中摆迷魂阵襄助咱呢!嗡嗡议着,还靠在角落地上的邋遢鬼又不乐意听了:“瞧你们那点出息!打祁连狼崽子是靠北军啊还是靠自己啊!”
  一下刺到诸豪痛处,虽说太阴祭大壮了声威,祁连宗侥幸败退,但那灭门的阴影仍在,一想要去硬碰还是有些怵头的。这不看能不能先缩小目标宰它几个,若有跟它不和的北军内线打帮,胜算必然要大许多。但被人点破,还是十分不爽,早有人反喝:“你行啊!”独来独往扇着快成条的衣摆:“我要不行,就不像你们还有脸皮进这堂来!”这还将上军了!众豪见这乞丐口气还挺大,不是方才盟主还算待见他,早让他好看了!拖把飞更是气急,大嚷叫他有屁快放!
  邋遢鬼斜一眼那跟自己打了一架的人,嘴里嚼得更是汁水四溢,待美够了,才快快眯睁几眼,吧嗒吧嗒两下,冷冷言道:“刚才啰嗦鬼东拉西扯也不是没道理,你要分解透了,才得有的放矢。祁连宗最嗜杀、沾血最多的是内巴司带的一小伙人,北朝最想灭汉的也就蝎子口里的一小撮狂徒,不把这两颗毒牙拔了,就等着再挨咬吧!”“哼,说得容易!内巴司武功高,蝎子口掌着权,都是最难搞的!”有人怼回去。
  独来独往蔑道:“你不行就直说,不行还不请行的去!”那人怒回:“你行你去!”丐子气鼓鼓,腾地翻起身:“在的不行,行的不在!”摆摆手,朝上席咧个歪嘴,扭身跨出门昂头背手阔步走了,留下满堂愤懑,借着劲仍纷纭探究。有感慨这世道咋回事的,过不几年就打摆子乱一通,老百姓都乱怕了,管你啥族,对我好就是好族,几百年搞来搞去,多少是纯种汉家了?即便是汉家,胡搞乱搞也是坏族、外族!拖把飞大赞言之有理。忽听一汉子骂道:“讲来讲去,不就是上面一操蛋,下面全完蛋!嘛!”
  大伙一愣,见是武功山的尤西酒鬼,喷的酒气倒有点余味,顿时又哈哈大笑。盟主见事已分野,接下话头:“要说当下,咋说呢,你要从黑天看,天下全黑,不过黑中也有月光星光;你要从白日看,天下皆白,白中暗黑处也不少。天之道,和为贵,阴阳合调最紧要。太阴祭,就是黑中望月白,我武林同盟,不过夜点火把以待日出,不让邪魔乘黑肆虐,荼毒百姓!”众掌门把头会心点头,又听守一分二徐言:“大家也碰实称了,要情在上头,朝里一小撮,朝外一小伙,堆一块也不过几十上百人,我盟要对付的,首恶而已,诸位以为如何?”各个头领喜上眉梢,齐请盟主示下。稍过一会儿,只见衡中从侧席起身,朗声宣告:“奉盟主号令!分派三路十五小队……”
  众豪竖耳恭听之际,少年卧身大鹏翱翔良久,胸口舒畅了不少。点点村落往往一扫而过,十分痛快。快到午时,肚子快要咕咕叫了,看看哪能采点野果,烧些热食,这对山野中过惯了的伢子是不难弄的。压到离地数十丈的样子,越过一片阔叶林,惊讶发现竟藏着个不小的村子,有几个屋前张灯结彩的,像是办什么喜事。忙一个俯冲过去,掀了藤子,一跃而下,让大鸟自行觅食去,拍拍衣襟,往村里走去。直奔香气四溢的地方,好几条大烈狗拖着尾巴呲牙低吼追上来,几下扑了个空,悻悻回转趴窝。
  三伢子鼻子灵,七转八转就到了那鼎盛处。端详一会儿,果然是好事,人家嫁闺女呢。迎亲的也来了,也许路远,等着吃晌饭。这就好说,少年在屋前屋后默默兜了几圈,抬抬凳子拎把壶,抹抹桌子倒倒水,像个干活的样子。虽见者眼生,主家以为是新郎那边的,接新娘的还当是主家的呢,忙忙叨叨,谁都没空计较,待到开饭,找个边角闲桌,端碗就吃,好不惬意。
  等盛第三碗时,稍能倒出个空来,抬头望望桌上零星三五个人。还好,看来相互都不咋熟悉,各吃各的,左手边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饭量却像不行,端个空碗,又不是没饭,干嘛这么斯文?难怪干瘦拉长的,不吃也罢,还愁眉苦脸的,你不煞人家喜景吗?好意提醒一句:外头风大,菜都凉了。那小子毫不领情:“心凉了,吃啥都凉!”旁边一个老点的怒斜了一眼:“别管他!都要上轿了,还不死心!”其他几个呵呵一笑:“好歹落在自己人手里,总比进了胡子门强。”“还不如进胡子门呢!”皱眉小子顶道,“进了胡子门,还有板凳大侠帮抢回来,进了郭家门,就没了门!”几个长者懒得理他,该吃吃。三伢子倒觉有点饱了,胡乱扒拉两口,待到长辈们吃完忙乎去了,悄声问那同年干啥这样?
  那瘦子敲着碗:“你哪个庄哪个屯的?还是哪个店的?!我的事都不知道?!”转而又道,“噢,像个南蛮子,抬轿子来的?别把我的素玉闪坏啰!”陪客笑笑:“你的素玉很美吧?”“嗬,什么很美,貌若天仙!谅你这南蛮子都没见过。”小瘦子难得露出悦容。说话间忽听唢呐声起,年轻人顿时焦躁起来,正要站立,旁桌“咯咙”一声转过两人,喝道:“坐下!能让你过来就不赖了!”三伢子心一凛,悄悄手一拂,拉起同桌离座,瘦子惊恐后望,见那两大汉不动发呆,忐忑着踉跄而去,仍不敢靠近相识的人,躲到就近一棵树后探看。
  接亲的轿子已摆到门口,就等新娘子出来呢。不一会儿,屋里传出貌似撕心裂肺的哭声,瘦子全身蜷缩,更像一根皴了皮的长棍,呆愣愣盯着前方。三番五次哄笑着请,好半天才见一个盖头露了一下,蒙着的新娘被牵着扭捏着跨过门槛,稍停一下,就被外头拥上来的女客推着要上轿。忽然不知打哪平地一阵风起,恰巧吹撩起那红盖头,三伢子哑然失笑,新人长得还算端庄周正,若论天仙,似也不愿这么下凡吧?
  捅捅泪水涟涟的木棍:“这么好看的姑娘,亏得没落到外族手里。”木棍一甩他手:“什么外族内族,在我这儿只有贵族贱族!”三伢子顿觉失言,连忙赔笑:“早该送到你手里,早该送到你手里。”盖头早又盖上了,木棍猛蹲下来,双手锤头大喊:“贱族!贱族!贱族就是没得媳妇!”毕竟离得近,喧嚣中有人闻声转过来,发现是这个冤家,揶揄道:“人家都上花轿了,你嚎什么丧啊!”木棍抬头就要撞树,少年忙把他扯住,提拉着往远处去了。
  不一会儿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迤逦而去。木棍猛追几步,摇晃跌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欲哭无泪,杵在那哽咽发呆。少年不知怎么劝好,只好没话找话地讪道:“你看新郎官也没自己来接,真是…”“接什么接,又不是娶妻!”“哦?那是做啥?”“做啥,你个南蛮子不知道吗?纳妾填房!”“啊?!那她也乐意?”“乐不乐意又能咋样?”“是她自己的主意吗?还是…”“她一个女儿家能有什么主意?有主意又有什么用?!”
  “那你,那你今天是不是要去抢亲?”“抢什么抢!我要明媒正娶!他不让我好过,我也要郭拐子难过!”“拐子?就是新郎?”“难不成是我啊!”说着又要跑,问他去哪,头也不回。少年紧跟着,过了一会儿,木棍忽然“噗嗤”一笑,三伢子很纳闷,见人家不理自己,也懒得问。疾行了好几里地,连刺带划的摸到一个山坳,有条大道直通山外。稍拐了几拐,趟过一片麦田,便见大树掩映下,有个不小的村子,静静卧在群山之间,靠近了才渐渐听到鸡犬声。三伢子问这是哪,木棍松快地说:“郭家店!”
  穿过一排栗子树,瘦子忽然提脚往树上猛踹几下,撂下一句:“等我下!”就一溜烟跑了。又搞什么鬼?少年看那一大片栗树林十分茂盛,板栗挂枝圆浑饱满。难道野生的没人看着?正思忖呢,听到“呱”一声长鸣,欣喜发觉大鹏翱翔而来,似乎是冲着栗子来的,也不呼叫它,果然一个俯冲,顷刻间两爪之下倒挂栗枝,满载而归。板凳大侠心头刚喜,突而“吱啊”一声,大鹏浑身一抖,连连痛鸣中,爪子终于支撑不住,十分不舍地扔下栗枝,摇晃着扑腾而去。
  不好!少年心一紧,大鹏受伤了,怕是守林的用弹弓打的!赶忙四处寻点疗伤草药,待转一圈回来,瘦子已在那等着。见他弄一把野草回来,笑说蛮子就是蛮子,迎亲的快到了,赶紧走!少年边跟上边问栗子林是谁家的?“呸!大家的!郭拐子祖祖辈辈横行霸道,早成他家的了!”又问还有人看着啊?“这些不用,零散租给别家了,那边最好的几百株围起来了,雇了两个本家老头看着。”“那两老头弹弓打得好啊!”“好个鸟!比我还干瘦,还拉得动弹弓!”“刚才看到用石子打鸟的!”“打鸟?噢,我知道了,前日子来的那帮土匪里有几个打得好的,嘿嘿,打吧,打吧,今天活该他们倒霉!”土匪?哪来的?“我管他哪来的!跟郭拐子勾勾搭搭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跟你一样的南蛮子多,那就好了!”好什么?“啊,不是,你跟他们不一伙的吧?连郭家店都没来过,指定不是。啊,你可自己跟来的啊,一会儿自己躲远点啊!”躲什么?“你哪来荏多问的,到了就知道了!”
  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从后山背向进村了。快要摸到张灯结彩的郭拐子家时,南蛮子叹道:“纳个填房都这么热闹!”木棍呲一声:“不就显摆有两个臭铜壳子嘛!”说着指指旁边一株大槐树,带着先三下五除二的往上爬,到了杈口反身一坐,发现南蛮子竟先到了,惊奇问:“你咋上来的?”南蛮子手舞足蹈了一番,木棍哂道:“爬得倒挺快!”隐隐已能听到唢呐声,这边门前除几条杂色家犬无聊打滚外,没见一人出来觑望。瘦子便骂郭家绝情绝种,待见有人探头,又连骂像缩头乌龟一样。
  南蛮子听不下去,别过头往外间看去,不远处有个跟庾大哥年纪相仿的人牵条黄狗,跟自家樟台村里的狗没什么两样,手里拎着根什么东西,左打一下右打一下,不紧不慢的朝这边来。待离近了,正打欢滚的家犬忽然停住,拖着尾巴冲着来客狂吠起来。那黄狗性子也烈,见众犬挑衅,也嚣叫着要扑过来,不是主人拉住早冲上去了。木棍也发现这一人一犬,咬牙切齿道:“好,咬!咬死介些该死驴爆的丧门狗杂种!”说着下面已呜哩汪啷撕咬开了,毕竟犬多势众,黄狗一口难敌多嘴,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主人见状,提起长尺加入战团,竟也只打个旗鼓相当。
  来来回回不可开交,眼见迎亲大队浩浩荡荡进村了,大院院门又开出一条缝,有个身子挤出来,探头望了望;看这人犬大战,好不刺耳,大喝几声,烈犬们哪停得下来,仍一顿嗷嗷狂咬。这哪行,门开大了点,出来两个提着长棍的大汉,上来就边喊边挥舞撵狗。黄狗主人还以为冲着自己呢,边驱犬边迎击家丁,两人如何惊愕解释也不管,一味连狗带人一块打。
  木棍拍着树条轻叫:“打得好,打得好!”接连又出来俩,照打不误,还是旗鼓相当。木棍啧啧赞道:“胡子就是厉害!”少年皱眉:“那是胡子吗?”“那可不,你南蛮子知不道,现在好多胡子跟咱长得差不离,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你能看出来?”“哼哼,不但瞧出来,还是咱‘请’过来来的!”“你请的?!”“甭荏大声,怕郭拐子知不道咋地!”不再出声。
  不多一会儿,迎亲队吹打着快到院前了。好端端的大门口咋一堆子人犬大战,花轿远远停下,上来几个青年汉子,见有人挑事,招呼着操家伙就开干。这倒好,六七个人三四条狗对阵一人一犬,竟仍难分彼此,不相上下。那条长尺像长眼睛似的,谁靠近打谁,无论人犬,都嗷嗷乱叫。村里人开始围上来了,瞧热闹不嫌事大,都乐得像看戏一般。
  家丁们哪肯在家门口示弱,况且还是主家喜事,这时不出力还等何时?近攻不得劲那就来远的,棍子耙子全招呼上,那把破尺像蜻蜓点水一般,随便一敲都震得虎口发麻,好在还能握住。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院墙垛子上突然冒出来几个人,三伢子一惊,瘦子悄悄道:“看,打鸟的来了!咱往后捎捎,别让弹着。”说着好几个石子就激飞黄犬,胡子横尺一扫,飞石全冲看门狗打去,一片汪声惨叫,杂色狗夹起尾巴哼哼着拖脚往墙根偎一块舔伤去了。家丁们对人还要防犬,更是捉襟见肘,但不管怎么说,那胡子也不下狠手,反正就这样打个没完没了。
  墙头人一缩回去,没过几下,就听里头嗵嗵咔咔刺耳响起来,两扇大门一气儿全开,杀出来个披红带甲的大老哥,带着一队人马,怒不可遏地冲将上前,村民纷纷后撤,人犬大战也暂消停,空出大场地来。少年更是惊愕,正纳闷,旁边忽然响起尖利的口哨声,一长两短之后,不知从哪呼喇喇钻出两队胡子兵,把主家一众人等团团围住。
  主人十分震怒,往树上扫了一眼,只闻声不见人,前边早出来个将头样人物,喝问:“你就是郭拐子?!”大老哥扬起那一对拐子枪:“老子大名姓郭,拐子是这俩兄弟!”“那就是啰!”将头指指后面:“有人告你里通南匪,是他们吗?!”“哼,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郭拐子毫不买账。将头脑袋一偏,胡兵立即抽刀逼近。
  主人笑问身后的客人:“酒席都摆上了,新娘子还没到咋办?”有客答道:“还能咋办,总不能让菜凉啰!况且新娘不就在前等着哩嘛!”主人大笑:“好嘞,开席啰!”话音未落,拐子已出,将头早有防备,躲过一枪,宽刀甩出,刀枪相撞,火光四溅。村民跑走不少,留下来的也躲得远远的。胡子兵提刀就要捉拿客人,客人也不是好惹的,男女老少齐动手,很快就混战在一起。
  毕竟事发仓促,胡子有备而来,功夫还都不低,主客阵脚有点不稳。郭拐子双枪激斗单刀,一套八极连环打密不透风、锋芒毕露。将头很快吃不住,连连后捎,后边十来人被四五十人围困,境况却颇是堪忧。主人不时后顾,一不小心被将头乘隙刮了一刀,左肩已见渗出血来。不敢再回头,专意对付将头,两路“拐子收栗子”劈斩下来,胡将胸前挂彩,单刀差点失手,属下相救不及,正要倒地滚开,就听“汪”的一声,犬到人至,长尺凌空一溜,便已逼退拐子,还往伤口捅了一下,让新郎官披红愈加鲜艳。
  主人不得已后撤稳住,既要对付凶徒,还要提防烈犬,着实快要难以招架。木棍乐得笑开了花,正要跟同伴分享,却见南蛮子脚下一滑,掉下树去,捂嘴惊呼一声,往下一探,却不见人,不知滚哪去了。稍一抬头,嘿,咋掺乎打架去了?难道真跟南匪一伙的?之前也没见有他啊!真是不长眼,还说漏嘴了,瘦子后悔不已,只好盼着把南蛮子都抓走。
  三伢子火速挡在郭拐子身前,尺子雨点般落下,一一反弹回去。对手一惊,拽狗后退几步,停住大喊:“谁!”这一声不要紧,在场的人陡然脑壳一蒙,耳根嗡响,木棍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围攻的胡兵也纷纷停下来,朝这边望来,客人插空见到这个翩翩少年,顿时忍痛欢喜过来招呼。少年稍见过后,仍紧盯着牵狗的人,才发现那长尺原来是根竹简,上面还刻着字呢,只是曲里拐弯,认不出来。
  那像汉人的胡子一把甩开够绳子,提尺上前,破天荒地弯了弯腰,少年也抱拳一拱,算是还礼了。胡子又轻一点用生硬的汉话问:“尊姓大名?”“伍翰星。”少年不打诳语,“你呢?”胡子一皱眉,似摇头又点头道:“我是——乞伏尼磐。”“嘿!他说欺负你!”樟台上座十分来气,正要上去替本家伢子教训一顿,树怪猛拉住:“内巴司!”“我管他!”话音未落,又来一波低吼,在场之人猛觉胸闷气短,纷纷避开;连轿子也赶快挪远了些,偌大个场地就剩一青一少两人了。
  相互注目间,板凳大侠一探对方气路,雄浑异常,且有股暴戾味,确比外巴司威势高出不少,不太好对付,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会会这新对手。遇有新的强手,少年总是莫名兴奋,到底能打到什么程度,自己也难估个准头,越是这样,越手心痒痒,只是先礼后兵,待那大哥出手再说。
  乞伏巴司见这老弟在竹刃闪击下竟毫发无损,心里也犯嘀咕。自出道以来,多少也碰上一些硬手,但能这样不当回事的极是少见。虽然自己在内巴司中还望前排不上号,但好歹混出一些名头了;若要栽在貌似比自家小不少的后生手里,不但这些军头免不了闲言碎语,就怕几个外巴司也要不把自个儿放眼里了。于是心下谨慎了许多,东一句西一语的找点话头,想套套话看这家伙到底啥来路。也真是见鬼了,在这么个山野小村,本来以为顺带玩玩就能把场面收拾了的事,怎么还能碰上这么个不知深浅的小彪子!稳当的功劳,到嘴的鸭子,眼看就要出岔子了。越想越来气,不再多言,鸡步一起,竹简一指,拉开架势就要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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