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再会兴义

　　七老爷这伙人回到李家房村数月之后，大舅子高盛德突然带着络腮胡子半夜三更地跑家里来了。
　　因为几个月来一直和追着腚锤子的日本鬼子死缠烂打，俩人都熬得形销骨立衣不遮体，和刚从阴曹地府里冒出来的小鬼似的，于是三句话没落地七老爷就哼哼着鼻子调侃上了，说：“俺还当游击队有多大能耐呢，这不也让小鬼子撵的丢盔卸甲找不着北了嘛。”
　　气的草妮子当场抢白他：“有你这么说风凉话的吗？你能耐大，要不是盛德他们帮忙，能囫囵着从老山里跑回来？”
　　盛德听着就笑了，说：“姐别当真呀，俺姐夫这人说话不中听，肚子里其实和俺是一个心眼儿，他这是较着劲和俺比打鬼子呢。”
　　七老爷没想到挖苦了人家还能得到夸奖，一下就拿捏不住了，说：“看看看看，还是你兄弟知道俺吧，俺这叫‘激将法’，打鬼子不较劲还行？往后有事儿尽管吭声，姐夫皱皱眉稍子就不算是老李家的好种。”
　　七老爷的话把大家逗乐了，络腮胡子狠锤一下七老爷的肩膀头子说：“这就对了，要真一个心眼地跟着共产党打鬼子，俺也跟着高队长叫你声‘姐夫’！”
　　七老爷连忙歪过头来冲他嚷嚷：“啥、啥？姐夫？长一脸胡子就跐鼻子上脸啊？你不和磨棍儿倭瓜这些人称兄道弟吗，得跟着叫七老爷！”
　　气得络腮胡子一蹦多高，说：“那不行，一码是一码，俺还和你大舅哥称兄道弟来着，你咋不按这边论呀！”
　　狼吞虎咽地吃了顿热乎饭，草妮子掀开缸盖，给两个饿鬼似的男人包了两大包煎饼，俩人再躺在存粮食的东厢房里迷糊了一小觉，天也就快透亮了。
　　临走的时候，盛德跑到堂屋里亲了亲两个埋头鼾睡的小外甥，然后对草妮子和七老爷说，往后李家房村就算是游击队的秘密落脚点了，只要条件允许会经常过来，让俩人管紧嘴巴，千万不要把游击队来家的事透露出去。
　　七老爷就拿腔拿调地说：“放心吧，余虽不才，却也算饱读世间风霜了，岂不知祸从口出之理？”
　　七老爷的话酸得络腮胡子直倒牙，瞪大了眼睛说：“没看出来啊，你李孝先还会转酸词儿！不过光转酸词儿可不行，严守秘密是咱铁的纪律，必须严格遵守。”
　　七老爷听着就不顺耳了，当场就抢白说：“俺倒是想遵守啊，可磨棍儿这些人没事儿就来家里拉大呱，人多嘴杂，弄不好说走了嘴儿的可能也是有的。”
　　络腮胡子一听就急了，说：“那可不行，上个月就因为堡垒户不小心说漏了嘴，三个人让鬼子汉奸围在村里了，两死一伤，到现在还没查出是谁给鬼子报的信儿呢！”
　　络腮胡子的话把七老爷和草妮子吓得直缩脖子，草妮子说：“还真有这种吃里扒外的下三烂呀，俺还当河东河西都恨死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了呢。”
　　盛德说：“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十个指头掰开还不一般齐呢，要是心里没底，拿不准主意，往后俺不来就是了，这事不能勉强。”
　　七老爷一听就急了，说：“斗个乐子你还当真了？啥勉强不勉强的，俺那几个爷们嘴巴可严实了，保管啥都说不出去。”
　　草妮子也跟着说：“对呀，你们抛家舍业地打鬼子，俺在家里帮个忙有啥拿不准的？放心吧，俺只装在心里，谁都不能说出去。”
　　
　　从老北山潜回李家房村之后，七老爷这帮人偃旗息鼓地消停了一阵子。带回来的枪当晚就藏进了村外的一眼枯井，磨棍儿和疙瘩的伤已无大碍，再加上两个东西在人前都挺会装蒜，所以除了屋里的媳妇之外，并无丝毫泄露。
　　这天中午，听到风声的兴义堵门拦路地找到了七老爷，说呼呼拉拉地走了那么多天，枪买上了吗，借他的汉阳造和枪子儿也该归还了吧。
　　七老爷本就是个鬼难缠，自然不会透露半点实情，反而说枪不但没买着，借的汉阳造和枪子儿也让人家给抢走了，现在是要啥没有要命一条，你说该咋办吧。
　　兴义一听就炸了，说：“七老爷你咋说话不算数呢？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土匪，俺家房子地全靠这几条枪护着了，如今让你平白无故地给弄丢了，这不坑人嘛！”
　　七老爷说：“瞧你这点出息，县里镇上到处都是日本兵，老北山里还有游击队和绿林好汉，就凭你这几条破枪能挡住谁呀？还不如商量商量，让俺找几个人护着你呢。”
　　兴义气不打一处来，说：“就你？连枪都让人抢走了，凭啥护着俺？”
　　七老爷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吧，俺凭什么让人抢啊，因为犯抢的就是卖给你枪的那个逃兵，仗着人多势众非说枪卖便宜了要收回去重卖，狗日的还透了你个底呢，知道人家说你啥了吗？”
　　七老爷的话把兴义说得一愣一愣的，就察言观色地盯住七老爷问：“啥？抢你的就是卖枪的那个逃兵？那东西可难缠，和你说啥了？”
　　七老爷咽了口吐沫暗中盘算着说：“其实也没说啥，就是说除了借给俺的和炸了膛的枪之外，你手里还应该有几条枪，所以才觉得枪卖的太便宜吃亏了。”
　　七老爷这话本来是编出来蒙人的，因为兴义一气之下顺嘴说了句“就靠这几条枪护着了”，七老爷估摸这东西的手里说不定还有枪，就想诈他一下，不料话刚出口，兴义就绷不住了，说：“这该死的丘八，拿了一百多块光洋还嫌少，他还说啥了，就诓的你把枪给了他？”
　　这下轮到七老爷一愣一愣的了，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不料这一杆子还真就打下枣来了，于是就接着碴儿往下编，说：“也没说啥，就说你手里明着也就两条枪，实际上暗地里买走了五条，还外加若干粒枪子儿，说枪卖的太便宜，让俺按十倍的价钱重买，俺哪有那么多钱啊，所以枪就抢走了。”
　　七老爷这么说也是有所斟酌的，兴义说拿了一百多块光洋，根据倭瓜说法，韩复渠的逃兵卖枪啥价码都有，可兴义买的枪因为成色太差所以很便宜，每条枪仅仅花了二十块现大洋，这么一估算，五条枪外加若干枪子儿的话就编出来了。
　　兴义哪能想到这一层呀，还以为七老爷说的都是真话呢，当场就兜不住底了，说：“这个没长屁眼儿的丘八，连这也告诉你了？”
　　七老爷赶紧趁热打铁，说：“当然了，就你肚子里这点道行，啥事儿还能瞒得住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也算是干了个好事儿，咱老李家有了这几条枪，腰杆儿可就硬起来了，别说看家护院防土匪了，就是小鬼子来了，咱也敢跟他舞扎舞扎。”
　　七老爷的话把兴义惊吓得直缩脖子，说：“七老爷耶，你可别吓唬俺了，就那几条破枪，吓唬吓唬小蟊贼还差不多，敢和人家日本鬼子舞扎？找死啊！”
　　七老爷说：“那你买枪啥意思？日本人来了不敢打，留着吓唬中国人？”
　　兴义说：“那俺也犯不上找日本人的麻烦，连韩主席都望风而逃了，俺耍的那门子光棍呀，不就是个小小的老百姓吗，给谁当顺民不是顺民？”
　　七老爷一听就火了，伸手揪住兴义的衣领说：“狗日的，让小鬼子吓尿裤子了？想当亡国奴呀，老李家门里咋就托生出你这么个孬种呢……”
　　七老爷说着就要甩兴义的耳光，兴义哪能让他得逞啊，拼着老命挣巴出来拔腿就跑，边跑还边扭着头喊，说：“七老爷你别撒急，你敢招惹日本人，咋还吓得从济南府里跑回来了？有本事别牵扯俺，自己招惹去……”
　　从这往后，七老爷和倭瓜这些人就算把兴义给缠上了，不仅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就是地头街巷地遇上了，也软磨硬泡地往枪上扯，时间久了，兴义也渐渐品出滋味来了，知道七老爷那天是蒙他呢，其实压根就没掌握啥底细，于是语气变了，腰杆子也直了，谁和他提枪都一问三不知，问急了，还伸出手来管七老爷讨要借走的那支，弄得七老爷这帮人心急火燎又无计可施，好似刚刚下钩子钓住了条大鱼，一不留神又让它吐掉钩子游走了。
　　这天一早，七老爷正带着虎子在自家的地头上捉蚂蚱，一抬脸，就见兴义家的长工“墩子”正吱吱悠悠地摇着辘轳往麦田里浇水，虎子看见了，就跑过去张开嘴巴往肚子里灌，墩子怕呛了孩子，忙从腰里解下个木瓢来舀给他喝，虎子喝饱了又想在渠沟里洗脚，墩子就把满满的一桶水倾斜过来，让井水款款漫出，再顺着虎子的光脚丫温柔地流淌，清冽柔顺的井水舒坦得虎子嘎嘎直笑，于是七老爷的心思就活泛了，想：这庄户头子俺咋就没想到呢？听说是三老爷那一支上的，和兴义倭瓜他们是一个辈份，弄好了，不又是老李家门里一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