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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墙根

作品名称:歪脖柳下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20-02-28 10:46:47      字数:5815

  过了年,我就100岁了。但是还得说我99岁,也不知道为啥,好像老辈留下来的规矩。我是我们村第二个说自己99岁的人。
  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喂我的两只羊,一老一少。不管村里人怎么说,只要能动弹,我必须养只羊。大跃进的时候,我的羊被集体了。三年灾害的时候,要是有只羊,何至于呢?
  冬天冷,羊就拒绝下奶,我也觉得应该让羊歇歇了,人还讲究“冬藏”呢,只有经过“休养”,才能“生息”。社会好了,羊吃的也好了。青草饲料不用说,玉米、豆粕、麦麸……想吃什么都有。他们的前辈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想想人吃的什么你就知道了,不说也罢。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我还是来到曲进贤老屋的墙根下,晒太阳,打盹儿。
  现在村里太静了,好多年就没有了晃来晃去的人影了。偶尔来条狗,还是瘸腿的。曾经热闹的村子,变得冷冷清清。也就是这两天还比较热闹,嗯,好过年了,儿啊,女啊,孙子啊,外甥啊……就像候鸟一样,也不对,更像是路过的鸟儿,在这里叽叽喳喳三两天,就忽的一下没影了。
  来的路上,遇上了两只狗,为了一块骨头打得不可开交。村里的狗,就是不如城里的,就像村里的人就是不如城里人一样。据说,现在城里人都养宠物狗,有狗粮,有狗衣,更奇怪的是还有狗医生。更更奇怪的是,养狗的叫狗是宝贝,是儿子。我都活了100年了,稀奇事见得不少,想一想也就不奇怪了。
  你就说吧,今年村子里搞什么换届选举,竟然有八个人竞争村长的位子。我觉得好笑,小的时候,村长总是德高望重的人,谁也抢不去。现在可好,天哪,到处拉票,有送钱的,有送牛奶的,也有送空头支票的……我也有选举资格,有人送钱,我没要,说老糊涂了,弃权。
  我可不得罪人,从小就不。我妈说了,结交一个人多条路,得罪一个人多道墙。谁当村长都与我无关,现在国家养着我,我怕谁?100年过去了,也没谁跟我太过不去。只是,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并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好,我约摸着,也就这两年的光景了。我得抓紧时间晒晒太阳,一旦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太阳真是个好东西,好多年以前有首歌里唱“万物生长靠太阳”,太对了。月亮再好看,再怎么圆了缺,缺了圆,让那些酸溜溜的诗人写了好多的句子,可是能给人温暖吗?就像漂亮女人,如果没有个温柔的性子,绝对是害人精。嗯,说起女人,想起我的三个女人,唉,都离开我几十年了……
  从东边来了脚步声,不用看就知道是他,村里唯一一个想跟我活得一样长的人。这家伙是我的远房侄子,叫熙康,村里人都叫他“稀糠”。他到处说我们祖上有长寿基因,他也肯定能长寿。
  我开始不懂什么叫基因,一打听,其实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根”,遗传了基因,我们说“像根”。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家祖祖辈辈也就我一个人活到了100岁。我最赞成我老婆的那句话“好人没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说我活这么大岁数,算不算个祸害?
  熙康贴着墙蹲下,我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葱花味儿。他虽然像我一样懒得发家致富,却从来不懒锅,“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特别我们这些经历过饥荒的人,对饭菜,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不要求山珍海味,饱腹是必须的。
  “祥叔,听说你小舅子王三恩的孙子又给你寄钱了?你们这亲戚可真够意思。”他这个爱打听事又爱到处嚷嚷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人家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倒好,虽然不大爱管闲事,却十分喜欢凑热闹,就是村东头让自行车轧死一只蚂蚁,只要他知道了,就一定去看看。有一次,北山沟里凑了一群人,他听说后,急火火地去了。结果,他一到被警察团团围住,这是一帮赌博的。他稀里糊涂被罚了款,喊了三天三夜“冤枉”。
  “嗯,寄不寄钱,我都无所谓了,听说我明年光国家补助的就有300块钱,足够了。”
  熙康像个想奶吃的孩子,紧紧盯着我。我知道,他还是想知道台湾来钱的事儿。也不是钱的事儿,而是村里人一直传着的,甚至政府调查过的,就是关于我救了王三恩一命的事儿。这件事儿,要不是我的嘴严实,我恐怕早就见阎王了。我做了那件事儿,可不是成心的。
  我心里清楚,这也许是死在他乡的王三恩对我最大的报恩吧?我也佩服他的儿孙,这么多年了,几乎没有断过,或许也是看着我们是亲戚的关系?这些钱,我都用不着,国家给的、儿女孝敬的,足够了。寄来的钱,我也不能退回去,就由长孙处理,或者儿孙们做了生活补贴,或者做了生产资金,或者置换些土特产寄往台湾……或者捐给养老院了。养老院院长说了,只要我肯去,服务一流。我不想去,虽然村里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但,我还是觉得村子里好。老墙,老屋,老院子,老墙根……到处能找到一路走过来的影子。落叶归根,为什么老了老了,反而要背井离乡呢?宁肯摔死在老巷子里,也不躺死在养老院的床上。
  曲进贤老屋是我们村当初最好的房子,方块石头砌的墙至今丝毫没有动摇。坐在这个墙根底下,不用担心墙倒了压死。
  坐在老墙根,最能扎进眼眶的就是东河边这棵挂满了红布条的歪脖柳树。这棵柳树有几百年了吧?树根在地上盘了很大一块地儿,像一坨坨的腱子肉;树干四个人合抱粗,十米来高,阔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身向河里探出一截之后,又直冲云天,还伸出好几条胳膊,远远看去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再热的天,村里人都没有到柳树底下风凉的。
  那些了无生趣的人,在树枝上拴根绳子,往脖子上一套,然后人往下面一跳,就一了百了。到底这棵树收走了多少人,谁也没统计,反正隔几年就有一个。久而久之,这棵树就让人望而生畏,甚至连鸟儿都不敢落在上面。甚至,连洪水都不敢碰它。发过好多次洪水,这柳树岿然不动。这些年很少下雨,它也不曾受影响,每年柳丝飘曳,散发着无限的生机。
  今年落选的村主任的爷爷,就是在这柳树上走的。他爷爷比我大两岁,就是王三恩的哥哥,我的大舅子。哥儿俩虽然是一奶同胞,性格品行相差太大。正因为性格的不同,两人走的道路和最终的结局天壤之别。
  呱嗒,呱嗒……一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谁来了。真是念叨什么就来什么,来人正是落选的王明杰。这小子,跟他爷爷一个脾性,点火就着。常言道:“话到嘴边留一半。”这小子不是,简直就是属爆仗的,一点就响。
  今年选举,竟然选了五次,据说,人家就是要把他选下去,可是前四轮他一直得票最多,直到第五轮,他得票第二,才宣布选举有效,他就成了村委委员。大家都以为他会当场喊一声“谁爱干谁干,老子不伺候”,没想到,他笑呵呵接受了。
  “姑姥爷,你爷儿俩又在蹲墙根?”王明杰大声喊着。别看王明杰大大咧咧,粗声大气,心思可细着呢。
  “嗯哪,你不在家准备喝酒,干么去?”我还是挺喜欢这个人的,不仅仅是亲戚关系。如果放在戏里面,他就算是清官。三年前,他对我说要参加村长选举,我说可别跟你爷爷一样。他想都没想,说:“即使跟我爷一样,我也干;干一年也要舒服一年,过过替老百姓说话做事的瘾。”
  “嗯?还有过这个瘾的?”我一时搞不懂王明杰的意思。
  “姑老爷,你没看见这两年老百姓得到啥好处了,上面发的救济款,有几分落在真正困难的人身上?”
  “这倒是真的,可是你这小胳膊能……”
  “不试怎么知道?”这又是一头倔驴,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
  我很多年不关心村里的事儿啦,我耳朵眼睛不够用了,可是我的心不聋不瞎。上任村长不知道被谁告发了,上面来把村里的账本全抱走了。过些天,村长辞职了。又过了些日子,村里选村长,除了王明杰,没有第二个人参选。又过了些日子,前任村长死了。
  三年下来,村里老百姓并没有竖起大拇指,背后议论的倒不少。最严重的就是,去年村子搬迁的事儿,无论怎样,他就是不签字。他对我说:“我不反对新农村建设,可是现在就把农民弄上楼,是不是早了点儿?锄镰锨䦆放哪儿?拖拉机放哪儿?关键是,咱村离开发区还远着呢。”
  上级在村里民意调查的时候,同意不同意的各占50%,最后就看村委会的意见了。村子是保住了,王明杰得罪的不仅仅是某些领导,还有那些想搬上楼房的村民。这不,今年选举就现世报了。好在这小子不像他爷爷,拿得起,也能放得下,不然,歪脖树上又会多一条绳子。
  王明杰掏出香烟,递给我和熙康。我不大抽烟,这两年基本戒了,有人递烟的时候,也接着。王明杰给我点上,说:“姑姥爷,你看我跟我爷爷一样不?”
  “嗯,还行。”我吸了一口烟,挺呛人,“现在的‘军马烟’怎么这个味道?”
  “嗯哪,自从被大山烟并购,就这样了。当初你最爱抽白军马吧。”熙康抽烟不大讲究,有烟抽就行,在我身边,我不抽,他也不抽。
  “人心变了,眼中只认钱,这东西的质量就不行了。”王明杰吐了一连串烟圈,在空中飘散,眉头紧锁着。
  我知道这小子有很多打算,譬如村里的自来水管由于当初埋得浅今年冬天不少人家都冻住了,过个年还得到别人家提溜水。譬如,去年上的大棚,刚刚见利,不知道今年如何。譬如村里的一些老房子没人住,都倒塌了,应该整理成农田……可惜,这些他管不着了。
  俗话说“你就是个操心的命”,是的,如果人人都不操心,这世界就乱套了。有些人无所事事,有些人疲于奔命,有些人以天下为己任,有些人老婆孩子热炕头……这都是人间万象,不一定哪个是对的。烟卷闪烁着微弱的光,白色烟灰在风中飘散,就像人的生命。
  “你还没说你去干么呢。”
  “闲着没事,去看看唐明亮家里咋样了。”
  你看,他又去操闲心了。唐明亮是村子里的特殊家庭,用村里人的话说,一家彪子。从我记事起,他家就有过一个聪明人,要是活着,比我还大一岁,是唐明亮的奶奶。村里人都说,他家所有的聪明都让这老太太占了。
  唐明亮的爷爷不太彪,可惜三十多岁就死了,留下老婆和一儿一女。女儿长大了嫁人,很少回娘家,现在也不知咋样了。儿子娶了个老婆也是个缺心眼的,生了三个儿子,有一个特别聪明。这个人很早就从村子里消失了,据说去了东北,另外一个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
  现在家里只剩下唐明亮,快六十岁了,身体挺棒,村子里的一些力气活都有他的份儿,这样也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唐明亮一辈子没结婚,据说还去县城嫖过。弟弟淹死,弟媳本来想跟他一块过,没想到他不要,说不能对不起弟弟。弟媳走了,留下了个侄女,还算聪明,唐明亮一手带大,找了个实在人家嫁出去了。
  王明杰担心他的过年饭没弄好。干村长之前,王明杰总是带着唐明亮承包些小工程。干村长这三年,村里的一些活儿就派给他,村里人谁也说不出么。平日里,基本都是王明杰家里弄的饭给他熥着吃。过年了,他老婆也送了些,不知道这家伙吃得怎么样。
  “你呀,就是操心的命,你都不是村长了。”
  “咱做的是作为一个人的事,不是一个村长的事。”王明杰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背着手呱嗒呱嗒走了。
  这家伙说的啥意思,我一时没听明白。看着王明杰有些驼的背影,我觉得他很有可能跟他老爹一样,将来弯腰成直角,这也是基因吧。王明杰的爹,要不是非要参军,也不至于弄个残疾,更不至于让孩子们受罪。
  熙康又点了颗烟,眯着眼抽着,吐了个烟圈:“祥叔,你说啊,你大舅子不上吊,王明杰就可能是高干子弟了?”
  “世事难料,他爹要是不回来,也不至于这样。”我把烟掐了,“你也别抽了,你不是说咳嗽得厉害吗?”
  “这不是过年吗?过年放肆几天吧。”熙康又吐了个烟圈,鼻子里喷出两股白烟儿,“心放宽,一路平安。要是王三思放宽一点儿心,不是就时来运转了呢?”
  正说着,从西面来了一辆踏板电动车,“吱”的一声,停在了我和熙康面前:“祥爷,太阳晒得不糙啊。”
  是今年当选的村长程孟仁,虎背熊腰的,是王明杰上任的弟弟,本来在外面做生意。以前回家在大街上走一步都是开着奔驰,当选村长以后,就天天跨着电动车。也不穿西装革履了,整天一身夹克,见了人不笑不说话,家长里短无话不说。他说,好多年没在村子里,跟大家伙生分了。说的也是,前些日子,他喊我祥爷,我还真没认出来。他说:“祥爷,我爹说过,没有你,就没有我们这些人。”我说:“旧事就别提了,那是我跟你爷爷的情分,谁都一样。”
  程孟仁把车支起来,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烟想给我们,熙康伸手去接。我赶紧说:“刚才抽完,你看,烟蒂巴还在。”熙康也说:“是啊,刚才抽了,刚咳嗽完,不敢抽了。”
  程孟仁看了我一眼,眼睛眯了一下:“嗯呢,岁数大了得少抽。”自己点了一颗,用嘴角叼着,一只眼乜斜着,好像电影里某种人。
  “你这是干么去了?”我觉得有些尴尬,就随便问了一句。
  “祥爷,”程孟仁突然把烟卷捏在手里,盯着我,“你说,咱村南那片地下面能有多少沙子?”
  我看到程孟仁的眼睛里充满了火光,能把人烧伤的火光,那就是强烈的欲望。不像他爷爷,跟他爹很像。
  那片地是战山河的时候,公社为了裁弯取直,在南河南面重新挖了一条河,挖出来的泥土直接就把旧河道填埋了,自然河道里的沙子就埋在里面了。可惜的是,没有人敢断定那块地方砂层厚实。程孟仁的哥哥当村长的时候,试探性挖了一下,无功而返。
  程孟仁的哥哥问我,我说不知道;程孟仁今天问,我自然也不知道。
  “我这老糊涂哪里知道啊。”我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那棵柳树比我年龄还大,精神头比我还足,它应该知道。”
  “哈哈哈,”程孟仁大笑,从我面前拿开眼火,“祥爷不愧是老家雀,真会开玩笑。”
  “村长大人,你怎么这么叫你祥爷?”熙康猛地瞪着程孟仁。
  “哈哈哈,祥爷开玩笑,我就顺着开开,别当真,康叔。”程孟仁狠狠吸了口烟,把烟把往空中一弹,上了电动车,一捋头发,“继续晒太阳吧,天无绝人之路。”
  看着程孟仁的背影,觉得像是王三恩、邢步浩、偏头:“不作不会死。”
  “祥叔,说他?”
  “谁也没说。”
  然后我们就谁也不说话了。不知道熙康在想什么,我可是在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据说程孟仁回来竞选村长,就是要为哥哥报仇。这么一想,我的脊梁骨发凉。
  “今年怎么还是那副老对子?”熙康好半天找了个话题,“祥叔,你真是个犟种。这对子差不多贴过六七十年了吧?”
  “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我虽然不是饱学之士,我的龙二爷可是学富三车,才高四斗。龙二爷,是我没出五服的爷爷,是他们兄弟行里最小的,也是读书最多的,而且读书最杂,似乎没有不懂得东西。可惜,不知是生不逢时,还是八字不清,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当了一辈子私塾先生。后来兴高考,有些学生平日里成绩遥遥领先,一到高考的时候就掉链子。我就想,他们跟龙二爷一个破命吧。龙二爷大名叫啥我还一会半会儿想不起来,好像打我记事起,就叫他龙二爷。好像村子里的人都这么叫。
  第一次看到龙二爷写这副对子,就觉得好。龙二爷的毛笔字写得好,那时候村子里的对子,结婚时的喜字喜联、盖房子的“上梁大吉”都是龙二爷写的。当龙二爷解释了对子的意思,又说,这是我国最早的对子,我就喜欢上了,就像第一次看见荷花一样。
  想起荷花,我的眼泪就打转。熙康八成是看出了我的神情变了:“祥叔,这大岁数还流泪?是不是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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