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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复仇者祭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20 10:58:49      字数:5115

  再次光临樱花旅馆时,王守禄的想法有了很大的改变,对美惠子也没那么强烈的杀心了,甚至每次云雨之后都加倍地给钱,他要团住这个日本娘们儿,把那嗜好用异物遭践女人的矢野引出来,他认定,这个叫矢野的日本人就是祸害翠姑的仇人!
  随后的日子里,王守禄从美惠子嘴里还真套出不少有关矢野的情况,比如这个叫矢野的日本浪人多年前曾因为贩卖鸦片赚了一大笔钱,但也因此得罪了人,差点被忌恨他的中国人逮住砍了脑袋,所以那年日本兵在济南府里杀人放火,他也跟随着干了。
  喝醉了酒,这个挨千刀的浪人还躺在美惠子的怀里吹嘘过杀人和被人杀的经历,说被人追杀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一咬牙就把命捡回来了,可第一次朝活人脑袋上开枪的时候腿肚子却打哆嗦了,直到现在,一闭眼晴还能想起那人临死前歪脸瞪他的样子……
  美惠子在说矢野的那些烂事儿的时候,偶尔也会透露点自已的情况,比如她不是日本人,老家在鸭绿江边上的新义州,也就是说,这个穿和服说日本话的窑姐儿实际上是个朝鲜女人,所以“美惠子”也不是她的真名,自打被日本浪人弄到中国来,她就被人这么叫了,先是在东北的奉天府,后来又到了天津卫,再辗转来到济南府,她干这一行少说也有十多个年头了。王守禄还打听到,那个叫矢野的日本人眼下正在青岛的日本商行里瞎混呢,不过隔仨月俩月的总会坐火车来济南办点事儿,樱花旅馆则是他必到的地方。
  掐指算来,这人差不多又要露面了。
  
  儿子百岁的这天,七老爷在小南屋门前支了两张桌子,请大杂院的邻居们美美地喝了顿酒。下酒菜是草妮子做的,其实就是炒了几样庄户菜,再切上一大瓦盆萝卜丝,拌上豆腐皮儿粉条,油盐酱醋地一搅和,一院子人就吃得赞不绝口了。
  邻居们也不白吃,房东大叔俩口子送的是双呲牙瞪眼的虎头鞋,据说还是房东婶子找上了年纪的全和人赶做的,七老爷晃荡着虎头鞋,张牙舞爪地冲儿子嗷嗷了两下,儿子不但不害怕,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于是房东大叔说这孩子了不得,连百兽之王都镇唬不住他,将来就是比不了流芳百世的武二郎,起码也是个当官享福的料。
  老刘送的是他媳妇亲手缝的小枕头,这女人腿脚不方便,手上的活却灵巧的不行,凑巧的是,这枕头也被做成了老虎的模样,两只小鞋再加上这个小枕头,三只老虎顿时成了七老爷逗弄儿子的玩物,于是房东大叔又说,这下孩子连小名都有了,就叫虎子吧,穷人家的孩子,得有个张牙舞爪的东西护着才行。于是满院子里便“虎子”、“虎子”地叫唤成了一片。
  王守禄家里没有女人,也没心思捣估这些讨巧买好的事情,所以干脆直接送钱。
  王守禄送的钱包裹在一张写对子用的红纸里,七老爷想打开,却被王守禄伸手拦住了,说就是点小意思,当众打开怪难为情的,等大家散了再看吧。
  散了席,撤了桌子,又把刚睡着的“虎子”抱到炕上围好,小俩口就把王守禄送的红纸包打开了。红纸包裹住的是一张花花绿绿还印着字儿的毛边纸。草妮子不识字,就催七老爷看看是个什么东西。七老爷凑在如豆的灯火跟前看了看说:“像是银号里的银票,还写着‘凭票付足铜元五千整’呢。”
  草妮子听了就有点发蒙,说:“铜元五千整?这不顶上二十块大洋了?给孩子过个百岁,能送这么大的礼?”
  七老爷说:“没错,的的确确写着铜元五千整,上面的字俺都认得。”
  草妮子听了,就凑到油灯跟前仔细端详,嘴里说:“这钱咱不能收,王叔心眼子不少,没准憋着啥事儿呢。”
  七老爷闻言猛一激灵,拍拍脑门儿说:“对了,王守禄喝酒的时候好像说过,要花二十块大洋割什么人的脑袋……”
  
  王守禄的确想花大价钱割矢野这个日本浪人的脑袋,当然了,二十块大洋是远远不够的,为弄成这事儿,他前前后后在樱花旅馆和美惠子身上花了近两百块现大洋,这几乎是倾其所有了。不过矢野这个浪人却一直没有露面的意思,直到昨天下午,美惠子才喜滋滋地告诉他矢野来济南府了,而且说定每晚都来樱花旅馆过夜,人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出手大方的很,还说办完事要带她去青岛玩几天呢。
  王守禄问她说没说过自己找他做烟土买卖的事情,美惠子说当然说了,不过矢野君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买卖了,说他现在青岛济南都有生意,如果你也是生意人,他愿意和你交个朋友。王守禄问矢野在济南还能呆几天?美惠子说十天半月吧,好像有笔生意做完了才走。王守禄说那得好好准备个见面礼儿,后天晚上我把“汇泉楼”的酒菜叫到你屋里来,就在你屋里给他摆八盘儿。
  
  七老爷是在铺子里找着王守禄的,当时这人正撅着腚拾掇东西,见七老爷来了,就直起腰来说:“这么巧呀,我正打算找你呢。”
  七老爷说:“找俺干啥,俺是来还钱的。”
  王守禄听了不禁一愣,说:“还什么钱呀,就你欠的那点油盐酱醋钱?你来我往的,早就扯平了。”
  七老爷从兜里掏出那张五千铜元的银票,举到王守禄的面前说:“俺是还你这个,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俺怎么想都不能收你这么多的礼钱。”
  王守禄这才明白过来,笑道:“这可不像你孝先的作派,平日里坐你趟破车都一分一厘地计较,咋白给了又不要了?”
  七老爷说:“这不一样,下苦力拿钱那是天经地义,孩子过个百岁你一下掏二十多个大洋,又不是多大的财主,肯定憋着啥事儿呢,不明不白的钱俺不能要。”
  七老爷的这番话还真把王守禄说得愣怔了,因为给孩子送这份百岁礼他还真不敢说一点想法也没有,比如看见挺着大肚子的草妮子就联想起了当年的翠姑,见了虎头虎脑的“虎子”又联想到了自已没见过面的孩子……
  其实更重要的还有一层,那就是他看上了七老爷的愣劲儿和胆量,这些年他把大杂院和身边常走动的各色人物都琢磨过了,也只有七老爷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还是青莲里附近的那家小饭馆,王守禄把找他还钱的七老爷又领进去七荤八素地摆了一桌。
  酒酣耳热之际王守禄说:“俺没看错你,有种,听见杀人俩字,连嗑巴都没打一下。”
  七老爷往嘴里填了块红烧肉说:“不就杀个日本王八羔子嘛,早就狠得牙根儿都痒痒了,说个日子吧,你递刀子俺动手。”
  王守禄说:“这可不行,你年轻轻的,老婆孩子还靠着你呢,不能连累了你。”
  七老爷说:“那你又掏钱又请客的干啥嘛?就是让俺听个热闹?”
  王守禄说:“当然不是让你听热闹了,宰了那王八羔子你得接应一下,俺还想全身而退呢。”
  七老爷说:“那让俺咋接应呢?”
  王守禄把随身拎来的一只柳条箱推到七老爷跟前说:“去过楼尖上镶着四口大钟的火车站吗?”
  七老爷说:“差不多天天去,没少拉着人去赶火车。”
  王守禄说:“今晚十点钟,把这箱子拉到进站口等着俺。”
  七老爷脱口而出:“今天晚上就动手呀!”
  王守禄抿了口老白干说:“看准楼尖上的大钟,十点钟俺准到,要是过了十点还没来就不用等了,箱子里的东西全归你,回家过日子去吧。”
  七老爷一听就急了,红头涨脸地说:“屁话,咋能没来呢,不就杀个小日本嘛,咱爷俩还没混够呢。”
  王守禄并不理会七老爷的反应,自顾将盅里的酒喝干净,然后放下酒盅子逐字逐句地说:“十点钟俺准来,记着,要是十点钟俺真的没来,就抽空给你婶子坟上添把土,告诉她,俺把祸害她的畜牲给宰了。”
  
  差不多吃晚饭的时候,一身酒气的王守禄赶到了樱花旅馆。
  因为是常客,管事儿的东洋老鸨也没多问,直接就让颠着小碎步跑来的美惠子把他领屋里去了。
  屋里已摆好了济南名吃“汇泉楼”送来的食盒,但矢野还没来,听美惠子说,这人生意忙得一塌糊涂,但答应一定会来吃晚饭,还说很愿意交王守禄这个朋友。
  俩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身后的日式隔门突然哗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扭脸看时,只见一个西式装束的精壮男人正脱下脚上的皮鞋,点头哈腰地往屋里挤呢。美惠子连忙招呼这人跪坐在榻榻米上,说这就是亚东株式会社的矢野君,王先生已恭侯半天了,希望二位认识一下好好聊聊。矢野也点头哈腰地用生涩的中国话说了些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美惠子又将温在食盒里的菜肴尽数端出,烫上酒,摆上筷子,只等做东的王守禄说两句好听的就推杯换盏了。
  让矢野、美惠子始料不及的是,此时的王守禄也不知咋了,居然涨红着脸啥表示都没有,两只眼睛却死死盯住矢野发呆,好像突然间灵魂出窍了似的,弄得美惠子和矢野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这时候的王守禄也很挣扎,他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眼前的仇家先周旋一番再择机下手,可王守禄毕竟只是个混迹于勾栏瓦肆的草根商贩,完全不具备笑里藏刀遇事不乱的杀手素质,所以虽然凭借着一腔深仇大恨,无数次地想象并演绎过手刃矢野的种种细节,可真的到了仇人相见之时,那埋藏久矣的屈辱和仇恨居然一下子就山崩地裂般地无法收拾了,于是如同瞬间溃决的堤坝一般,王守禄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快刀蹦将起来,饿虎扑食似地朝席地而坐的矢野扑将过去……
  然而就在他悬挂在半空里,眼看就要将尖刀插入仇人的胸膛了却心头奇耻大辱的时刻,头颅间突然嗡地闷响了一下,整个世界倏然间便静止了下来。
  他觉得眼前蓦然呈现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氤氲,这氤氲里他恍惚看见了翠姑那飘浮不定、时聚时散的五官……
  他想说点什么,但四周静谧无比,根本就搅动不出任何动静,他想就此安下神来,寻找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可身体似乎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从头到脚都空泛泛地飘了起来,恍惚间,他觉得翠姑的五官在氤氲里扭曲着、撕裂着、正化作一缕淡淡的青烟悄然飘走,他实在不舍就此诀别,轻轻叹息了一下,便魂飞魄散地尾随而去了……
  矢野是在王守禄亮出尖刀的那一刻抽出枪来扣动扳机的。
  此时他正举着枪口冒烟的“南部十四”手枪盯着王守禄的尸首发愣,心里七上八下地想:八格牙鲁,这人居然敢混进日本人开的旅馆里行刺关东军训练有素的谍报人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正七上八下地瞎想,背后突然传来哗哗啦啦的推门声和九州、四国、北海道等各种惊诧嘈杂的岛国方言俚语,矢野知道是他的同胞闻声而来了,就把“南部十四”手枪重新插回到腋下的枪套里,对蜂拥而入的倭类们说趴在桌上的是个支那刺客,问旅馆里有没有其他的支那人。
  一个穿和服涂大白脸的老女人说走廊西头幸子屋里还有两个天津卫来的支那皮货商。
  矢野听了,一个鲤鱼打挺就奔走廊西头去了。
  也就一晃眼儿的功夫,西头便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和两声沉闷的枪响……
  枪响和尖叫的同时,老女人伸脚踢了一下躲在墙根里索索发抖的美惠子,问她倒底发生了什么,支那男人为什么要杀矢野君?
  美惠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会捣蒜般地朝榻榻米上嗑响头,嘴里用含混不清的日语唠叨:“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正唠叨着,奔西头杀人的矢野又返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溅了血的单筒望眼镜,说幸子屋里的皮货商居然带着这个,肯定是支那军方的探子,和想杀他的这个人是一伙的,美惠子和幸子这俩高丽娘们让他们给利用了。
  老女人说那咋办呢,一下死了三个支那人,你现在是关东军的人了,可我还得做生意,忘了昭和三年这里的人是咋对付咱的了?
  矢野说不是没有支那人知道这事吗?等夜深人静了,找个荒郊野岭把人埋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七老爷是差一刻钟十点赶到火车站进站口的。
  可望眼欲穿地看着塔楼上的大钟都转悠到十二点了,也没寻摸着王守禄的影子。
  于是七老爷就哭了,心想,这人恐怕是来不了了,一定是和那个有杀妻之恨的日本人对命了。
  拉着王守禄留下的柳条箱跑回大杂院里,也顾不得夜有多深,七老爷当时就把满大杂院的人都从睡梦里呼隆起来了。
  听说王守禄和日本人对命没回来,一院子人都责怪七老爷没拦住他。七老爷自己也懊恼的不行,说当时喝了点酒,头脑有点发热,事后也觉得应该拦住他才对,可想明白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房东大叔说这事不能怪孝先,既然铁了心要干,拦是拦不住的,其实他早就有预感,尤其最近这些日子,王守禄不但把欠的房钱早早结了,还经常说些不着边际的亲热话,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人竟以命相抵,为屈死的媳妇报仇去了。
  大家问下来的事该咋办,房东大叔说先到警察局报个案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只能这么试试了。
  第二天一早,房东大叔便带着七老爷和老刘来到了附近的警局。
  当班的警察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啥地方出的事儿呀?”
  房东大叔和老刘听了都扭过脸来看七老爷,七老爷就说:“在青莲里呀,好像是让开窑子的日本人给祸害了。”
  警察说:“青莲里?是青莲一里呢,还是青莲二里?”
  七老爷说:“这个俺也不清楚,应该是日本人开的什么窑子吧,人去了就再没出来。”
  警察说:“日本人开的窑子多了,总得有个招牌吧,‘贺家客栈’还是‘日本大院’?‘樱花旅馆’还是‘青莲里七号’?”
  七老爷摇摇头说:“那俺可弄不清楚。”
  警察一听就火了,说:“你他娘的这不是捣乱嘛,啥都不知道报那门子案呀,告的还是东洋鬼子!”
  
  第二年的清明,费尽周折终究也没能弄清楚王守禄下落的邻居们在翠姑的旧坟旁边又挖了个坟坑,把王守禄留下的柳条箱子原封不动地埋在了里面。
  为了避免不明白事儿的人把新坟头给平了,房东大叔又请人在坟前立了块不大不小的石碑,碑文一如既往地简单明了,曰:“长清县大王镇大王庄人士王先生守禄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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