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母病了
作品名称:底层人生 作者:魏则鼎 发布时间:2020-02-14 05:01:28 字数:5619
一九九二年十月,一个周六的夜晚。
暗蓝色的天空,西南角低低地挂着一弯秤钩子似的暗黄色的残月,虚虚的,淡淡的,时隐时现,时有时无,把微弱的光线轻轻的缓送给大地。黄家坪这个古老的村庄,参差不齐的房屋和空旷的田野也都沐浴在这淡淡的月色中了。从黄家坪通往镇上的土路上,行走着爷四个:黄福超、黄健、黄庆和黄曦。他们去迎接从城郊区贩土豆的单爱英。
单爱英这位柔韧的女性,见黄福超蹬三轮车老是咳嗽,怕累病了丈夫,不顾黄福超的阻拦毅然接过他手中的三轮车从城郊区到黄家坪这二十五里的行程上,拖着五百斤重的土豆往家赶。这种高强度的劳动,并不是一般的妇女能干得了的。可她为了维持这个家的费用,尤其是大儿子读书的生活费,她咬着牙挺着。从郊区镇上这段路是简易公路,还好一点。但从镇上到黄家坪这段路就很难走了,因为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你们三个走快一点,别让你娘等急了。”黄福超在前面回头说。
兄妹仨加快了脚步,爷四个到达镇上时并没有见单爱英在那里等候。从镇上到黄家坪只有这一条路,不会错开路从别的路走的,还是没有来呢?
“大大,俺娘可能今天不来了吧!可能住在俺姥娘家了。”黄健对黄福超说。
“不会的。”黄福超说道。他沿着公路继续往前走,他明白能多接一段路,妻子就少累一段路。哪怕妻子真的没有来,他也感到问心无悔了。
兄妹仨对母亲回来的信心并不大了,便蹲在“耀国”商店门口等候了。
夜越来越深了,镇上的商铺都开始陆续熄灯关门。黄健心里很焦急,他不知道父亲顺着油路到底走多远了,看来还是白走了,母亲哪还会来呢!他有点埋怨父亲有些愚。
黄健正在焦急。黄庆突然说:“哥哥,你看咱大大和娘都来了。”
只见单爱英蹬着三轮车,车上装着满满的一车土豆。黄福超两手按住车尾,躬着腰使劲推着,三轮车像蜗牛一样“唧唧哇哇”地往前移动着。兄妹三个跑过去也都按住车尾使劲推着,三轮车在“耀国”商店门口停下了。单爱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汗水已浸透了上衣。她下来三轮车,却瘫坐在路边。用两张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说:“健儿,快给我端瓢凉水,娘渴得很。”
黄健双手把一瓢凉水递给母亲,单爱英接过那瓢凉水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瓢又递给黄健,又低下头来急速地喘气。突然她用手捂着腹部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黄健见娘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娘,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黄健拍着单爱英的肩膀着急地问道。
“没什么事,健儿,娘可能晾汗了,肚子见了凉气,没啥事的。”单爱英忍着剧痛说。
“大秋天,哪能喝那么多凉水。”黄福超埋怨道。
“妈妈啊!”黄曦突然抱住单爱英的脖子哭道,“我不要你拖土豆了,我不要你拖土豆了。”
此时,黄健和黄庆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不住的抹眼睛。
“都哭什么,像吊孝似的,我不好好的吗?不就是见点凉气嘛!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单爱英扶着地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说。
黄曦领着母亲,黄福超和两个儿子推着土豆一路往家赶。
第二天,单爱英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地起来床,她腹部疼痛难忍了一夜。尽管黄福超叫来了卫生室的医生,给她打了针,吃了药;也用炒过的热盐粒暖了腹部,还是不见效,腹内仍像刀剜一样的疼痛难忍,好容易熬到天亮。
“健儿家大,看来我不是见凉气,可能是别的病症。”单爱英在床上捂着腹部痛苦地说。
“咱到县医院检查一下吧!”黄福超说。
“算了,要是检查不出什么来,三十五十的检查费又白给他了,够咱儿一月的生活费了。再等等看吧!”
黄福超沉默了,妻子说得对,但有病终要看啊!现在的大医院都黑得很,只要进去,不看病,光挂号费和检查费没有个三十五十的下不来。但看到妻子如此疼痛的样子,他心里也伴随着阵阵的疼痛。妻子跟着自己快一辈子了,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到了下午,黄健返校走后,单爱英的腹中疼痛仍没有停止。黄福超不得不把那辆脚蹬三轮车推到院子里打算进城了。他放下三轮车,突然一阵猛烈地咳嗽,然后吐了一口血痰。他没有管这些,他认为痰中带血很正常,咳嗽震得喉咙发炎罢。他扶着妻子坐到了三轮车上。摸了一下中山装的下衣口袋,觉得那叠零钱还在,便蹬起三轮车往城里赶去。
“健儿家大,你咳嗽得不正常,也检查一下吧!”
“我没事,可能是感冒严重了点,先查查你的病再说吧!”
县中心医院里,无论是门诊大厅还是院子里都是人流拥挤。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忧愁和憔悴的,很少看到笑脸。黄福超把妻子从三轮车上扶下来,自己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这次咳嗽将近持续了长达一分钟,仍吐了一口血痰。他用衣袖擦拭着咳出的眼泪说:“你先在这楼梯口等着,我去挂号。”
“健儿家大!”
“怎么了?”
“也挂个你的号吧,否则我也不检查了。“
黄福超回头沉思了片刻,走向了挂号窗口…
转眼两周过去了,黄健第一次破例连续两周没有回家。这是第二周的周六,是回家的日子。天气非常的晴朗,深蓝的天空像水洗一样。他蹬着那辆大轮自行车,马上就到久违的家了。黄家坪的村头,太阳正暖暖地照耀着深秋的原野,大地立刻展现出了一片斑斓的色彩。路两边的庄稼都是一片丰收的景象,玉米穗子已经干皮,有的还露出黄色的大“牙齿”;满地的棉花一片雪白。他远远地望着家乡参差不齐的村舍,望着被树林笼罩的村前小河,心里一下子涌起了股无限依恋的感情。
他的心情也同这天气一样感到舒畅。因为在学校,有孔荷的存在,他的生活感到有滋有味,丰富多彩起来了。她在他后排一次次地向他请教数学题。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令他陶醉。他每次给她讲解时心中都感到无比的甜蜜和幸福。“健哥哥,借给你一本书,你看不看?挺有意思的,你一定爱看。”孔荷手里拿着一本课外书不停地敲打着他的后背说。他接过来见是一本有点武侠性质的长篇庸俗小说《仙篮奇剑传》,他对这种书是不感兴趣的,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因为他喜欢闻到上面残留的她的体香,她那种带有洗发水味的体香味令他陶醉了,只要孔荷在他背后,他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因为他能闻出那种沁人心脾的体香味。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过得是多么快。他忘了两周前,母亲拖土豆时腹痛的事,他认为见凉气,很快就会好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伴随着和孔荷在学校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他已经到达自家院子的门口了。他把自行车靠在那棵黑槐树上。跨进大门,走进堂屋,一股刺鼻的中草药味迎面扑来。黄曦正坐在门槛上眼里噙着泪花。正当门那台旧炉子上座着砂锅,砂锅里煎熬着汤药,还不断地冒着雾气。孙姑奶奶正坐在那把小凳子上抄着汤药。黄庆从里间里走出来,他的脸用一条白围巾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两个眼睛,见哥哥来了,正想说话,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走进里间,只见父母都在床上躺着。母亲用右手抵住腹部不断的呻吟,父亲爆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家中如此惨淡的景象让他目惊口呆了。这怎么回事,短短半月时间,难道父母和黄庆都病了吗?
“黄曦,咱大大和娘,还有黄庆是不是都病了?”他把妹妹拉到门外问道。
“没有,”黄曦慌张地答道,“咱娘见凉气,肚子不舒服;咱大大和我二哥都是感冒,没有什么事。”
黄健二次返回屋里时,单爱英才看见儿子回来了,她急忙把抵腹部的手拿开,停止呻吟,挤出一丝笑容说:“健儿回来了,钱够花的吗?”
“娘,够花的。你到底是什么病?”
“见点凉气,不是大病。”
“健儿,给你这个橘子吃。”黄福超咳嗽了一阵,艰难地从床头上的柜头上拿了一个橘子递给黄健说。
“大大,我不吃橘子,我只想知道你们仨都得了什么病。别骗我了,要是你们说的小病,孙姑奶奶还熬汤药吗?你们把我当‘拚种’吗?”
全家都沉默了,没有一人说话包括孙姑奶奶,唯有砂锅里发出“嗤嗤”的熬药声。屋里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了。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黄健疯了似的冲出门外,跑向卫生室。
“我的家人都是得了什么病?”黄健向卫生室的那个戴老花镜的老医生急切地问道。
那老医生,用浑浊的眼神平淡地看了黄健一眼说:“你妈妈是胆结石;你大大和你兄弟都是肺结核。”
这平淡地话语,却使黄健晴天一个霹雷,心里掀起了狂涛巨浪,这也是他想到的最坏的打算。这也是他想知道的结果也是他不愿意发生的结果。他抑制住悲痛问道:“他们的病什么多长时间能治好?”
“你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我不坐,你快给我说。”
“胆结石是一种慢性病,需要一个漫长的医疗过程,根据目前的医学水平,只能靠止痛药维持着,还没有很好的办法根除,只能让它保持现状,不让那石头长大;肺结核是我国历史上的老病,解放后,国家很重视。已通过各种办法把这种病根除了,咱县里一二十年没有发现一例了。所以县药材公司也很多年没接治疗肺结核的这种药了。没想到在你爸爸和你弟弟身上又发现了,不过县防核委员会已经反映上去了,药物很快就会发放下来了,现在只能等,等药材公司接这种药。你爸爸也去传染病医院去问几次了,药还没有到。”
“你说,药物下不来,这病就没办法看了?…”黄健哽咽着说。老医生点了点头。他蹒跚着走出卫生室,犹如万箭攒心。
他返回家走进堂屋,声泪俱下地说:“你们都别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们不是怕我知道影响我读书吗?我告诉你们我不读了,我要挣钱给你们看病。”
孙姑奶奶已经老泪纵横。所有的人都流下泪来。
“健儿,你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说。”黄福超说道。
“说什么?我不听,反正这学我不上了。”黄健气急败坏地说。
“健儿,怎么给你大大说话呢?快过去。”单爱英边捂着腹部边说。
黄健低着头站在父亲身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儿啊!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就应该坦然地面对,我就全给你说了吧!我和你娘可能好不了了?”
“说什么呢?卫生室里说,上级马上就进来肺结核的药了,还是国家免费治疗。娘的病是慢性的,慢慢的就会好的。”
“儿啊!你听我说,不是药不药的问题。实话给你说,我看了《奇门盾》,上面说能修炼一种魔法,这种魔法能呼风唤雨,要什么来什么。具体的修炼方法是,从坟地里捡一块人骨片,在没有结过婚就死的人的坟子上放上几分钟再拿回家来。每天一次,要连去七七四十九天。期间不允许有任何人看到或发现这个秘密,包括除自己以外的所有的人。一旦被发现,魔法就失败了,从事人将面临着死亡,那个发现秘密的人也很难逃过劫难。我每天天不亮就修炼这种法术,我把人骨片放到了床上的席子下面。你娘收拾床铺时发现了,魔法失败,所以你娘俺俩可能都好不了了。我也能感觉出来,你娘俺俩的病都越来越严重。”
“大大,你别瞎想了,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不要相信。”
“信用社啊!可能知道我的病好不了了,把我的身份证要走了。道理很简单,你死了,有你的身份证押着,你的儿子就不能耍赖不还。从要走我的身份证以后啊!我心里就一直难受了。”黄福超说着已经泣不成声了。
“大大,要身份证是信用社正常手续的需要,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想多了。”黄健抑制住要奔流而下的泪水说。
“健儿啊!如果你娘俺俩真要是提前走了,你作为老大,一定照顾好你弟弟和妹妹,还有你孙姑奶奶。我的儿啊!你要挺住。我十七岁,你爷爷外走,还挨着批斗,生产队还不给粮食,你娘俺俩到处打官司,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你娘俺俩都挺过来了,他们没有整死我,没想到这病要送我走了,人啊!可以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还是病啊!神仙为了一路香,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我的儿一定还清信用社的钱,咱黄家祖祖辈辈都是活的光明正大的……”
“大大,你说的什么?现在只想法看病,怎么想那么多不中用的事。”黄健说着悲痛地走出门去,他抑制着满腔的泪水走向野外。深秋的野外正是枯叶飘零,残阳无力,秋风肆虐!他双手扶住一棵小树,再也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阮春娟和孙姑奶奶赶来。阮春娟拍打着他的脊背说道:“乖儿,你别哭了,大娘听到你哭,心里难受。”
“乖儿,别哭了,咱回家吧!”孙姑奶奶也含着泪花说道。
黄健哭得更厉害了。
“大娘,孙姑奶奶,我大大和我娘还有我兄弟的病都好不了了!我怎么办呢?”黄健抹着眼泪和鼻涕。把身子靠在一棵小细杨树上,小杨树被压弯了,黄健也随着小细树倒在黄土地上。他把头枕在右胳膊上,左手里不停地抓着坷垃头,哭声一阵高过一阵。世间哪有比要失去亲人更痛苦的事呢?深秋的夕阳斜照透过白杨树和洋槐树枯黄的树叶,投下一束束暗黄色的光柱,落在这位失声痛哭的十五岁少年脊背上……
这是雄信县慢性病医院,黄福超已经第七次站在这个院门口了。两扇铁大门已经生了锈,门两旁的水泥门楼上挂着木牌,白漆油的底,用黑色的仿宋体题着:“雄信县慢性病医院”“雄信县防核委员会”。他七次的光顾都是无功而返,对他来说再次进去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给那个已经熟悉的门岗老头招了一下手,老头微笑着点了一下头。他便跨进大门往门诊大厅门口走去,到大厅门口,他双手扶住水泥柱子又咳嗽了好一阵,才缓缓地直起腰来,他的脸色已被严重咳嗽震成了紫红色,他用那破旧的中山装右衣袖擦拭了一下咳出的眼泪和嘴水。左手仍扶住水泥柱停留了片刻,喘了一阵气。才像前六次一样,抱着一丝希望往售药窗口走去,这次希望更大一些,因为来时,他听阮春娟说:“阮世虎打听了,结核药下来了。”阮世虎在人大,这个消息应该可靠些罢。
窗口内,仍是那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搽着浓厚的胭脂粉,描着黑色的眼影,简直像发廊坐台的鸡头。她用的眼神瞧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打毛衣。
“医生,请问治结核的药来了没有?”黄福超手扶住窗台,带着期待的眼神问道。
“没有,没有,天天都来问烦不烦啊!”那妇女头也没有抬,就不耐烦地说。
“我听我堂嫂说,这种药已经下来了,怎么还没有下来?”黄福超有咳嗽了一阵问道。
“你堂嫂说的,给你堂嫂要药去,要不就给院长要去,我这里没有!”那妇女啪的一声关紧了窗口。
黄福超的眼神黯淡下来了,又返回到门岗上,问那个门岗老头:“大哥,到哪里去找院长?”
“院长在二楼办公室,进大厅左拐就是楼梯。”老头微笑着答道。
黄福超谢过老头,来到二楼,见对着楼梯口的一间门上钉着木牌标着“院长办公室”字样。他在那暗黄色的防盗门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进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黄福超推开了门,问道:“您是院长吧?”
“哦,什么事?”那中年男人的额头拧成了疙瘩。
“问一下,治疗结核的药下来了吗?”
“这个小事还来麻烦我,你要问售药处!”
“可是,她说要找你。”
“我要下班了,你明天再过来吧?”那院长不耐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