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死相许（下）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你们俩真是一路货色！”顾涌不紧不慢地擦了一把脸，黝黑的国字脸上，一双细长的下垂小眼里精光毕露，射出了一阵阵怨毒，“这些年，为了给她买房子，我把我所有的钱都搭进去了，她可曾为我想过？那是我辛辛苦苦给我娘攒下的救命钱！”
　　“你的钱攒得不易，末末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是，她家境不错，一把拿出了八十万，再给你五十万应该不成问题，是吧？那你知道，她这钱怎么来的吗？她根本没跟家里伸过手，每天起早贪黑，兼了十户人家的家庭医生，有的人家格外难缠，处处刁难她，末末是那种做小伏低的人吗？结果呢？她都忍下来了，而且忍了足足八年。她为了什么你不知道？你嫌她抠门、算计、斤斤计较，可她有时候宁肯一天只吃一顿饭，也不会亏你的三餐，如果没有她这个抠劲儿，你当你还能舒舒服服坐在这儿，一盆一盆的脏水泼她身上？”
　　“呵呵，你给你娘留的救命钱？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作为儿子，你尽过多少孝心？行，要算账是吧？那咱们从头算起。”
　　“从你们开始谈恋爱算起，除了八百块的鞋钱是你前期投资，你这些年给她买过什么礼物？从来都没有，是吧？末末呢，逢年过节给你置办一身行头，咱们就照低了算，一季平均两千五，一年平均一万，八年就是八万，算上这几年的通货膨胀率差不多得九万。这个钱，麻烦你先还回来。”
　　“然后，末末每个月去你老家给你母亲看病，不算加油费，只算每个月定量的中药消耗，一周平均四百块，一年就照两万算，八年就是十六万，这个钱，麻烦你也还回来。”
　　“你两个妹妹上大学、定亲、结婚、生孩子，末末前前后后给了也差不多十五万了吧？麻烦你，再还回来。”
　　“最后，算算房车。车子是余叔叔给末末买的，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至于房子，你们已经付了一年多的房贷，末末差不多付了十个月，每个月两万零八百四十二块五毛六分，也就是说，还有二十万八千四百二十五万零六毛。再扣除你前期投入成本八百块，加上最高通货膨胀，照二十万算，麻烦你还回来。”
　　“鸡毛蒜皮的我就不跟你细数了，反正这些年基本都是末末在养你，八年，就照一年五万算，起码还有四十万。好了，跟末末要钱，可以，先把这一百万还给末末。”
　　苏一一越说越怒，腔越起越高，喧闹的咖啡厅里，视线也被吸引得越来越多。
　　顾涌铁青着脸：“那是余末末自己愿意花的，我又没有求她，与我何干？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不想还钱吗？那好，我们法庭见！”
　　
　　“最后呢？”灵芝小弟担心地问。
　　“最后啊，末末出现了，往他脸上甩了一个银行卡，并且说，‘我一共就这些钱，爱要不要吧？觉得不够你就去起诉好了’！”苏一一无奈地摇了摇头。
　　风水果然轮流转。
　　苏一一恨铁不成钢地骂着余末末，说她脑子被驴踢了，被门夹了，被开水烫了，末末只是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最后她说……，
　　“好歹相爱过一场，至少，别分得那么难看！呵呵，分手本来就是件难看的事儿，否则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芸芸众生里，又有几个能生死相许？”
　　“末……姐她，没什么事情吧？”
　　“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只是……”
　　只是，平静地有些异常。
　　她默默地把顾涌所有的衣物挑拣了出来，连同新取回家的婚纱照，一把火点燃了。
　　然后，将顾涌给这座新家添置的唯一一件家居用品--------55寸的液晶电视机给扔了出去。
　　最后，她翻着手机，将这些年顾涌留下的所有痕迹，全部一键删除。
　　自始至终，末末都未发一言。
　　一一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两个人的屋子中，顾涌的存在感稀薄得令人惊叹，仿佛这些年的爱情，只是末末唱的一出独角戏。
　　
　　“最后，送你一件礼物，祝你们天长地久”，方才时，苏一一掏出一个U盘，扔在咖啡桌上，里面盛着的，只是那天一一录下的，那位“真爱”的“真心”。
　　“你又何必？他心里啊，清楚得很……”
　　“我知道啊，可是，我不想就这么饶了他。”
　　“你不想这么饶了他，又能做什么？就算将他千刀万剐，这些年的岁月能倒流？”末末幽灵一般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凄楚，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玫瑰的红容易受伤的梦
　　握在手中却流失于指缝
　　……”
　　踏着《红玫瑰》的吟唱，末末抬头看了看咖啡馆的牌匾，喃喃自语。
　　“忘川啊……饮下忘川水，从此人世永相隔……”
　　可是啊，就算把他所有的存在痕迹都抹去，你的心，你的脑，又能否真的剜掉那段记忆？
　　
　　“爱情啊，伤神又伤肾，这辈子，我是不会去碰那玩意儿了，我可不嫌自己命长”，苏一一长叹着做了结论。
　　“可是……这些年的过程中，他们起码也曾幸福过，二姐你……总这么置身事外，真的不孤单吗？”
　　“…………我不知道…………”
　　“那，你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灵芝小弟小心翼翼地问着她，看了看她的脸色。
　　“昨天？……哦，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失落罢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苏一一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少年眼中依然满是担忧。
　　“……好啦好啦，跟你说啦，我昨天啊，只是突然想到，这世上到底有什么关系是永远不会被毁掉的，想来想去，突然发现，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能永恒啊！”
　　“你跟她，末末，怎么了吗？”
　　少年的敏锐超乎苏一一的想象。
　　苏一一双手抱着膝头，将头扣在膝间，闷闷地说：
　　“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少年时的一一，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孩子，长相一般，学习一般，存在感更一般。
　　唯有一件不一般的事情，就是，高中时，一一爸的离世。
　　还记得那天，班主任发动着全班同学“相亲相爱，给苏一一同学捐款”，于是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募捐箱，头紧紧低着，不敢看任何一个人，小小的自尊心里，第一次知道了“耻辱”二字怎么写。
　　“嫌贫爱富、拜高踩低，才是流传千古的永恒存在啊……”
　　一一家的亲戚从此退避三舍，渐渐地，都断了联系。
　　“……你要是不穷一次，根本就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
　　
　　学校好心地给一一减免了学杂费，同时也给一一定了位。
　　一个家庭困难的差生，同学们要多多关心她哦！
　　然后，她就成了余末末的同桌。
　　余末末跟她完全就像地球的两极。
　　她是天空中一片普通的云彩，随时有可能被其他云彩替代；余末末却是小太阳，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人聪明长得又漂亮，家庭出身好，五岁开始弹钢琴，六岁开始学芭蕾，从不曾在黑夜里点灯熬油地拼死读书，成绩照样名列前茅。
　　从小到大，她都是苏一一的憧憬；
　　而曾经，苏一一却是她的累赘。
　　跟末末同桌以后，解一道普通的函数方程式，一一都能问上个四五遍，其天资之匮乏，世所罕见，也让末末抓狂不已。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这个口头禅，末末喊了十几年。
　　“拜托，你能不能挺胸抬头大声说话啊，老这么畏畏缩缩的，看着就很讨厌！”
　　“能不能用点儿心，找找他们之间的规律，学着举一反三，OK？”
　　“我说，人丑就要多读书，你啊，有空多看书，少去看什么明星八卦，人再好看，你也不可能嫁给人家啊？”
　　………………
　　在那三年被末末毒舌修理的过程中，一一渐渐变得百毒不侵，口齿也越发向末末靠拢。
　　她知道，末末终于接受她了。
　　末末这个人，强势又霸道、万年常有理、得理不饶人。可是，她知道，末末仗义又单纯、护短又正直。
　　她帮她骂过渣男、怼过流言，也曾拉着她勇斗黑暗、追逐光明。
　　只是，在她恋爱以后，一一在她心里的排位就开始下降了。
　　她会玩笑般将一一年少时的糗事告诉她的心上人，也许只是博了她心上人那一笑。她知道她并无恶意，但，心里还是生出了芥蒂。
　　更可笑的是，她的心上人转头又将这些笑话，告诉了另外的枕边人。
　　一一拦住了这个芥蒂，没有让它在末末心里继续滋生。
　　“不管什么关系，到底都是付出更多的那方更在意，接受的那方总是毫不珍惜。我如此，末末如此，你将来，也会如此。”
　　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苏一一膝头的双手。
　　灵芝小弟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会，一一永远都是，我最珍惜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地，失礼，一一心里却顿时灌进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鼻头跟着酸了起来，心里突然涌出一个不怎么合时宜念头：
　　终于，上一垒了啊！
　　
　　那天晚上，苏一一又做了那个梦。
　　她又梦到了那个地方。
　　一方小小的院子，满天闪烁的繁星。
　　她又看到了那个舞蹈的红衣人，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夏夜澄净，清风微凉，她着一身单薄红丝锦丈，腰肢细若蒲柳，眉目如画飞扬，环佩叮当作响，藕臂柔似盘香，伴着低沉琴声，迎风起舞将将。
　　那个弹琴的人，正是灵芝小弟。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子突然开始放声高歌。
　　仿佛听到了她的召唤一般，漫天繁星突然化作万千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落了下来，如雪瓣一般，眨眼间覆盖了天地之间，只余那一点血红在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中旋转。
　　女子似乎并未觉得冷，只是继续高歌狂舞，那琴声也跟着激昂了起来。
　　“铮————”一声巨响。
　　一口殷红的血喷在了雪地中央。
　　弦断。
　　人亡。
　　“不————————”
　　苏一一再次从梦魇中醒来，擦了下满头的冷汗。
　　时间：凌晨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