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乘酒狂放（下）

　　高台上，正表演到兴头上的两位公子一愣神儿，噪音顿时止歇。
　　两个保安大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高台，扯起少年就往台下拖。
　　醉中的少年再次展现了他的“天赋异禀”，一双脚在胡乱地左右踢蹬着，顺便扯开了嗓子大喊着：“你放开我，他弹错了，他弹错了，完全错了，太难听了……”
　　声音渐传渐远。
　　高台上尴尬弥漫。
　　那“弹琴的公子”忽地站了起来，脸上乌云密布。
　　他纵横coser界数年，算起来也是个扛把子级别的人物，还从未有人敢当面如此羞辱于他，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缺心少肺的少年，饶是他修养过人，此刻也难以压住心头火起。
　　“放开他”，大喇叭呲呲地，带着一丝电流传出声响，“小子，既然你大言不惭，那你就来弹弹如何？也让我等开开眼！”
　　两个保安闻声，放开了仍在挣扎不休的少年。
　　台下的众多拥趸喝出了一声声兴高采烈的倒彩声。谁不知道如风老师出身本地的古琴世家，自幼耳濡目染，别的不敢吹，这古琴的技艺，放眼C城整个cos界倒是无人能敌，这个小子，真是自取其辱。
　　但是，那个“自大”的醉汉却毫无知觉，打着酒嗝，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了高台，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那位公子身前。
　　“得……得罪了，嗝————”
　　苏一一再次捂脸，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那位名唤如风的“琴师”眉头一皱，眉眼间沾染了些许不屑。台下的拥趸们也纷纷露出鄙夷的笑容。
　　一个醉汉，呵呵！
　　却见那少年一个趔趄，跌坐在地，顺便把腿盘了一下，行动间竟然隐隐含了几许潇洒意态，如风心下“咦”了一声。
　　“嘣——————”一声巨响。
　　“好琴！”
　　满面通红的醉汉少年由衷感叹，然后将双手大指同时压住了还在颤动不已的宫弦。
　　场中突然静止了。
　　少年右手扬起，左手按弦。
　　方才在如风手里那明亮的音色，突然变得低沉了下来。
　　“噔————噔————”宫音起，天地洪荒，大江流淌。
　　“噹————噹————”商音落，满室星斗，洒落酒狂。
　　如风的脸色突然变了。
　　少年的眼睛闭上了，用手指摸索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声调。
　　深水流淌，未见其意。星空闪耀，不动参商。
　　但，水流无止息，终有沸腾日。星子燃其尽，终归九天时。
　　声调渐变。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嘣噔”，醉里挑灯看剑。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嘣噔”，梦回吹角连营。
　　“噔噔咚咚咚嘣~~，噔噔咚咚咚嘣~~”晴川落日初低。
　　“噔咚，噔咚，嘣嘣嘣咚~~~”江潭春草萋萋。
　　少年的手指快似电，如风的脸色白如纸。
　　苏一一站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陌生的灵芝小弟。
　　她从来不知道，看起来乖顺如猫咪的他，心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压抑、心酸、愤怒和不甘，她的牙关轻颤。
　　这个杀气四溢的少年，不是她的灵芝小弟。
　　这个名唤王氏苓之的少年，让她感到害怕。
　　四周沉默异常，只有古琴声寂寥。
　　“铮——————”最后一个尾音刚劲落下，少年闭着眼睛，喘着粗气。
　　如风的脸上血色已全无。
　　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酒狂，他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么演奏酒狂。
　　完全没有章法，丝毫不理节拍，酒劲上头，狂态毕现，却又规整得毫无凌乱之感。那音色，既低沉又高亢，既柔婉又霸道，既哀怨又冷酷，既脆弱又刚猛，仿佛他那把祖传的绿漪就是这位少年的所有物，竟然配合得如此严丝合缝？
　　他突然觉得好像天边有雷声轰鸣，似乎有什么被囚在深海中的野兽正欲醒来，精神分裂般撕扯着自己，又如迎面袭来一阵密不透风的箭雨，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但，他心底竟然莫名地产生了一丝期待，就这么弹奏下去吧？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如风颤抖着嘴唇问少年，这偌大的C城，还从未听说过，有这么年轻的古琴师。
　　少年血红的脸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怔怔看着他。
　　二话没说，往后倒了过去。
　　一阵鸡飞狗跳中，一个满脸胡茬、带着黑超墨镜的男人双手抱胸，躲在角落，自始至终都在围观，而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中间。
　　
　　“嘶~~~~”少年的睫毛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头痛欲裂。
　　熟悉的圆形灯静静洒着温柔的光。
　　不远处，飘来阵阵米粥的香。
　　在厨房里忙活的苏一一听到声响，头也没回地问道：“你醒了？那就准备吃饭吧。”
　　少年点点头，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疏离感？
　　“我又醉了吗？”少年盯着她的背影问。
　　苏一一顿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少年继续试探。
　　“没有！”苏一一依然没有回头，“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哦。”少年乖乖点了点头，没有再发问，视线却紧紧追随着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二姐。
　　一碟辣白菜端上来，苏一一又恢复了以往的元气笑容。
　　“你啊，以后可别喝酒了，醉过去后死沉死沉的，我把你背上楼时感觉像是驮着全世界”，苏一一夸张地比划着，顺便将一碗小米粥放到他面前，“养胃，顺便醒醒酒。”
　　少年看着眼前人，她的笑容里并无半分勉强，但是，那诡异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好”，灵芝小弟乖巧地点点头。
　　“二姐，我想问你……”
　　“嗯？怎么了？”
　　“你的20岁，是什么样子的？”喝着粥的少年，眼睛闪亮亮，满是好奇。
　　“我的20岁啊……傻缺一个，做了好多丢人现眼的蠢事……”
　　苏一一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比如呢比如呢？”风水轮流转，今日转到了八婆一自己身上。
　　“呃，这个嘛，比如，考试失败，英语挂科三次，气得英语老师几乎心脏病发；比如，告白失败，还被喜欢的男孩子起外号称‘黄大仙儿’；再比如，打工的蛋糕店老板偶尔大方一次，将卖不出去的蛋糕给我们做福利，于是吃撑到拉肚子挂水，然后，那年我胖到了150斤……总之啊，是各种各样的糗事儿。”
　　“二姐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呃，说句实话，我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只是隐约记得，大概长得不错，毕竟我这么颜控，只可能喜欢美人儿不是？”
　　“那他为什么要叫二姐‘黄大仙儿’？”
　　“大概，他早就看明白你二姐我神神叨叨的，觉得我能‘通灵’吧？”
　　“因为这个，他就要如此侮辱你？”
　　“姐就知道没白疼你，不过啊，感情这码子事儿，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所以自然对我的死缠烂打感到厌烦。而且，他拒绝我也没错，换成是你，迎面一个敦实的胖子走过来，特别虎，冷不丁地就在大庭广众下对你表白，你怕不怕？。”
　　“不怕，因为那个人是二姐”，少年怔怔看着她，脱口而出。
　　苏一一的脸唰地熟透了。
　　“……你还醉着，快……休息吧。”
　　苏一一转身欲逃离，少年却猛地扯住她一只手腕，仰起头，瞪着一双依然发红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她：
　　“那二姐喜欢我吗？”
　　“呃……当然喜欢啊，要是讨厌你，我早就把你赶出去了。”苏一一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二姐20岁遇到的人是我，你还会喜欢我吗？”少年倔强地不依不饶。
　　苏一一倒吸一口冷气，终于落荒而逃。
　　
　　熄灯后，苏一一仰躺着，心脏依然如擂鼓，砰砰乱跳。
　　越来越出息了啊苏一一，不就才空窗三年吗？至于这么饥渴吗？灵芝小弟只是喝醉了，等明天醒来他会统统忘干净的，雏鸟效应你懂不懂？他只是认识的人太少了，你在期待什么啊？她暗骂着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是依然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对面床上蜷着的少年。
　　“灵芝小弟，你……睡着了吗？”
　　“嗯~~~~”对面传来一串带着浓重鼻息的回应，少年酒劲未过，果然熬不住了。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么勉强自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苏一一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呼吸声渐浓。
　　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她梦到了自己回到了20岁，花一般的年纪，比花还要美。
　　然后，她梦到了那条下课后去食堂的必经之路。她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心上人”经过，手里还紧紧捏着一封“情书”。
　　好像相原琴子啊。
　　梦里有个人这么说着，这，到底是谁说的？
　　唉，算了，不管了。
　　11:50分，物理系的应该下课了吧？他应该要经过这里了。
　　苏一一紧张地看了看手中的情书，再次检查了下，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没有标点符号乱用，一切完美，非常OK。
　　果然跟相原琴子一模一样啊！
　　这谁啊？怎么这么讨厌？一遍又一遍的，强调什么啊？
　　苏一一暗骂一声，转眼间，那个男孩就出现在了林荫大道的那头。
　　她深吸了口气，数着对面的脚步。
　　还有十步，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苏一一猛地冲出来，双手举着一封粉红色的情书，对着眼前那个笑意满满的阳光男孩：
　　“您好，我是XX级新闻学院的苏一一，这是我的心意，请您收下。”
　　“哇哦————”
　　“快说‘我愿意’。”
　　四周的口哨声、打趣声瞬间暴起，苏一一涨红了脸，许久之后，手中的信被人抽走，耳边响起那个男孩好听的声音：
　　“一一啊，你怎么才表白啊，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要是你20岁就认识我，你会喜欢我吗？”
　　“呃？”苏一一诧异地抬起头，眼前的少年笑意晏晏，竟然是灵芝小弟？
　　“啊啊啊啊啊——————”
　　苏一一从梦魇中挣扎着醒了过来，凌晨两点半，她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
　　
　　梦之所以是梦，就在于，它的不可预测性。
　　而现实之所以是现实，也在于，它的客观实在性。
　　苏一一被钉在耻辱柱上的那一天，也永远成了历史，无法抹灭。
　　那一天，她递出去的情书只换来了三个字：
　　我不要。
　　“好像相原琴子啊”，周围的女生在窃笑着，不知道谁冒出了这么一句冷嘲热讽。
　　“确实，真的跟相原琴子一模一样啊，嘻嘻！”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一个肥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好辣眼啊！”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幸灾乐祸，有人举着手机在录像。
　　那个干脆利落拒绝了自己的男生，身姿挺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
　　木头桩子一般的苏一一没有哭，只是默默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下了。
　　八卦乃人之天性。不出半日，新闻学院那个肥婆倒追物理系校草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校园，学新闻的自己成了新闻，本身已经很新闻了。
　　晚餐时，末末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食堂，看着还在人群指手画脚中安静吃饭的苏一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吃，吃，你就光知道吃，能不能争气点儿？大爷的，连我余末末的人都敢欺负？我看他是活腻歪了。走！”
　　“嗳？嗳？末末，去哪儿？”
　　“算账去！”末末干脆利索地拖起她，一路小跑往物理系教学楼奔去，一头凌乱的长发随风炸开，如同狮王。
　　阶梯教室前，一阵阵狂笑声冲入二人耳膜。
　　“恭喜你啊，真有桃花运，竟然被‘黄大仙儿’看中了。”
　　“‘黄大仙儿’？哎哟，这下子你把人拒绝了，小心她明天招呼那啥上你的身作祟。”
　　“她敢？就她那模样的，看两眼就够恶心的了，还敢弄脏东西上我的身，看我不弄死她？”
　　“咣当——————”一声巨响。
　　余末末一脚踹开了阶梯教室大门，一步步朝那群男生走去，浑身上下火焰狂喷，蹭蹭蹭地往教室里蹿，“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你弄死谁？”
　　“末末，要不咱算了，别闹大了，本来就是我剃头担子一头热……”，一一在身后使劲拖着壮士末末。
　　“你给我闭嘴！”余末末怒发冲冠，伸手一指她那位“心上人”，“被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忍得下去？你看中那混蛋什么了？啊？歪眉斜眼龟公相，头顶草原茂盛长，怎么？天下男人死绝了？难得的初恋就看中这么个王八羔子？”
　　“你说什么？再说一句试试？死八婆，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了？”
　　“来啊你，老娘怕你不成？敢欺负我们一一？就你这种垃圾，给她提鞋都不配。”
　　“大晚上的吵吵什么？”门口惊雷。
　　饭后例行巡视的训导主任黑着脸，“都给我回座位坐下，再吵吵，一人记一个大过。”
　　苏一一好不容易将余末末拖了出来。末末恨铁不成钢，说，你就不能减个肥吗？如花岁月里，非要把自己整成个欧巴桑，得，现在连那种渣男都嫌弃你了，瞧你这出息。
　　而后她终于减肥成功，那个曾经“喜欢的男孩子”也从她的记忆里彻底消失，只是，那曾经的羞辱却依然深深镌刻在记忆里，冷不丁地总会出来刷刷存在感。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再次睡了过去。
　　黑暗中的少年却睁开了眼，望着对面酣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