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家出走(下)
作品名称:一品灵芝 作者:苍兰香墨 发布时间:2020-02-13 20:51:22 字数:4562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苏一一回到了家。
从坐上出租车开始,二姐的眼神就未曾赏他半分,空气中的温度比外面的雨夜更低。
打开门后,苏一一自顾自地钻进了卫生间洗漱,留下少年手足无措地僵在当地。
二姐生气了。
当苏一一擦着头发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少年又正正地跪在当地,朝着她磕了一个无比响的响头。
“二姐,对不起,我错了!”
“少给我来这套,”二姐她满脸冷漠地从少年身上一步跨过,不受他这一拜。
少年很执拗,依然紧紧趴在地上,头也不抬。
苏一一顿感头大。
“那就说说吧,错哪儿了?”
“我不该去那种地方……”少年声音闷闷地从地面传来。
“这就完了?还有呢?”
少年依然沉默地趴在地上。
苏一一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可真是长本事了,都学会离家出走了,几十个电话都唤不回您老的回音。你想出去玩儿,可以,C城酒吧多如牛毛,选个正常营业的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去‘魔域’?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啊?你怎么答应我的?真是自甘堕落。”
话音刚落,少年猛地抬起了头,泪水糊了满脸。
苏一一吓了一大跳:“……哭?就知道哭?你还有脸哭,我……”
“你失信”,少年涕泪连连,声音却异常坚定,“你说话不算数。”
“失信?我?”苏一一被少年轰懵了,俩人大眼瞪着小眼。
寻思良久,苏一一猛地一拍脑门,拿过手机,翻开了日历本。
上面定定写着:“2018年5月26日,阴历四月十一。”
而今日是,2018年5月27日。
苏一一尴尬了。
她许诺了人家,要给人家办一个风风光光的成人礼,要请人家吃大餐,结果昨日……
苏一一摸了摸自己的黑眼圈,后悔得直想撞墙。
“原来如此啊……对不起……”
一阵心虚袭来,她朝少年伸出手,“起来吧,地下凉。”
忠犬少年乖乖地伸出了手,由着二姐把他拉了起来。
“对不起啊”,她拿着纸巾擦着少年满脸的涕泪,“我这人呢,记性不好,脾气更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食言的,别生气了好吗?”
少年点点头,一一扬手摸了摸他那头柔顺的头发,像给二饼顺毛。
“所以,你不开心了是吗?”
灵芝小弟点点头。
“然后,你就跟人去了魔域是吗?”
灵芝小弟再点点头。
“可是啊,再不开心,你也不能去那种地方啊。唉,破财免灾吧!这次是咱们运气,花钱还能解决,要是点儿再背些,今晚咱俩都得被沉进浦江去喂鱼。”
少年的脸“唰”地白了。
“不管怎么说,没事儿就好。我听说啊,魔域那地方乱着呢,你没乱吃乱喝什么东西吧?”
灵芝小弟摇摇头。
“那你呢?”
“我?”苏一一跟不上古人的脑回路,又懵了,“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昨晚……”
“昨晚?昨晚不是给你电话了吗?我在末末家啊?怎么了?”
“呃?啊?哦……”
“什么毛病?”
“咕咕咕~~~~~~~~~~”一声轻响,苏一一笑了起来,“饿了?”
少年点点头。
“等着,我去煮个面条,你去洗漱吧,别再着凉了,一会儿就好了。”
少年洗澡出来时,餐桌上放着两大碗龙须面,热气腾腾地,二姐正起着高腔打电话。
“亲爱的末末,您饶了我吧?您跟顾涌这一天一小闹、两天一大吵,我就是有个三头六臂的,迟早也能都被你俩削没了,您二位自己解决好不?大姐啊,就因为给您二位拉架,我昨儿一宿没睡,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吃口饭。啊,在这儿呢。哈?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呐?他身份怎么来的?我告诉你哈,秘-----------密------------您老好奇去吧!拜拜!”
苏一一掐着腰,对着手机发狠:“对着我一单身狗整天掐,你俩虐狗吗?”
灵芝小弟家教颇好,食不言,寝不语。
四个月下来,苏一一竟然也无形中沾染了些许“教养”的气息,直到酒足饭饱后,她才逮着机会询问起详情。
“这么说,是你那个赵哥起的意喽?”
灵芝小弟点点头。
“唉,一时不查,你这个赵哥,居心叵测,以后离他远点儿。”
少年动了动嘴皮,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然后呢?”
“然后赵哥就把我从厕所捉了回去,给我倒了一杯酒,我没敢喝。”
“有什么不对吗?”
少年点了点头:“虽然味道很浅,但是,我闻到了。”
“闻到什么了?”
少年蹙着眉,似乎在回想那个味道,像幼时曾经闻过的、带着丝丝腐臭气息的诡异味道,仿佛亡灵的怨念:“不知道,只是感觉……有点像……乱葬岗……”
苏一一吸了一口气:“您老果然是个狗鼻子啊!”
接着一转头,恨恨地道:“那姓赵的果然不是东西,幸亏你机敏没喝下去。老早就听人说,魔域里面,多得是瘾君子和艾滋病,他这安的什么心?”
“瘾君子?艾滋病?”
“就是吸毒者。毒品这种东西,可是魔鬼的诱饵,哪怕你沾染上一点儿,此生也能尽毁,杀人、放火、劫掠、奸淫,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多少艾滋病患是因为吸毒染上的?等得了艾滋,那是真正的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
少年的脸“唰--------”地白了,后背上瞬间冒了一层薄汗:“原来,现代的人也……”
“也?也什么?”
少年语塞。
“果然是有故事的男同学,来来来,跟二姐讲讲,怎么个‘也’法?二姐最喜欢听八卦了。”
灵芝小弟无语地看着双眼放光的苏一一,良久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父亲这支人丁单薄,除了主母之外,算上我娘,父亲共娶了九房姨娘,却连生了六个姐姐和我一个儿子。在我出生两年后,母亲大人终于生下了我们家的嫡少爷。那是我十五岁时候的事情,那年的冬天很冷很冷……”
少年的眼神迷离,思绪飘回了曾经的那方寸天地间。
父亲大人老来得子,对嫡少爷王立之爱若珍宝,宠溺异常,也因此,嫡少爷自幼就骄纵无比。而他,一个名义上的哥哥,别说父亲一直视若无睹,就连嫡少爷的下人都敢随意欺凌于他,平日里吃饱穿暖都是奢望。
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嫡少爷带着他的贴身仆从王大水,来到了他跟娘独居的小院子。娘当时染上了风寒,咳喘不止,他跪在父亲大人的主屋前,磕了数不尽的头,也未曾换来任何的医药相助。
所以,当嫡少爷带着一包上好的伤寒药来到他面前,并以条件相要挟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自幼饱受欺凌轻贱,唯有娘才是他的命,所以,就算让他给嫡少爷跪下磕头,从他胯下钻过去,甚至要他这条命,他都毫无怨言。
没想到,嫡少爷只是开了一个条件,让他跟着去一个地方。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去的那个地方,是刚刚重生没多久的建康城中,最大的青楼-------万花楼。
嫡少爷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已是纨绔非常,甫一踏入,鸨母就妖妖娆娆地迎了上来,张口闭口都是“王大少爷”如何如何。
“去,把海棠给我叫来,给他们开开眼。”
鸨母将他们迎入水仙阁,并送来了水仙姑娘,嫡少爷瞬间黑了脸。
“瞧不起少爷我吗?海棠呢?给我‘天仙阁’!”
鸨母陪着笑脸,好言劝着,说,今天早些时候,天仙阁已经被一位“贵客”给包了,海棠此刻也正在伺候着那位“贵客”。
嫡少爷此人,平生与人好勇斗狠惯了,从来不肯吃半分亏,更不用论什么“先来后到”,闻听鸨母此言,怒而踹开了天仙阁的房门。
房间里,坐着一位“面生”的客人,看着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正与衣冠不整的海棠姑娘调笑亲热,忽见杀进了一个黑旋风,当即也拉了脸。于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口角半天,最后,力大无穷的王大水一个顶仨,将那“贵客”及仆从一顿胖揍,赶出了水仙阁。
大获全胜的嫡少爷气焰更加高涨,招呼着少年坐下,并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欲逼迫他喝下。
少年端起酒杯,只闻到,那酒水中传出来丝丝暧昧的香气,于是,犹豫着,不敢张嘴。
正在二人胶着之际,水仙阁外轰轰隆隆一阵躁动,房门再次被踹开。
那已经被揍成乌眼鸡的“贵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是一整队的亲卫。
于是,气焰还未褪去的嫡少爷和打手王大水,就被狠狠揍了回去。
方才尚未露面的少年,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被他们理所当然认成了路人甲,逃过了一劫。
后来,奄奄一息的嫡少爷,被万花楼的小厮们送回了父亲大人的主宅,而他却被绑着跪在了祠堂里。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二次见到父亲大人。
只是,父亲大人此刻,眼中满满的都是失望。
母亲大人在一旁哭天抹泪,“我们立之做错什么了?你要伙同他人如此戕害于他?如今,他腕足尽碎,肋柱皆断,还不知能否醒转,你却毫发无伤,你---------你好歹毒啊,我苦命的儿啊………………”
少年连呼冤枉,他并不识那打伤嫡少爷的“贵客”是哪家的。
“除了谢家,还有哪家?你娘本就是谢家的家伎,淫奔之才,你一个优伶之子,果真天生下贱……”
“够了!”父亲大人一声怒喝,止住了母亲大人的喋喋不休。
少年紧紧闭着双眼,咬住下唇,就怕有一丝半点的愤恨落入他人眼中。
王家的家法向来森重,他知道,不管他如何解释,今日这顿家法怕逃不过了。这一切,果然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只有嫡少爷的伤是个意外。
果不其然,父亲大人沉默良久后,悠悠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失望:
“王氏不肖子孙苓之,束发未久,频入青楼,今,更诱嫡亲之弟出入烟花柳巷,致其重伤,其心可诛,其行可怖,念其年幼,着家法伺候,杖脊五十,并禁足半年,你可有怨?”
少年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依旧闭着眼睛,使劲摇了摇头。
而后,他就被拖到了祠堂外的空场上,周围是一张张冷漠的脸,面上皆是幸灾乐祸。
至今,他仍记得,那粗厚的榆木板敲在背上的声音,“啪-------啪--------”,痛得钻心。
他也记得,一向柔弱的自己死咬着牙未曾漏出半分声响,直至昏厥。
等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娘的小屋里。那杖刑五十几乎将他的肋骨全部打断,但是万幸,他的命仍在。温柔的娘垂着泪,往他背上敷着清凉的药草。
那些药果然有效,娘的肺咳好了许多。
少年对她笑着,说,娘,我没事儿,您莫哭。
娘只是摸着他的头,说,这个世上,从来都是鬼比人多,嫡少爷此次害你不成,反受其害,以后定会变本加厉。娘若去了,你又该如何自处?
“那杯花酒中下了足足三倍的‘春日醉’,烈酒都掩盖不住,如果我当时喝下去,遂了嫡少爷的心意,狎妓苟合,大闹青楼,让王家大失颜面,是不是就能顺利地被父亲大人逐出家门了?我对我而言,或许…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没想到,即使重生到现世,他也躲不开这累世的陷害。
“他想要的,不止是赶你走。他想要的,是让你从此身败名裂,在世上再无立锥之地。他想要的,是兵不血刃地逼死你。哪怕你真的被赶出了家门,成了街边一个无人问津的乞丐,他也未必能饶你”,苏一一摸着少年的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就是人性啊。这个世上啊,除了你亲娘外,又有谁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呢?大家打听你的消息,不是想要关心你,只是需要确认,你,过得没有他们好。一旦,你有半点儿让他们觉得,你过得比他们好,那么,诽谤、污蔑、陷害就会接踵而至,就算你被千刀万剐都难以平息他们的嫉恨,虽说你过得好不好,本质上与他们任何人都无关。慢说这才一千七百年,就算过了一万七千年,这种事情也不可能会有改变。”
苏一一拍了拍他饱满的后脑勺。
“所以啊,你从小受过这么多的苦,从来都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你唯一做错的就是,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没有及时还手。不管1700年前,还是现在这个时代,以德报怨都是行不通的,一定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记住了吗?”
少年点了点头。
“那你呢?有一天你也会像他们这样吗?”
“嗯……这是个问题,值得好好考虑。我想,如果有一天,你强悍到我无法理解,远远把我甩在身后,我在心理失衡之下,或许会吧。”
少年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在中间,沉默许久,闷闷地说:
“不会的,二姐不会的。”
“哈?你就这么相信我?”
“嗯,二姐绝对不会的。”
“唉,你这死心眼儿的孩子。姐呢,行走江湖这么久,唯一相信的就是,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和他人的人性。好了,睡吧。”
苏一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径直走回自己的沙发床上,躺倒。
黑暗中,只听得,对面窝在床上的少年幽幽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