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猴山法则（下）

　　“哟，少年，下班了吗？一起走？”
　　走出地铁口，西行五十米，路北，就是灵芝小弟工作的24小时便利店，苏一一歪着头，倚在店门口打着招呼。
　　穿着制服正低头认真结账的少年浅浅地笑了起来。
　　
　　因为二姐的警告在先，所以灵芝小弟除了学习之外，几乎从不涉及网络黄赌毒和游戏，皆避之唯恐不及。直到某一个晚上，他在查阅一个单词读音时，不小心点开了旁边的一个广告。
　　那是一个招聘广告，是一家便利店雇收银小弟，写明不限学历，地址就在出地铁口往西50米处，正是他恩公下班的必经之路。
　　于是灵芝小弟拿着他二姐送给他的一块旧手机，一路自己走着，导航到了那便利店，并顺利应聘成功。
　　不过苏一一倒真是猜对了，灵芝小弟这张斯文白净又颠倒众生的脸，确实在一干应聘者中极为扎眼，店主跟店主婆见到他的瞬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待少年走后，还意犹未尽地感叹着：“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哪……”
　　事实证明，颜值确实是第一生产力。
　　灵芝小弟上班头一天，除了乖乖巧巧地收着银外，偶尔还搭把手帮忙整理货架，连带着，店里的女店员都含羞带怯而后积极表现，让店主很是满意，一天下来，客流量竟然比往日上浮了20%。
　　“就是没言没语的，看起来有点儿木，要是再活泼点儿就好了”，店主满意之余，偷偷在墙角处跟媳妇儿提出了对少年的未来建议，换来媳妇儿一个鄙视的白眼儿，店主婆说，“你懂啥？现在的小姑娘就爱这种，又俊、又不爱说话的，咱闺女喜欢的那个明星不也这样吗？这叫啥来着？哦，对，神秘高冷，没看今天来店里买茶叶蛋的初中生，比平日里多了三倍吗？”
　　“嗯~~~~~也是……”
　　所以，冰山了一整天的少年，在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时，脸部的表情括约肌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一个如花的笑靥悄悄绽放，满店里的员工顾客齐齐看直了眼。丝毫无知无觉的，只有如画少年本人和大大咧咧的苏一一了。
　　只见她完全无视便利店中弥漫着的诡异桃粉色，直直地就伸手冲店主走了过去，一把握住使劲摇着：“吴店长您好，我家小弟头天上班，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小王这孩子又聪明又懂事儿，真是多亏了有他啊……”多亏有他给我们多招揽了不少客人，吴店长的心里，此刻阳光灿烂。
　　“那……一会儿他就能下班了吧？”
　　“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们店是时薪制，小王今天已经足足干了十个小时了，快歇歇去吧！”八面玲珑的吴店长一笑，白白胖胖的脸上裂出了好几条地瓜沟，活像新鲜出炉的狗不理包子。
　　少年对着他的二姐羞赧地一笑，又规规矩矩地朝店主鞠了一个躬，而后就被他那粗犷的“表姐”拽走了。
　　“少年，第一天上班，感觉可还好？”
　　“嗯”，少年点点头，“店主夫妇人很好，赵哥、孙姐和吴妹妹对我也很好”。
　　“吴妹妹？呦呵，上班才一天，就会调情了？唉，本来还想着，今天请你吃个大餐，看来，你有了妹妹，就不把姐姐放在心上了”，苏一一故意夸张地调笑着，看少年脸上的红晕一点点漫过了耳垂。
　　“不……不是的”，少年一着急，磕巴又上了身，“她……她是店主的女儿，才上初二，有时候放学早，也会帮忙看店的。”
　　“哎呦，着急了？”苏一一继续调笑，“放心，你二姐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不会反对你自由恋爱的，不过，勾引未成年人可是犯罪哦，别怪姐不提醒你哈！”
　　“不……不会的……其实……其实……我……”
　　“好了，我知道了，你跟大家相处地很好，我就放心了，今天我们吃火锅吧？”苏一一扬了扬手中的蔬菜和大葱，“庆祝你正式成为社会人。”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一缕浅笑如春花绽放。
　　
　　时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在这一个半月里，苏一一他们单位进行了新一轮的洗牌：刘总因“病”辞职，张芳菲被调入了后勤保障处，也就是俗称的仓库；曾经刘总的亲信都被调入其他的冷偏部门，包括跟苏一一同一个办公室的老刘。
　　“新老总是什么人啊？”眼镜好奇地问道。
　　“不管什么人，咱们都得好好干活，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Understand？”苏一一拿起一叠报表，“今天先整理这个出来，OK？”
　　“好吧”，眼镜乖乖地坐回了座位。
　　“树倒猢狲散哪……”，苏一一望了望窗外的太阳，默默摇了摇头。
　　
　　那厢里，灵芝小弟因为话少人勤而广受店主夫妇喜欢；同时，又因他美貌高冷而广受店主女儿为代表的迷妹们喜欢。而且，这少年虽沉默，但人很聪明，从未在结账时出过任何问题。一时间，光顾这家便利店的初高中生数量，以肉眼可见的增长速度攀升，店主那狗不理包子一样的白胖脸，越发富态了起来。
　　所以，上班以来从未休息过一天的少年说，他想要结算这工作了49天的薪水时，店主非常豪气地大手一挥，准了，顺便给他多预支了11天的日薪。
　　“小王好好干，出了这两个月实习期，我给你加薪。”
　　少年开心地点了点头。
　　“哟，少年，下班了吗？”每天准时报到的苏一一出现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惯例提着一大袋蔬菜和大葱。
　　少年看着那袋子蔬菜，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忪。
　　惯常的路上，少年渐渐落在了苏一一身后。
　　“今天周五，吃火锅吧？”一个谜之爱好火锅的女子，每个周五都要来一顿自助，只是今天，并未得到少年一贯的回应。
　　“嗯？怎么了？”苏一一回头。
　　“二姐，其实……”
　　“春よ、遠き春よ~~~~”苏一一的手机铃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喂，顾涌？怎么了？……嗯，没有啊……哈？败给你们了，好吧好吧，我马上到。”
　　苏一一扣了电话，双手合十抱着手机，做道歉状：“对不起灵芝小弟，我朋友出了点事儿，我这会儿得马上赶过去，今天火锅吃不成了，明天好吗？今天你先自己个儿垫垫，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少年的眼睛漆黑，仿佛一汪深潭，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依旧乖顺地点了点头。
　　苏一一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对不起啦！”而后往东边的地铁口飞奔跑去。神经比腰还粗的苏一一根本没有发现，少年那黑不见底的瞳仁里，闪过一丝脆弱与失望。
　　刚刚那个，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是她的恋人吗？少年来到陌生的异世，一直在习惯性地依赖她，就像自幼依赖娘一样，那是他的全部世界。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二姐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也许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那我对她来说，究竟又算什么呢？
　　少年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去，活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狗。
　　关上门后，少年静静地坐在床上，把自己蜷成个棉花卷。
　　满室漆黑的寂静，只有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少年已经蜷曲着迷糊过去时，“铃铃铃铃铃————”，一阵催命般的铃声响起，少年条件反射地抓起手机：
　　“二姐……”
　　电话里传来苏一一没遮没拦的大嗓门儿，“灵芝小弟啊，天儿太晚了，地铁这会子也停运了，眼瞅着今晚是回不去了，我就住我朋友家，你早点儿睡，不用给我留门儿了哈！晚安！”
　　“哎，二……”
　　“啪”，那头干脆利索地收了线。
　　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端着手机没有扣上。
　　手机的通讯录里不多不少只留着一个人名和手机号码。
　　手机屏幕的光线暗了，少年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心底里泛出了一丝丝酸楚的味道。
　　
　　“哎哎哎，老头子，这孩子怎么了这是？”第二天一早，老板娘偷偷把店主拖到了一边，“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魂不守舍的？大早上的，你看他算错几次了？以前从没有过啊？”
　　狗不理包子的店主左手支下颌，瞅了老半晌，突然回头，对媳妇儿笑得无比暧昧：“还能怎么了？纵欲过度呗！你瞅瞅那两坨黑眼圈，啧啧啧……昨晚够激烈的啊……年轻人嘛，可以理解，要不，今晚上，咱们也……”
　　“去去去，一大早的发什么神经”，老板娘啐了一口，满脸通红地往后面走去，狗不理包子的店主调戏媳妇成功，转身往柜台走去。
　　“咳咳，小子”，狗不理包子白白胖胖的大饼脸“忽——”地闪到了神游的少年眼前，闪了少年一个激灵，“嘛呢？想谁想的这么出神儿啊？”
　　灵芝小弟看着吴店长一脸八公的笑容，沉默了许久，久到狗不理包子的腮帮子都差点儿笑酸了，他老人家终于惜字如金地开了口。
　　“店长，那个……”
　　“老吴快过来————”店主婆高八度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厨房传来。
　　“哎哎哎，来了来了”，狗不理包子丢下少年，火速响应一把手号召。
　　柜台旁，只剩下了欲言又止的少年一个。
　　“嘿，想什么呢？”刚刚从货架下爬下的赵哥正拍着一身的灰土，头也不抬地问道。
　　“刚刚不是有事儿想咨询店长吗？他忙去了，问我一样。”
　　少年沉默着，组织了半天语言。
　　“怎么？瞧不起你赵哥？”
　　“不……不是的……”恩公说过，单位就是猴山，谁都是我的前辈，少年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我……我是想问，一个女人说……有点事儿晚上住在朋友家，是……是有什么事儿啊？”
　　对面掸完灰的赵哥闻言，黑黢黢的油滑脸上，突然添了几分莫名的暧昧，“小子，听你这意思，害相思病了？这个女人，是不是还彻夜不归？”
　　少年犹豫了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
　　只见他又往少年身边靠了靠，笑得越发猥琐，神情中带着一丝了然：“这个嘛……还能有什么事儿？当然是嘿嘿嘿……”
　　接着趴在少年耳朵边上说了点儿什么，少年的脸“腾——”地一下，烧成了一只熟透的龙虾。
　　“小子，吃醋了吧？”赵哥黝黑的脸上突然闪出了几缕油亮。
　　“没关系，待会儿下班，跟哥去个地方，哥传授你点儿独门绝学，保证让那女人从此后死心塌地跟着你。”
　　少年点了点头。单位这座猴山里，也是有好人的嘛。
　　
　　苏一一折腾了几乎一宿，第二天一早也是挂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的，毫不意外，又一次遭到眼镜的喷水欢迎。挂念着昨日那小子一人在家，苏一一在打卡下班后，就以光速消失在了单位门口。
　　路经那家便利店，苏一一飚着大嗓门推门而入：“灵芝小弟，对不起哈，我来晚……哎？吴店长，怎么是您？我家弟弟呢？”
　　胖胖的狗不理包子逢人就笑出十八个褶儿，看起来特别像尊弥勒佛：“哦，小王啊，今天他有点事儿先下班了。”
　　“哦……”
　　苏一一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失落。
　　当她带着这丝丝失落回到家时，迎接她的只有一室荒无人烟的安静。
　　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她休息的沙发床也齐齐整整，书桌、茶几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没有那个应该在这里的人。
　　“灵芝小弟？”苏一一试着唤他。
　　安静的一居室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响彻。
　　“灵芝小弟？”
　　“苓之？王苓之？”
　　苏一一拨起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如泥牛入海，对方始终未曾接听。
　　她终于有些慌了，推开门如炮弹一般地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