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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求学

作品名称:底层人生      作者:魏则鼎      发布时间:2020-02-12 14:30:09      字数:4355

  一九九一年夏天。
  黄健手里攥着一份雄信县一中的初中录取通知书,站在黄家坪村前小河的桥头上。此时的村前小河正是微风荡漾杨柳拂堤,河岸上鸟语花香、芳草成茵;永不停息的清澈河水潺潺地流淌着,弹奏着悦耳的交响曲。此时他正是去张家寨的姑姑家的路上。因为要收150元的学费,这对全家来说无不是一个天文数字。他最大希望是姑姑能借给这笔钱,让他顺利进入中学的校门……
  张家寨距黄家坪并不远,穿过小河桥,再步行七八里就到了。
  “我的乖儿,你还记得来看看我哦。”黄福梅正躺在床上,见娘家侄儿来了,强打精神坐了起来,抓住了黄健的手。
  “麻麻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黄健见姑妈瘦了许多,脸上也添了许多皱纹和白发。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
  “我的乖儿,我现在生不如死啊!”黄福梅哽咽了。见到娘家亲人,她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倒一倒了。
  原来她的男人那个二愣子张虎今天给这个邻居骂一架,明天给那一家邻居骂一架,周围的邻居全让他得罪完了。就在刚才,张虎给那个老电工刚骂完架。那老电工不知道哪个地方得罪了他。他对人家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当电工的时候,你喝血;你现在不当电工了,你‘跷爪’了不!”由于张宁和张通都在跟前,那老电工也没法发作,也只好把气往肚子里咽。张虎每次给人家干完仗,黄福梅每次都站出来反而给人家赔礼道歉:“您都别给他一般见识,他半熟。您还得为了咱娘们这些人呢。”但这种效果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所有的亲戚邻居甚至亲兄弟都被他得罪遍了。如果街上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他一凑上去,人群马上就自发地解散了……大家对他这种人最后远着点好。
  更让黄福梅伤痛的一件事是大儿子张冷精神分裂了。不断的复发,复发了就要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得病的原因还得从张冷的婚事说起。那张宁不顾张冷的感受,首先领了一个媳妇生完了孩子。大麦不熟小麦熟,张冷的婚事却冷落下来了。张虎把人都得罪遍了,哪有人愿意给提亲呢。黄福梅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有一位媒婆愿意给搭桥牵线了。那媒婆安排了对方女孩和张冷谈了话。女孩很很满意,一桩婚事马上就要成了。女孩没有过高的要求,就是能给买一辆自行车就行了,用不了贰佰元。
  黄福梅回到家四处借钱,三天了也没有借着分文钱。亲戚邻居早被张虎得罪遍了,谁愿意借给。黄福梅难得曾做在大路边哭了几次。又不能给女方说没有钱,只能一拖再拖。最终那女孩认为张冷没有诚意而告吹了。哪知张冷被这次事件打击得一蹶不振了,渐渐胡言乱语,无论黄福梅如何劝导,最后还是经雄信县精神病院确诊为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自从大儿子得了这种病,黄福梅不到半年时间几乎瘦了十多斤。但命运给她的考验还没有结束。那就是在大儿子病了不久,女儿张贵娟又跟一个叫万大国的二流子私奔了。那万大国是个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社会残渣。也不知道哪个地方迷住了张贵娟。到今天黄健来,张贵娟已经跟万大国走了两个月了,没有任何音信。
  黄福梅刚得到女儿私奔的消息时,欲哭无泪。愤怒交加的她来到万大国家,见什么砸什么。当门的八仙桌子,里间的麦瓮全被黄福梅一把铁榔头砸得稀巴烂。这些她还不解气,又拿起一把木棒往万大国的父亲脊背上打了数棍。老实实在的万大国的父亲说:“老姐姐你就打吧,什么时候打够再说。”
  那张宁的老婆华凤自从生了孩子三天两头的闹事,黄福梅几乎把她当神仙供着。黄福梅为此已心力交瘁。见到娘家侄子,她心里舒畅了许多,和黄健有说不完的话。
  黄健却再也没有心思提借学费的事了。在姑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告别了姑妈往家赶了。走到村前小河的桥上时,与黄福超和单爱英相遇。
  “你去你单大舅那里借钱了吗?”黄福超问。
  “没有,我去我Mama家了。”
  “你怎么去那里了?我让你人你单大舅家借钱。”黄福超的脸色变了……
  “我摸不着路。”黄健低下头低声说。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一个中学生了,连自己的姥娘家都摸不着?”黄福超的语气显得有些失望。
  “那有可能。”单爱英说,“从长那么大,他没有去过几次。”
  黄福超口气缓和下来,几乎是商量的口气说:“健儿咱不上了,行不行乖儿?”
  黄健能听出来,父亲的话不是气话。简直是在求自己了。
  “不上不行!”黄健第一次给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不上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永远面对父亲那张发怒的面孔。若父亲有一副慈善的面孔和温和的心肠,这时他甘愿不上,和父亲在一起干农活也是很快乐的。但是,当他在五年级升学落榜后的暑假里,处于水深火热的处境时,没有人去关心他。他多么渴望父亲能安慰他一句或一个微笑,这点小小的渴望他也得不到。在命运的抉择口,他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
  “这学,上是一定得上。”单爱英眼睛里噙着泪花。黄健看到母亲的眼睛,他再次低下了头。他多想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一场。
  
  夜又拉开了序幕,黄福超的院子里洒满了凄凉的月色。傍晚的乡村充满了静谧,偶尔从邻村能听到几声犬吠。全家都坐在饭桌前静静地吃着晚饭,没有一人说话,空气显得沉闷。
  黄福超很快吃晚饭,放下碗,把筷子搭在碗口上,把椅子往后挪了一步。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支卷烟,在左手背上习惯的点了几下。才噙在嘴上,又从下衣口袋里掏出火柴,用右手擦燃了,向前伸了一下脖子,引着了那支烟。烟头闪动,弹出团团烟雾,那副沧桑的面孔顿时笼罩在那朦胧的烟雾中了。
  “哎!我撕开脸皮了,只有向他张口了。”黄福超沙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夜的寂静。
  “向谁张口?”单爱英问。
  “孔春奇。”黄福超嘣出了这三个字,嘴唇马上又绷得紧紧的。
  孔春奇现在是雄信县大案组的组长。他比黄福超大一岁,是黄家坪的一个外甥,他父母六零年被饿死了,成了孤儿,因此在姥娘家长大成人。和黄福超从小就一块长大,又同窗五年。并且在黄福超的东屋里睡一张床共睡了五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小学毕业,黄福超成分问题未被推荐上读初中。孔春奇却被推荐到雄信县一中读初中。黄福超则在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两人开始走了人生的不同路。但孔春奇每逢星期天便回黄家坪,两人仍在一张床上睡一夜。他给黄福超讲一些学校的趣事;黄福超给他讲一些队里的事情,两人一直都聊到深夜。孔春奇返校时,黄福超便把自己辛苦挣下的粮票送给他。因为孔春奇饭量大,在学校常常填不饱肚子。黄福超也常常到学校给他送粮票,一直支助他读到高中。高中毕业时,可巧“高考”被取消了,孔春奇又重新回到黄家坪共同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两人仍睡一张床,亲密的像一个人。“文革”结束后,又恢复了高考。孔春奇重新参加高考,如愿地考入了省立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分配到雄信县公安局,现任大案组组长。
  由于孔春奇工作比较忙,一年也仅能来黄家坪一两次,和黄福超一块坐坐,问黄福超有没有需要帮助的,黄福超都回答:“没有”。黄福超明显感觉两人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隔膜了。一般的小事他都不会轻易向这位老故友开口。还有一个不轻易向他张口的重要原因是,他为了日后能大展宏图,娶了局长的一个丑女儿。他这个狐狸精似的丑老婆很不厚道。她对待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属相当大方;对待与孔春奇的亲戚朋友却显得相当吝啬了。只要见孔春奇有一点对自己的亲戚朋友好,她就摔盘子砸碗,闹情绪。孔春奇只好忍气吞声。所以,黄福超实在不想让老孔为难。
  黄福超这次向他张口,实在是迫不得已了。他点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掀开床铺上的老苇子席,拿出一本发黄的笔记本。撕下来一页空白铺在那张老年桌子上,从抽屉里摸出一支古董似的英雄牌钢笔。挥笔写下了一封书信递给黄健说:“明天,你到城南关朝阳街55号去找你孔大爷,什么话也不必说,把这封信给他就行了。”
  第二天,黄健便骑着那辆大轮自行车忐忑不安地来到孔春奇的大门口。两扇朱红的大门紧紧地扣着。靠左的门框上端钉着门牌:朝阳街55号。黄健做了两次深呼吸,才按动了门铃。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十多岁的姑娘,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高高的鼻梁下,一张红润的小嘴;带有黄稍的马尾辫一直搭到后背上;一身雪白的连衣裙一尘不染。可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请问你找谁?”姑娘的声音很甜美,十分的温柔,像小溪的流水。
  “请问是孔春奇,孔大爷的家吗?”黄健问道。
  “进来吧!我爸在家。”
  黄健才紧张地跨进了门槛。那姑娘又把开门关好,插上门闩。黄健见着院子虽比自己乡下的院子小,却显得威风紧密。地面是地板砖铺的,五间大厦堂屋赫然耸立。正当门两旁是水泥柱子,上面是用瓷砖镶上去的一幅大字对联。上联是:家居黄金珠宝地,下联是:人在潇洒富贵中。西窗下,一棵枝叶茂密的石榴树,却稀稀拉拉地挂着十多个石榴果。三间东屋配房和两间南屋以及门楼连成了一体。真是一所标准的城里居院。
  一位中年男人从堂屋里走了出来,黄健从模糊的记忆中断定肯定见过,他就是孔春奇。只见他一米七多的个头,一身整齐洁净的中山装。宽阔而又饱满的额头,但炯炯有神的大眼角处却开始爬上了岁月的痕迹。头发向后梳着,但稀松的头发中却夹杂着一些银丝了。
  “你不会是健儿吧?”孔春奇满脸的笑容。
  “孔大爷好!我是黄健。”
  “不错是健儿,都长那么高了,哈哈,我的乖儿快进屋吧!”孔春奇掀开门帘,把黄健让进屋里,又对那位给黄健开门的姑娘说:“孔荷,这是你健哥哥,快泡茶。”
  黄健刚坐在那软绵绵的沙发上,孔荷把茶泡好,递给他说:“健哥哥,我听说过你。”
  黄健接住茶说:“真的啊?那也是听孔大爷说的。”
  这时从里间走出一位中年妇女,烫发头下一张细条条脸上却布满了蝇子屎;一双眼睛又长有细,斜斜地长狭窄的额头下,很像一只野狐狸。
  “这是你大娘。”孔春奇介绍说。
  “大娘好。”黄健起身打招呼。
  “呵呵,你就是黄健吧!早听说你孔大爷讲过你,我一直想到黄家坪去一趟,看看你爸爸妈妈去,总抽不开空。你孔大爷是在黄家坪长大的,你爸爸妈妈还都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大娘。”
  “你坐下吧!对你大娘不用拘束。”孔春奇说。
  那女人瞟了一眼丈夫,也坐在了孔春奇左边的沙发上。
  “你快读初中了吧?”孔春奇问。
  “刚看完榜,考的是一中。入学通知书下来了,还没办手续。”
  “那么巧啊,你孔荷妹妹也是考的一中,已办了入学手续,你怎么还没有办。”
  黄健没有说话,而是把父亲的一封信双手递给了孔春奇。孔春奇接过来,撕破了那牛皮信封,打开了叠了几折的信瓤,细细的读起来。读完信他脸色凝重地起身进了里间,那女人也随身进去了。
  孔春奇和夫人在里间里的小声对话,声音虽然很低,但黄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
  “老孔,不知道你咋能些穷关系。咱是观音菩萨啊!”
  “福超弟还没给我张过口呢,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能小声点。”
  “什么小声点,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帮他这一次,还想着下一次呢!再说他大人也好意思让他空着手来,不是说咱想要他的东西,你哪怕给拿二分钱的糖豆子也是看起咱了,老孔!咱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人家信上不是说一定还的吗?”
  “还!还想让他还,那要等到三零零零年了。”
  黄健实在坐不住了,他毫不犹豫地走出了他家的堂屋,孔荷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问道:“健哥哥,你去哪里?怎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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