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连载】生死路 一、离世

蒋老汉是生在一个大家族，所谓的大，是人丁兴旺，而非家世显赫。　
　　蒋老汉的嗲嗲--蒋厚亮，躺在漏风的堂屋里供台下的一块门板上，足足哼了三天三夜终于没了声气，他就这样，带着满腔愤怒与不舍，离开了众多的子孙后代。但乡里都私下传言，他的怨气绕了回来。
　　1990年夏天，蒋老汉所在的小山村还没有照上电，家家户户都用古老而昏暗的煤油灯苦苦支撑着沉重的黑幕。
　　这时候的蒋老汉其实并不老，正当壮年，只是生活的重担与沧桑在他黝黑的脸上印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像是被超重卡车碾得坑坑洼洼的穿村而过的石子路。
　　夜晚，亮了几千年的油灯在风里又昏沉的闪动起来，蒋老汉已经八十岁的爷爷蒋厚亮，正蹲着已经苍老的身子，两个脚跟还还微微翘起，眼屎巴巴的老眼聚精会神的注视手里的活，他左手按着一把红薯藤子，右手挥舞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不紧不慢的将红薯藤子砍得细碎，作为明天的猪食。
　　几刀下去，一股黏黏的液体飞溅开来，星星点点的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一股腥味扑鼻而来，他连忙取下放在旁边凳上的煤油灯，凑到红薯藤里瞧了瞧，这一瞧吓了一大跳。一条泥巴颜色的身体很小的老蛇被他剁成了肉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寒而栗。
　　乡里流传着古老的说法，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什么原因而流传了下来，反正就成了乡里人的真理。老蛇是不详之物，它是家族去世的老人回来接你了，看到它，就说明自己不久于人世。要数着手指头过日子了。
　　尽管蒋厚亮长得人高马大，年轻的时候是保长，在乡里也是八面威风，现在也没有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能吃能喝能干，与老伴还种着自己的责任田，丝毫不比年轻人差，他很不相信自己就要归西，可就在那晚他梦见了自己在战争年代都已去世父亲，父亲永远是年轻的样子，穿着军装还真有点英姿飒爽。
　　第二天一早，蒋厚亮表面好像忘掉了那条老蛇，老伴打了一盆洗脸水放上帕子递给他，他像往常一样把盆子端到屋檐下晒稻场边沿，放在水泥板搭的洗脸台上，开始洗脸，这是他一天劳累的开始。
　　“那条牛应该牵回来了吧。”他一边搅动帕子，一边提高声音对晒稻场另一端的媳妇孙子们说道。
　　“胡大姐还没喂满十天，不是今天牵。”已经快六十多的媳妇邱淑华有点不愉快，心里尽是想着自己的女儿，把两个银钗都给了两个女儿，自己这个做媳妇从没得到一样东西，其实她住的在当时看来很气派的两间土墙瓦屋是公公造的。
　　“13号牵走的，今天都23号了，还不牵！”
　　“啥子13号，是15号，一天到晚都只想到你那女儿，你那女儿给过你啥子东西？”
　　“就是13号，我对我那女儿好了，好了你有啥子意见？”蒋厚亮已经洗完了脸，听到媳妇的数落火冒三丈，顾不上倒水，怒气冲冲的走到晒稻场中间，满脸涨得通红，脖子憋得盆子粗，额上青筋突突直蹦。
　　“女儿才是你生的，儿子不是啊，儿子得了个啥子，我从十八岁嫁过来，得了个啥子，四个孙子得了你哪一样，有个东西都往女儿那里搬！”邱淑华总爱时不时数落，她是个强悍的女人，十里八村都有名，无人敢与她吵架。
　　“你、你……”蒋厚亮毕竟上了年纪，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颤抖，身子一歪站立不稳，小脚老伴连忙踩着碎步过来搀扶，才没至于倒下。
　　“嗬、嗬……”的哼不停。
　　
　　“大清早的争啥子争，那条牛多喂一天少喂一天有好大的关系？吵架这点时间也做了大片活路了，才只喂下牛啊？”蒋老汉不屑的劝着母亲邱淑华。邱淑华四个儿子，蒋老汉是老大。
　　“你不晓得啊，他把两个银钗子都给了女儿，两个女儿一人一个，亲疏都分不到。老糊涂了。”邱淑华心有不甘。
　　“女的，泼出去的水，别人家的人，给他再多的东西，老了也不回来服侍你，还不是这些孙子给你送终。”邱淑华晃动着脑袋，花白的头发颤抖着。
　　“你有啥子意见嘛，那个东西是他的，他爱给谁给谁。操那些空心做啥子，还嫌这个大家庭搞得不热闹啊？”蒋老汉不屑的看了母亲一眼，心想，你就不怕你四个媳妇学样。
　　这个大热天，庄稼人总是趁早凉快干点活才回来吃饭。
　　蒋老汉和席辉两口子，蒋老三两口子，蒋老四娶了媳妇，还没分家，所有的大人都上坡了，一帮小孩在家里生火做饭。

　　蒋厚亮被气得上气不接下，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被老板扶到了床上，喘着粗气，他今天早上是耽误了。老伴是小脚，不便上坡，在家里煮饭。
　　老伴折腾了一个小时，锅碗瓢盆搞哗啦啦的唱歌声终于停了，她跑进睡觉的屋子，喊蒋厚亮吃饭。
　　“起来吃饭了。”
　　“起来吃饭了。”连喊两声没应。
　　“嗬、嗬……”
　　越来越快，像是大石头堵住了喉咙，蒋厚亮应不出声。
　　老伴脸色大变，连忙踩着碎步，摇摇晃晃跑到床边，弯腰去扶，她很瘦小，蒋厚亮纹丝不动。老伴这才发现蒋厚亮的“嗬、嗬……”声不是气的。
　　赶快出了屋子。
　　“不得了了，要死了，爬不起来了。”
　　邱淑华充耳不闻，哪个要死了，发神经啊。
　　“快点，红英，去喊你爸爸，你太太起不来了，起不来了。”她转而求助曾孙女。
　　红英正在锅沿边炒菜。闻声连忙跑过去。
　　邱淑华知道是真有情况了，莫不是公公被自己气得要死了，那自己罪孽深重了啊。
　　也连忙跑过去。
　　“嗬、嗬……”不绝于耳。邱淑华连忙在公公胸口抹了抹，代他顺顺气，没有丝毫作用。
　　“嗬、嗬……”像决堤的水，没有止息。
　　邱淑华也慌了，知道出大问题，她又恨又悔。“死了还要陷害我，整个罪人的恶名。”
　　心想自己老公再软弱，也过了一辈子，这个帐肯定是要算在自己头上了。
　　她赶忙跑到房子旁边的山包子上，“蒋元德，蒋元德，四娃子，你们快点回来，嗲嗲不行了。”“蒋正民，席辉，快点回来，嗲嗲不行了。”他跟着孙子称呼自己的公公。
　　坡上的人先听到红英喊，还将信将疑，听到邱淑华喊，心知不妙，顾不上农具，撒手就往家里奔。农村习俗，给老人送终很重要，送到了有福气。
　　一家子人围着蒋厚亮，都听着他难受的“嗬、嗬……”说不上话，也不知道哪里不舒服。
　　“赶快喊医生。”蒋老汉做主。
　　“我去喊！”蒋老四一口应承。
　　其他人面面相觑，顾不上吃饭，都干巴巴的围着，有心使不上劲，比肩挑背磨还难受。
　　半小时，医生蒋生国来了，他是此地出名的赤脚医生。方圆七八里路都喊他看病吊水。他也不着急，不管有钱没钱的好人坏人只要请了他，他就来，有钱的开来得快的西药，无钱的开便宜的中草药。老年人一般都相信中药，整天对着呼啦呼啦药味苦浓的罐子也不反感。这医生肉肉的脸上堆满笑容，但是跟患者病情无关，救不救得了他都是这副模样，像笑和尚，但人们私下里都叫他笑面虎，
　　他一进屋，连忙把脉，问清来由，便笑着摇摇头。
　　“这是脑溢血。”
　　“情绪激动，血管冲破了，血流进了大脑，没法治疗。”他宣判着。
　　“那怎么办？开点药得不得行？”蒋老汉弱弱的问。
　　“开药也不行，血管已经破了，你们准备后事吧。”说罢，自顾自背着药箱子走了。
　　留下这一大家人无计可施，悲痛万分。邱淑华心里最为难过，后悔早上吵架。
　　“平时身体那么好，说倒就倒了，唉，不该吵架啊。”邱淑华哭起来。
　　蒋元德也不说什么，颓然的走出房屋，这个干瘦的六十岁的老头，无可奈何。他靠着墙蹲下来，摸出裤腰里的旱烟掐断，裹起来，插到烟管里，吧嗒吧嗒茫然的抽起来。屡屡眼圈就缓缓的升起来再散开，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娶了一个强悍的女人，自打女人进了家门，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嚷嚷着全权做主，而自己，除了在床上能够暂时把握主动权，其他时候，都是任由这个女人摆布。
　　其实，邱淑华也并不是没有良心，她要强，能说会干，头脑好使，她做主的事情一般都不会有差错，能干得好。久而久之，就取代了传统的夫妻法则，占了上风。
　　蒋老汉等子孙们有时候是非常可怜蒋元德的，干瘦的身体每天都伏在山坡上，默默的挥动着锄头和镰刀，邱淑华有时候把他骂的口血喷头也绝不还嘴。他还有各哮喘病，一天到晚“咳咳”着吐痰，但是又戒不掉旱烟，这也成为了邱淑华吵架的由头。就连现在，自己的父亲相当于是气绝生亡了，也道不出一句话。只有默默的抽着他的旱烟，他的愁绪也随着眼圈慢慢的淡去，淡了，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