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兄弟相会（2）

　　快到五更时光，东方已经有点白忽忽的，他们来到一个黑丛丛的地方，仿佛是个大村庄。押队的伪军官把他们赶得更急，好像那里会有老虎会跳出来吃他们似的。
　　“他妈的！快走！快走！挑到就叫你们休息！”胖军官喘着气鞭子在他们头上忽忽地乱舞。民夫们“哎，哎，”地呻吟着，害怕鞭子打，弯腰曲背只得艰难地往前撑。可是祥荣却再也撑不住了，他在后面向大胖子央求：“先生，我，我是真正走不动了，让我稍为再放一下吧——”他的右脚又痛又胀感到立刻会跌倒下去。
　　“不许放！”大胖子压低声音吼叫着，“挑得动也得挑！挑不动也得挑！你敢在这里放下来，老子立刻就毙了你！”一面在他头上又打了一鞭。祥荣本来战战竞竞已经撑不住了，受这一鞭，身体一惊，一个趔趄，向前一冲，连人带担子跌摔在地上。胖子军官气得暴跳如雷，愤怒地大骂，皮鞭又向祥荣头上乱舞。挑在前面的罗顺和，听得祥荣呻吟，又歇下来，把担子往地上一摔说：“老子也不挑啦！你们打吧！枪毙吧！”
　　“对，我们也不挑啦！”
　　“不挑啦！不挑啦！”
　　“咱们也不是牛！牛也要歇一歇，又不是铁打钢铸的！”
　　“你们自己倒来挑挑看！”
　　大胖子见大家又都歇下来，急得双脚乱蹬。
　　“不许放，不许放，这里千万不许放！不许放！你们快挑起来！”他挥着鞭子又奔到前面去，“这是啥地方？你们再坐下来老子真要对你们不客气啦！”长鞭又在他们头上挥得拍拍响。祥荣坐在木箱上痛苦地说：“你打死我也没有用了，我的脚一点也不能动了。”
　　“哼！你有种你就开枪嘛！”罗顺和仿佛看出了他们的什么弱点和忌讳。
　　“开枪打吧！把我们打死，省得再挑！”
　　“你真敢开枪打死我们，看谁再给你挑！”众民夫也都跟着祥荣和顺和冲着伪军说。实在他们是真正挑不动了，因为他们已经整整挑了一天一夜了。可是伪军们并不谅解他们。
　　“妈啦巴子的！你当老子不敢枪毙你们？”大胖子军官从屁股后拔出驳壳枪来。噼拍地拉着枪机威吓着要向罗顺和开枪。
　　“喏，打吧！”罗顺和不顾祥荣拉他，袒开衣襟把身子撞上去。
　　就在这时，前面突然响起枪声，伪军官停下手中的鞭子大叫：“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他大骂他的士兵，“谁叫你们开枪的？”民夫们听到枪声，都吓得扔下担子满地畈乱窜，谁还去管担子。顺和也惊得跳起来，一把拉住祥荣伏倒在田塍脚下，他愤怒地骂着想自己跳上去和伪军们拼，去夺他们的枪。可是这时那胖子军官却喘着气，着急地去追赶他的伪军士兵们。因为那几个当兵的提着枪也跟着民夫们跑起来。他挥着手枪气促地向他们叫喊，“快不要开枪啦！谁叫你们开枪的！？妈的怎么，你们自己为啥也跟着民夫跑呀？”
　　突然，又“嘘——嘘——”的两颗子弹在人们的头上掠过，只见那挥着驳壳枪追赶士兵的伪军官，一只脚在田塍上踏了个空，身子一歪倒下去再没起来。有一个向后面打着枪的士兵也应声倒了下去。其余的几个伪军士兵都吓的拼命向四散乱跑。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自己打起来了？”伏在田塍边的顺和和祥荣一时被弄得糊涂了。“伪军官被打死活该！这么凶的人，连当兵的也对他不满了，那家伙死了才好！可是子弹箱也不要了嘛？他们为啥都跑了？”大家满脑子的疑问。
　　静静地观察的顺和说：“我看好像不是他们自己打的，子弹好像是从旁边飞过来的。”
　　似乎是证实顺和说的，他们正惊疑间，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威严的命令声：“举起手来！”
　　“赶快投降！”
　　“缴枪不杀！”
　　这时天已经灰蒙蒙亮了，大家在黎明中看见一群穿灰制服的士兵，向还在逃跑的伪军士兵猛追。
　　“倒霉！又碰到国军了！”祥荣皱着眉头对顺和说。
　　“嗯，好像是，看来他们倒是抗日的。”
　　“难说，”祥荣说，“可能是为了抢夺他们一点子弹。对咱们老百姓都一样。”
　　“对，碰倒他们这些人总是麻烦事，祥荣，咱们赶紧走吧，我扶着你。”
　　祥荣痛苦地摇摇头推着顺和的手说：“你逃吧！你再扶着我反使两个人都逃不掉，我这拐脚要抓就让他们来抓吧，抓我去也没有用了。”
　　“不行！我背你！咱们同生死共患难已经走了那么多路，我怎么能抛下你！”顺和不容分说，把背向着他蹲下去就要背。
　　“不，不！顺和，还是你自己逃吧！你先走！我会连累你的，你莫管我了。”祥荣推着顺和的手，怎么也不肯让他背。
　　“少废话！快扒上来！”顺和再次蹲下身子命令祥荣，“我要走早就一个人走了。为着你，我一路跟着你来，如今都快到家了，我再扔掉你？要逃咱俩一块逃，逃不出倒霉也咱俩一块倒霉。嗳，这就对了，好，攀牢我的肩头。”
　　顺和背着祥荣正要走的时候，那迅速奔过来的队伍已经把他们包围了。他们在前面抓住了那几个伪军士兵，已经缴了他们的枪。他们奔到这里来是来检那些伪军们扔下的弹药箱的，他们一边检一边高兴的说：“哇，货色真不少哪！“
　　“这下子好了，咱们打仗不愁没子弹了！“
　　“还都是外国货呢，东洋鬼子的；真该谢谢他们这些运输大队长！”
　　“中队副，咱们今天的成绩真不少哪！”
　　罗顺和一见他们过来，他放下祥荣，拉着他赶快躲到一块过桥石板底下去。祥荣害怕地吓得瑟瑟地发抖，他心里想，但愿那些人没看见他俩才好。这时只见一个操宁波口音的士兵们叫他“中队副”的人，果断地指挥着他的弟兄们，叫他们小心，不要摔坏箱子，帮着他们把箱子扛上肩。一会，十几箱子弹箱都让这些士兵们扛走了。剩下那一个叫“中队副”的和一个士兵，高兴地拍着手，眼睛寻觅着周围还有没有子弹箱。忽然，一个小兵手电的光照到祥荣和顺和躲着的石板底下对那个中队副说：“啊，中队副，这里还有老乡！两个老乡！”
　　“呵，快，叫他们出来！叫他们不要怕。”
　　那操宁波口音的中队副走到祥荣他们躲着的过桥石板底下张望着说：“老乡！我们是抗日部队，不用怕！我们不欺侮老百姓的，快出来吧！你们是被拉夫拉来挑子弹的吧？刚才已经有十多个老乡跟我们去了。你们放心吧！到我们那里去歇一歇，喝点水，吃点饭，我们会让你们回去的。”
　　他俩听那中队副说话的声音那么熟悉和亲切，祥荣愕愕地望着那人，只是他的口腔带着声音都一点官话腔，可是他不敢想象，他会在那里？人们说听乡音三分亲，在异乡异地遇到自己家乡人总有那么一种亲切感。祥荣好想看看这个对他们这么热情和气操他们家乡口气的中队副，再说他们已经看见了他俩，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白忽忽的了，他们从过桥石板下钻了出来，忽然看见他们穿的衣裳都是国军衣裳。那操宁波口音的军官头上戴的大盖帽上带齿轮的青天白日旗帽徽特别显眼，祥荣的心头一惊：“啊！他们真是国军！”一下子他的亲感变成了恐怖和仇恨，“嘿，又会落到这些人手里！”他懊丧极了。
　　“顺和，咱们自己走吧！”祥荣颤声地拉着顺和的手说。
　　罗顺和嗯了一声，正在犹豫观望，听得祥荣说，扶着祥荣慢慢从过桥石板底下钻出来。走到泥路上，忽然那个小兵发现祥荣一手扶着顺和的肩，倚着身子一瘸一拐的，他忙向那个中队副报告说：“啊，中队副，那个老乡负伤了！”
　　“赶快把他背上！背到我们那里去给包扎一下。”那中队副说，又转过身来对罗顺和说，“老乡，你和他是一道的？那你也跟他一块去吧，好照顾他。”
　　“嗯，听你的声音，你的家乡是……”顺和正惊疑地望着他，想问他一些什么，可是这时远处一个士兵奔过来急急地过来叫那中队附。
　　“快把那受伤的老乡送到大队部去！”临走那中队附对他的部下说。两个士兵便应了一声，走过来背祥荣，两人一个说让我来，另一个说应该让我来背。最后，一个叫小王的争不过叫小李的，只得让步说：“那好，你先背，把枪给我，等下我来换。”他就把战友的枪摘过来背到自己身上去，那个叫小李的就弯着腰来背祥荣。
　　“来！老乡，别客气！快伏到我肩膀上来！”他操着生硬的江苏口音说，“你的腿受伤了？”
　　“不，不，我没有受伤！”祥荣慌忙推开那当兵的说，“我会走的。”
　　顺和也帮着拒绝说：“不用，不用，我会照顾他的，对不起你们，你们走吧！”
　　“嗨，老乡，别怕，咱们是自己人！”
　　“自己人？”祥荣和顺和相对一望，更加害怕了，祥荣更不肯让他背了，“难道他认识我们？难道是那筑路地方的伪军？那不又要把他们抓到东洋人地方去？这真是倒霉透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他没有受什么伤。”顺和警惕地推开他的手说，“他只是脚有点痛，我会照顾他的。来！祥荣，我扶你，咱们慢慢走。”
　　“呵，老乡，你们不用怕，先到我们大队部，叫卫生员来看看，养息好了再走。”那士兵弯下身来又要背他。
　　“不要！不要！我没有什么！我自己能撑，我自己能走。”祥荣坚决地推着那士兵。那士兵似乎不放心，弯下身去还去轻轻地护摩了一下祥荣的那只伤脚，当他看到祥荣的破烂的裤管下那肿得象发酵的馒头似的脚板面惊叫着说：“啊，老乡，你真是个怪人！脚肿得那样还好走路？快来！不要客气了，我背你去！”他又把背朝着祥荣蹲下身来。祥荣见拗不过他，只得不安地伏在他的肩膀上，罗顺和紧紧地跟着他。
　　祥荣伏在那陌生的士兵身上，两手轻轻地扳着他的肩膀，觉得这个叫小李的士兵弟兄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背着他快步如飞，精力健旺，大不象过去看到过的国民党士兵那种萎糜不振的样子。又想着他们刚才那亲昵称呼的官兵关系，实在不象是国民党军队。可他们穿的又明明是国民党军队的服装。特别使人感动的，这些国军对老百姓竟这样的热情关怀，他们似乎很同情和怜悯他的苦难。他的警惕性渐渐瓦解了。“看样子是好人呢。”他心里想，“反正自己确也走不动了，到他们那里去歇一阵也好，休息一下再走也不迟。
　　“这究竟是什么部队？”跟着祥荣走的罗顺和心比较细，他还并不信任他们：国军怎么会到这敌后来？这里不是早就沦陷了嘛？连浙赣线的国军都统统撤退了，他们还会在这里？难道他们是真抗日的？看他们刚在敢打伪军敢劫伪军弹药的行动，他们确是和伪军作对的。他又回想刚才那些伪军过这里时拼命赶打他们，叫他们赶快走，似乎伪军也知道他们的厉害。那么说不定这是国民党的一支游击队了。可是国军游击队他也曾碰到过，他们通常只会对老百姓敲诈勒索鱼肉老百姓的。老百姓们都叫他们为“游吃队”却从不敢动日伪军一根毫毛的，而眼前这队伍打伪军却这么勇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只是疑惑地和祥荣交换着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