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在沦陷的日子里(2)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2-05 23:18:11 字数:7669
在这期间她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彩凤和妈都很高兴。外婆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永芳。现成做妈妈,只会给孩子喂点奶。连给孩子换尿布穿小衣服都是母亲教她。经济上更是靠母亲。还亏得她母亲在家时,打凉帽积蓄点私房钱,都倒在小女儿身上。不够时,母亲再到父亲处去‘偷’点掖点来垫补着。有时被老头子发觉了,年糕、米少了和老太婆吵一顿,母亲忍辱含屈也只好让他骂。她不怕被人晓得难为情,因为偷出去不是倒贴给别人,是垫补给女儿的。邻里们知道了都不怪母亲,只骂她父亲太势利无情。自己这样有钱,亲生女儿这样穷也不照顾点。
本来这样马马虎虎日子将就着也能过得去了。彩凤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做产头两个月,母子俩竟都吃得白白胖胖的。每当那大头大脑胖嘟嘟的小毛头趟在妈妈怀里安详地吃奶的时候,彩凤望着怀里的小宝宝是那样的高兴。老外婆看了更是高兴。彩凤也暂时不因丈夫不在身边而太痛苦和难熬了。相反有了这孩子——她们爱情的结晶,她和他的心联结得更紧了。后来祥荣托冯阿仁送十五元洋钱来,得知他在姚江那边在做工,彩凤当时高兴极了。孩子的爹终于有了下落。
因在牛拦桥舅舅家诸多不便,又想自己有了孩子,估计黑无常也不会对她怎么样了,叫姐姐去问了阿木婶园黑无常以后有没有再来找她,阿木婶告诉她以后没有再来找过,她就又搬回老家来。但是彩凤时乖命褰,她是那样的倒霉。
就在这时候,日本鬼子的飞机天天来宁波轰炸扫射,城里一天几次拉空袭警报。有一天,因彩凤家生活又接济不上了,彩凤母亲拐着小脚又从鲍家湾老家拿点米和年糕来,以给彩凤和小外甥充饥。半路上遇到了敌机空袭。当时人们四散逃奔,可是年余花甲的母亲又是小脚,逃也逃不动,吓的赶快伏在河塘边。日本鬼子飞机在城里又扔炸弹又扫机枪,伏在九龙河边的母亲见那扔下来的炸弹就像扔在自己头上一样,炸弹落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吓得她动也不敢动。等到敌机扫射过后她爬起来,米和年糕撒了一地,她珍惜地赶快把它们一把一把收拾起来。再到小女儿家去。当彩凤见一颠一拐的母亲从身上摸出来带着泥土和母亲体温的年糕和米时,抱着母亲哭了。回家后,因受惊吓,母亲病倒了,一阵冷一阵热,还说胡话,咳嗽不止。她本来就有气管炎病,老病加新病,病上加病,医生也看不好。不久,一病不起,就留恋地与彩凤和小外甥长辞了。彩凤在母亲棺材横头哭了三天三夜,喉咙都哭哑了。从此没有人接济,她的生活更加困难。
回到芦苇漕后,黑无常到东畈巡田头来,曾又碰见过她,因一来见她有了小孩子,要动她脑筋更加不方便了。二来他也有点怕罗震海和金士昌来干涉,弄得他名声狼藉。金士昌在乡里虽然没有职务,但他是县里参议员,怕他告到县里去,弄得太过火县里也会对他不好看。金士昌上次从上海回来,一次在半路上碰到已经给他讲起过这椿事情,叫他注意影响,因此黑无常后来竟没再来缠她。只是他还曾派矮子二妹几次上门来逼她丈夫那些债,但她一元也还不出,他只好骂骂咧咧回去作罢。
到家里后使她最担心的是祥荣的音讯没有了。从那次由阿仁特特地给送来十五元钱之后,再没有他的信息。她也曾把孩子托给阿木婶照顾着自己亲自到阿芝家里去问过,阿芝嫂告诉她,不但她的丈夫没有信息,如今连她哥哥也没了信息。不知他们都到那去了。
“这个人到底到那里去了呢?难道他不在慈溪了?或是在东洋人进来后叫东洋人拉去做民夫了?”再下面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日子一久,人们就传说:祥荣这个人早给东洋人抓去当劳工了,怕是尸骨都没了;更有人有眉有眼说,有人在梁山伯庙江边看见一具尸体,面眼与祥荣很是相象,祥荣已经跳江自杀了当时彩凤听了想去看看,但是因有孩子在身边没法脱身终究没有去看。过一段时间又有人说祥荣已经在慈溪一家割胡白的老板人家招了亲,做了入赘女婿。那女的是老板家的老姑娘,老板没有儿子把祥荣当作了儿子。有人还在江对岸裘市镇看到过他。对于后一种说法,阿木婶和贵法娘劝她别听信这些谣言,祥荣以后会来的。确实,对这种流言彩凤自己也不相信,她觉得祥荣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但她总感到他是遇到了危难,人不在那地方了,也不再在那打工。否则他怎么会不来信呢?
但是这些谣言传过去之后,伴之而来的说媒的又踏破彩凤的门槛了。连她大姐都向她提起过,说乘她年轻还是再嫁一榻算了。她们说她长得好看,带的又是个男小娃大家都喜欢。她的男人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张家又没家档,你年纪轻轻的守着寡又带个小人,不嫁得要苦一辈子。从高家弄,从方家沿,从高桥镇等好几个地方的人来说。有还没有结过婚的后生;有续弦的;还有没有孩子的大老板想讨她去传种接代的。她理直气壮地都把他们一一回绝了,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她想着小时候在家里看过的古代王宝钏等了十八年丈夫才回来的戏文,她要学王宝钏等他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他不回来她也不打算再嫁人了。把这孩子养大,长大了也好叫他承接祥荣的血脉,做张家的后代。所以孩子一会说话,她就叫他学叫“爸爸”。待儿子会说点话懂点事了,还告诉他:永芳阿爸在外面出门;过些日子阿爸就会回来了。不使孩子觉得没有爸爸,低人一头。
就这样,她让孩子在座车里坐着,在地上爬着,自己起早落晚地打草帽,日日夜夜靠十个指头不停地飞舞着,做凉帽赚点手工钱籴点细糠、麦皮掺和着草子野菜来苦渡光阴。母子俩巴巴地等着祥荣的回来。
但是她日夜盼望的丈夫并没有回来,更大的灾难倒又向她袭来。早已打进宁波城的日本鬼子打到乡下来清乡来了。一天上午,彩凤和阿秀等姑娘媳妇们正在前头门河埠头洗衣裳,忽听村后的大路上,响起咯登咯登的许多皮鞋脚声,那个矮墩墩的鬼子兵横着剌刀已经冲进了屋里,嘴里“花姑娘,花姑娘!”地哇啦着,放下枪就奔上来拦腰抱彩凤。那鬼子一面难听地怪叫着,一面拱下嘴来想往彩凤脸上吻。一股难闻的热气直呵到彩凤的头颈里和脸上,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彩凤惊叫着把孩子抱得紧紧的,拚命地挣扎着推拒着。那鬼子兵见她抱着小孩子碍手碍脚的,便来夺她怀里有人喊一声:“东洋人来了!东洋人来了!”彩凤抬头一看,一群戴猪耳帽挑膏药旗的东洋鬼子果然向村里奔来,她们惊叫一声,赶快捞起衣服往家跑。彩凤奔得特别快,因为一来自己害怕;二来屋门口坐车里还坐着八个月大的儿子呢。但是还没等到她奔到家,就听见前头门鸡飞狗叫孩子哭地闹腾起来。她急急地奔到自家屋前,正要进屋去,不料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也跟着她过来。她吓得心腾腾地跳地慌慌张张地奔进屋里,正想关门,一个鬼子兵横着枪尖上着剌刀的长枪已经脚跟脚地冲进来,嘴里喊着:“花姑娘的好来嘻!花姑娘的好来嘻!”望着彩凤一脸淫笑着,她吓得尖叫一声,忙扔了洗衣桶去坐车里抱孩子。她抱起儿子想赶紧往外逃。可是的孩子。孩子见那忽闪着猪耳帽的鬼子凶神恶煞地来抓他,吓得呜哇呜哇地大哭,把小脑袋紧紧地偎在妈妈的怀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衣襟,怎么也不肯离开妈妈。彩凤见鬼子这样凶狠残暴地来夺她的孩子,明白了他的用意,想着这孩子是她亲爱的丈夫的骨血,是如今张家的独苗苗,她咬紧牙关紧紧地搂着孩子东避西躲死也不肯松手。那鬼子见夺不下怀里的孩子,就端起枪用那雪亮的剌刀,向孩子的背脊捅去,彩凤吓得尖叫一声赶紧避开,但是鬼子擎着剌刀又逼上来,彩凤无法再躲。
在这危急时刻,隔壁阿秀闻声冲进来,猛一把推开鬼子,叫声:“阿嫂,快把永芳给我!”夺过永芳飞奔着逃出门去。
彩凤见孩子由阿秀抱走,她的胆子就大了,面对着哇啦哇啦嘻笑着冲上来淫荡残暴的鬼子,她情急生智,顺手检起放在小厨上一个擂草帽的鹅卵石狠狠地向鬼子的头上砸去。鬼子见状把小脑袋一歪,打在他的胸脯上,痛得他哇哇直叫。彩凤就乘机夺门钻进屋弄逃到祠堂后面去了。但是鬼子犹不肯罢休,一面护摸着被打痛的胸脯,一边提着枪哇哇地叫骂着继续跟着彩凤追出来。但到底鬼子路生地不熟,一转出屋门,早不见了彩凤。这时鬼子听见隔壁屋里有孩子的哭声,以为彩凤可能逃到隔壁房子里躲藏起来了,那鬼子就提着枪朝隔壁老阿木家奔去。鬼子奔到阿木叔门口,正好与刚藏过孩子想逃出门外去的阿秀相碰,这鬼子见一时找不到彩凤,却碰见这个刚才冲进来夺孩子的那个更年轻的姑娘,眼睛一亮。“花姑娘!花姑娘!”地欢叫着把阿秀堵了回去,还把门关上,嘴里不干不净地叽哇着,就一只手端枪一只手来拉阿秀。阿秀吓得拼命地叫着:“阿妈!你快逃!把小芳抱出去!”阿木婶便抱了永芳,关切地望了女儿一眼,说声:“你当心!”慌里慌张地颠着小脚跑了出去。
待阿木婶把孩子托给阿二嫂藏过,不放心地颠着小脚再拐回来,屋门已被鬼子倒插上。阿木婶焦急地往门缝里一张,只见阿秀在屋里被鬼子追得四处乱转,没命地叫着“妈!”那鬼子淫荡地叫着:“花姑娘!花姑娘!”的拼命地追赶,阿木婶见状急得狠命敲门。但鬼子那里肯来开呢?阿秀想奔过来开门,鬼子又张开双手拼命拦挡着她。眼看着阿秀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一把被鬼子抓住。阿秀急得:“妈呀!妈呀!”惨叫着。阿木婶看着阿秀马上就要被鬼子糟蹋,她急得用身体猛撞大门。幸而那大门年久失修,转脚脱落,哗的一声,大门倒下。阿秀妈一看鬼子已经伏到床上扯她女儿的衣裳,阿秀在床上又抓又打又咬拼命挣扎着,见阿妈进去拼命喊:“阿——妈——阿——妈——”阿木婶情急生智,赶忙摘下挂在墙壁上那洗衣服的捶衣棒,使狠劲向鬼子的后脑壳打去。鬼子被打得一阵剧痛,身不由主地晃了一下,松开了手。阿秀妈大叫:“阿秀,快!快!快逃!”阿秀乘机挣脱鬼子的手,猛窜出去。等鬼子手按着脑袋停下神来一看,“花姑娘”已经跑掉了,转过身来见一个老太婆拿着那条棒捶在他身后,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气得哇哇大叫,拿起倚在床边带剌刀的枪来,一刀狠狠向阿木婶的背上捅去。可怜阿木婶惨叫一声就跌倒在地,鲜血喷涌,再也爬不起来。
鬼子见阿木婶不会动了提着枪又往外边去追赶阿秀。这时阿秀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鬼子见两个女人一个都弄不到手,胸脯被砸得还在痛,脑袋还叫她们砸了一个包,气得冲进阿木婶灶间,划着火柴点着稻草放起火来。那天风又大,火仗风势,风仗火威,一下子就噼噼啪啪地窜上了屋顶。等鬼子走了大家赶快奔过来救,仅抢出阿木婶的遗体和几床棉被以及彩凤家的几只箱子。房屋家具全被烧了。不是大家救得快,大火还差点儿漫延到前头门去。
鬼子兵烧杀抢掠了一阵就到别村去了。
阿木叔和彩凤住的房子被鬼子烧了。阿木婶血流一地被鬼子杀害了。老阿木一下子变得如痴如呆。阿秀和咬脐兄妹抱着阿妈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彩凤也在阿木婶的遗体旁大哭不止。因为阿木婶为阿秀,实在也是为她们母子叫鬼子杀害的。又想着她老人家生前对自己的种种的爱护和照顾,哭得像自己的母亲死时那样伤心。
几天后,罗震海从学校回来,得知这一噩耗,急急地奔到芦苇漕来,和阿秀一起伏在奶妈的草披棺材横头哭得痛不欲生。还是阿秀和彩凤怕他哭得过度,替他揩着眼泪拉他起来。
从此彩凤母子和老阿木一家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亏得贵法、根宝、阿二等众人帮着彩凤和阿木叔一家从火烧场基上找出点烧剩的断砖残木,把老阿木在祠堂后面原来放柴草和农具的只有栅栏没有门的小棚屋修整一下,左右一隔两半,又做了两扇柴门,两间小屋里又各打了两坛狗头灶,并用砖头和借来的竹榻支起两张搁铺床,一张父子俩爹睡;一张阿秀睡。彩凤那里也支起一张小竹榻床,这才聊度他们的劫后余生。阿秀父女当时只顾哭惨死的阿木婶连衣裳都没抢出来一件。彩凤从大家替她抢出来的那两只箱子中,赶快拿出来一些祥荣穿和彩凤自己穿的衣裳找两件给阿木叔公阿和阿秀和咬胶换身。
打那发以后,阿木叔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尽天价只是睡觉,恍惚迷离。一觉醒来就如诉似泣地念叨着阿木婶:“阿秀娘呵!阿秀娘!罪过呀!罪过的呀!”常常引得阿秀也伏在阿爸怀里一道的哭。一哭就是老半天,忘了吃饭忘了正常生活,彩凤抱着孩子过去劝劝他们也劝不好。
咬脐想着母亲惨死,看着父亲和阿秀这样尽天价哭泣,被哭得心烦意乱地在家蹲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撂下父亲和阿妹悄悄离家出走了。说是要找游击队去,要去杀日本鬼子替阿妈报仇,从此没有来过。
这期间亏得罗震海一趟一趟来,替阿秀买来碗筷新锅子,背来米和吓饭,而且还弄一部份给彩凤。也不知他是从那里弄来的,拿来一个包袱,里面包着好几件阿木叔穿的和阿秀穿的旧衣裳。老阿木以为他是从罗震山处拿来的。老劝阻他:“阿海,莫拿来了,莫拿来了,又要叫你大哥讲的,你奶妈都殁了还有什么!衣裳祥荣女人已经拿来了几件够穿了。”罗震海告诉他们,不是从他大哥处拿来的。是我从金老师和同学那里弄来的,你们放心。他看着阿秀想妈哭得那么伤心,他也无心再去读书,三天两头过来照应。
还是阿秀对他说:“阿海,你回去吧,老在这里待着,你怎么不去读书啦?”
“这年月还读什么书呵!”罗震海说,“要有地方当游击队我也去当游击队了。”
“当游击队作啥?”阿秀问。
“我也要像咬脐哥那样去替奶妈报仇!”
“你莫去啦,我哥如今都下落不明,还不知在不在做人,弄得无影无踪的。你也想去走这一条路?那些郭清白,白清谷,宋胡子,田胡子,都是挂羊头买狗肉的,有几个在真正打东洋鬼子的?我爹也讲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的有啥好人?你好好的人书不去读为啥也想去走这条路?”
“哪,奶妈的仇什么时候报呀?日本鬼子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打出去呀?”
“阿爸说,这么乱的世道要等真命天子出来才会太平呢。”
阿海听得笑了起来。
过几天罗震海终于又回学校去了。但那时他的学校已搬到北乡的一个山村去了。
阿海走后,阿秀感到更加凄凉。彩凤便常带着小芳过这边来做草帽,陪他们讲讲话,以安慰他们父女俩。但是她自己既要带着一个孩子,又要编草帽,靠它来维持生计,而且凉帽有时又行不出去,日子过得艰难极了。从早做到夜,编一顶草帽,还籴不来一升细糠。彩凤就这样,做两天草帽,到半里镇去行一趟,然后下午再到郭家弄、金村。有时直到江对岸慈溪裘市镇等地去打听,挨家挨户的问,求爹爹拜爷爷地求告人家,才籴来两升大麦或麦皮。回到家里饿着肚子再到她姐那边的小磨去磨成粉。然后用一个小筛筛出粗皮,筛下来的细麦粉,再掺和一些野菜,草籽等煮成一锅麦菜糊糊来充饥。有时看阿木叔公揭不开锅了,她还盛一点给阿木叔公一些。这期间她的孩子多亏了贵法娘和阿秀帮着带,她行凉帽或去籴粮食,就把孩子交给她们。后来到江对岸也籴不到麦子麦皮了,只有一点细糠,这细糠里还掺和着许多粗糙的谷糠,用这些糠与野菜和草籽煮成糠菜糊,那是最不好吃的东西了。吃了以后拉不出来,永芳吃了后拉不出,有好几次大便时肛门痛得哇哇叫,彩凤只得用手指把它挖出来。最后连细糠都籴不到了,听说乡公所在户口米可籴,但得要五更起来去排队,凭户口薄,一家可以籴三升高梁,那天彩凤把孩子托给贵法娘,她和阿秀半夜里就去排队了,可是到了那里人家早排了一长排,原来人家是昨晚就排在那里的。排了一夜,大家推来拥去吵成一片,排到她们时,高梁早籴完了,她们空高兴空劳碌一番。人倒饿得吵得差点儿昏过去。从此以后她们再不想去籴什么户口粮了。可是粮食一点没有日子怎么过呢?于是只得光吃草籽,吃野菜,草籽野菜也吃完了,过时了,怎么样办呢?只得吃南瓜藤尖,吃革命草。南瓜藤尖毛毛糙糙的实在难以下燕。革命草也是毛毛糙糙的,还有一股很强的青草味道,真不是人吃的。如今既使喂猪,猪也不要吃了。吃了还肚子发涨。
后来凉帽没有人要了,日本鬼子进来后,这些外销的草帽销不出去了。靠编草帽为生的这条路也不行了。彩凤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得卖衣裳。当时靠咬脐和贵法帮她从火堆里抢出来的那两只箱子,里面还存放着不少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衣以及做女儿时穿的一些过时衣裳。像样一些的,可以穿的,一件一件都卖掉了,换成米吃。一件毛毕几旗袍换五升米;一件绸缎棉袄罩衫换两升米,仿佛是贼偷货似的不值钱。换给了本村的王本善等种田老板。这些衣裳过去自己一直舍不得穿,卖掉真像割她的肉一样痛,但孩子饿得哇哇叫,有啥法子呢?只好羊肉当狗肉卖。可是彩凤能有多少衣裳呢?不久就都卖光了。甚至连自己身上穿的没有破的也脱下来换成粮食吃。当什么都换掉了时,只好清饿。关起门来饿。饿得爬不起来只得躺在床上睡。大人还好挨,小孩饿不起,小芳直饿得哇哇哭。当这时候,阿秀听到了有时从家里拿过几个芋艿来给小芳吃,有时拿来一把炒豆给小芳吃,暂解孩子难熬的饥肠。
生活是这样的艰难,自由是完全没了。东洋人进来之后,日本鬼子从西门口、西城桥下至沿塘河各村镇:望春桥、上升桥、半里镇、高桥、直到中塘河、前塘河的集士港、横街头,古林、鄞江桥等镇头上,都筑起了碉堡和塞拦门,铁丝网。人们要从那里经过,都要拿出“良民证”来,然后检查携带的东西,搜身,妇女也照样要全身搜过,简直像过鬼门关。而这些筑碉堡的砖头石头和木材都是从各乡各村民房里拆去的,连老阿木和彩凤家的一些从火烧场基上检来的断砖残瓦都被拉去。把村里种田人家的猪拦、牛拦、腰折板、门板都被拆了去。谁要出句怨言说过不字,就说你是共产党、游击队,“良心大大的坏了的!”把你立即枪毙或捉起来关到宪兵队去。
除了出物还得出力。像贵法、阿二、根宝、祥海等一些后生们,都叫他们去筑碉堡、修工事,早出晚归白出力。还不顾饭。稍不周到,或饿了做不动了,就皮鞭、棍棒夹头盖脑打下来。一做就是十天半个月,家里的老婆孩子和老娘都饿得哇哇叫。
大概是听到三北已经有了抗日游击队,恐怕他们会跑到这里来。白天,城里的鬼子和据守在各据点里的鬼子和伪军,还经常到九龙乡和清河乡各村来“清乡”,和围剿。他们一进村,要柴要米抓鸡牵牛,吊打百姓,奸淫妇女,把村庄搞得乌烟瘴气,天翻地覆。上次芦苇漕被劫就是其中的一次。除了日伪军外,还有国民党的浙保和郭清白、田胡子、宋胡子、特保队等等五颜六色的土匪游吃队。你来我去,我去你来,日夜叫保长甲长们兜米兜柴兜年糕兜稻草,叫你一天不得安宁。这样一来弄得中小户种田人家也过不下去了,有的卖田;有的卖屋;有的卖掉了耕牛。有的连田也种不起了,也沦为贫雇农。种田地人家尚且如此,那替人家打忙工做长工的就更不用说了。这里芦苇漕前后,除了罗家罗震山等几家和芦苇漕的张芝青、老兴法兄弟及王本善等一些人家外,别人家就没啥要雇工的人家了。因为种田人家越来越少,做雇工的越来越多,因此现在打忙工做五个月的工资也越来越低。低到做一天忙工拿不到一升麦子。手艺差些的和半桩孩子,替老板做工只给吃一口饭。当地人叫“白吃饭”。因此他们的家属只能像彩凤家那样,吃细糠吃野菜渡日。大人小孩们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面如菜色。那年月,三天两头听到哭泣声,九龙河对岸的俞家桥义葬滩上,扔满了小棺材和莆包——穷人的孩子死了买不起棺材,就用个草包包一下扔到义葬滩上。任野狗叨着死人骨头和死孩子的胳膊腿到处跑。它们吃人都吃红了眼。
这些日子,根宝兄弟、贵法母子阿二、和祥海等这些做长工打忙工的雇农们就是在这样的中死亡线上挣扎着。他们的日子都不比彩凤好过多少。
在这样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人们的心里也变得麻木了,自己难过日子,也没有人再想到其他人了。只有自己的亲人不管啥时候,仍会日夜挂念他们在外的亲人。
“都出去好几年了,这人如今是不是否还在人间?”日子越过得苦,时势越不好,彩凤越怀念她的丈夫了。
那么她的丈夫——祥荣如今到底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