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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3、34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05 11:22:00      字数:7955

  32
  
  生活如水,平静地流淌。虽然有时会偶漾波纹,但平静才是它的常态。
  我常于夜暮时分,伫立在街旁甬路上高大的槐树下,看眼前这座小城市中车辆和行人川流,车灯闪烁,城市蒙上一层迷离和虚幻的色彩;也使世界充溢着蓬勃的气息,如汹涌的春潮来袭。
  更晚一些,夜色深沉。夜空反而明亮和清晰起来。星光璀璨,月照万家,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法诉说的城市的亲切。偶尔会有流星倏然入目,它们从幽邃的宇宙深处跃入我们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在我的眼眸中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然后消逝在更加深邃而幽暗的时空里,继续它们的宇宙之旅。
  它们稍纵即逝,你需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吗?
  芸的影子也如一颗流星一般消失在我的时间的身后。就像一阵偶然的风吹入我生活中的一朵蒲公英,在它飘落在我手掌的那一瞬间,我们邂逅。这是一种极其偶然的际遇,但我没有攥住它,于是,它便随着又一缕风轻柔而去,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不知将会飘落何处。
  但是,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攥住她呢?她能像流星一样经过我的生活,这就够了。至少,她留给我一段短暂的美丽。一切物质都要有一个归宿,人也如此。
  我常常思疑,对自己思疑。
  我不明白自己在追求什么,我往往无法确定人生、理想、信仰、道德这些精神领域的范畴对我有什么意义,我茫然而鲁莽地沿着时间铺设的轨道前行。这是一种物理上的自由运动,如同从上游向下游漂浮的某件东西,随波逐流而已。不是我在驾驭时间,我只是伏在时间脊背上的寄生物,由时间驮着我运动,或者说坠落。
  这导致我对一切都很茫然。
  我的目光干涩而呆滞。爱情是我茫然之一种,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否需要女人,需要什么样的女人。因此,我对每一个女人(包括善良的与不善良的)都满怀敬慕和好感,我会因她们而感动和亢奋;有时竟因她们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萌生一种奇怪的甜蜜感觉,我不敢确定那就是爱——对女人的爱。
  冷静地回忆,在我结识和相亲的女人中,虽然我每每处于一种可怜的被选择的境地,但似乎她们也并非让我生发一种撕心裂肺肝肠欲断的悲壮之爱,更不用说给我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时我会觉得这一个似乎不够高挑和苗条,那一个似乎瘦削或骨感了一些,也有的似乎肤色不够水灵嫩白,或者是略显粗俗的、怪癖的、木讷的等等,总无尽善尽美者。当然,世上肯定没有尽善尽美的女人,可我总设想我的女人尽善尽美。
  我却在潜意识中仿佛预感到某处某个女人的存在,她就是我期冀中的那个女人。我敢打赌,我确定她存在。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谁,以及我应该如何去寻觅和追求。
  或许,有些东西毋须追求,它会悄悄然而至。
  雨后清晨,槐花溢香。人们大口大口吸吮伴着槐花香的新鲜空气,贮藏在休息了一夜的胃里,贪婪之状如同饿了三天。记得小的时候,祖母和母亲曾在槐花盛开的季节采撷一些槐花籽,为我加工一顿美妙的晚餐。她们将一串串饱满的槐花籽洗净切碎,再加上一点点肉和调料,然后包出一个个晶莹的槐花饺子。至今我还能嗅到从记忆里飘出的那种香味。
  两个女人肩贴肩靠在一起,站在无轨电车站台的一隅,一棵粗壮的槐树下交头接耳,窃笑不已,像两只早起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
  我站在她们身后,眼前两个乌黑的发髻晃动,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由她们摇曳出来又送入我的鼻翼,但未必比槐花香更为迷人。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受用,不停地抽动鼻翼,以便获取更多无须付费的福利。想想红楼梦中贾宝玉喜欢吃女孩的胭脂不免过分,在现代人看来有变态之嫌。然而,他的举动却也说明女人的胭脂味儿一定有着独到的迷人之处。
  断断续续我听出她们谈话的内容,是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描述自己男人昨晚床第上无休止的纠缠。我从她们的低笑声中窃听到某种女人风情或者放浪的音符。
  性一直是禁忌的话题,一直披着道德的长袍。而且,它不适宜在白昼表现,而应在夜色掩映下进行。对于普通百姓,对于满身挥散着汗味的工人、农民而言,他们的生活离不开食色,他们正是从这些寻常的性中觅到了自己生活的乐趣和人生的价值。他们不关心世界风云变幻,倒是格外关注热乎乎火炕上自己造就的云雨巫山,忙着编纂自己那部性爱史。在他们大汗淋漓时,电视中或许正在播放某大国总统竞选的场面。
  大概是两个女人太警觉,忽然发现自己身后居然存在一个胡须浓重、喘着粗气的青年男子,于是麻雀的叽喳声戛然而止。那种突如其来的人为制造的短暂死寂,让我觉得尴尬和沮丧。
  挤上无轨电车后,居然很幸运。没过几站身前座位上就有人站起来,我急忙在对方身子还没有完全挤出来时,就把自己渴望而有力的屁股放在座位上,之后拿出一本书读起来。乘车如果有座位的话,消磨时间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所以我总是随身带一本书。如果运气好的话,以我的阅读速度来计算,两个小时就足以读完一本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昨天下午,趁着上教育学院报送中语会教改论文的机会,顺便逛了一圈旧书市场,发现一本象棋《残局解谜》的小册子,觉得有趣就买了下来。现在正好可以聚精会神地研究,弄通了几盘残局,也好痛杀侑几局,在同事面前露一手。我随便找了一篇“双龙戏水”的篇章,对照棋谱埋下头,渐渐进入了象棋神奇变幻的境界。
  耳畔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仿佛处于万籁俱寂的真空。
  在乘公交车这种特定的环境中,最适宜读棋谱这类逻辑性较强的书籍。因为这可以让你将全部思想集中到一种错综复杂的逻辑过程之中,敏锐地捕捉每一个微妙的信息加以判断和推理。创造心理学把这种智力过程称之为“优势灶”,优势灶的形成则意味着创造思维的开启和运作,这是创造性的智力前提。
  我不为了追求有什么发明创造,而是喜欢沉浸于一个逻辑世界。那是一个独立而静寂的世界,无风无雨无声,外部世界的一切都排除了,在弥散的智慧硝烟中,思想在博弈。
  这时候,人是最自由的。思想的自由,才是人类真正的自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声女人足够尖利的叫声,把我从苦思冥想中拉回现实。我遽然一抖,耳鼓阵阵鸣响,经久不息。我很诧异,平时车上也曾出现过女人的这种尖叫,不过分贝从没有如此高。我抬头扫视车厢,几个人的身体完全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看见的不过是男人抻出裤腰的衬衫,女人护住腹部的手臂。
  在车厢众多人疑惑的目光中,惊叫之后的女人低声咒骂着,于是人们恍然大悟,一定是某个男人在拥挤中有意或者无意侵扰了某个女人的身体。我淡然一笑,继续读书,但已无法继续保持思维的专注度。
  不过,我的优势灶被女人的尖叫惊跑了。
  车厢里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大概那个男人已经逃离女人的身旁挤进了人群。人们也见怪不怪,车厢恢复了平静。我已经无法再把注意力回归到艰深枯燥的棋谱上面,我的意识从棋谱滑移到人。
  人与人之间有一种默认的空间距离感,由双方的诸种社会因素和自然因素决定其距离的远近,人们根据各种因素进行适当地调整,保持一个最佳的距离。无论男女之间、上下级之间、家庭成员之间、亲属朋友之间都默认并且遵守这个距离,超越这个距离就是一种对对方的不尊重,形成一种侵犯,尽管你是无意识的。遗憾的是,在无轨电车上,这种空间距离被无情抹杀,反而是任何强调自我空间距离感的人,尤其是女人,会遭到人们的讥笑和嘲讽。
  公交车作为一种运载工具它本身就具有一种悖论。无轨电车所装载的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而是一种特殊的货物,满载是它的任务和目的,货物的拥挤和痛苦与它无关。因此,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任何人可以进入另外任何一个人的最局促的空间范围,而不用承担道德代价。如果某个女人想要在逼仄的车厢里建构自己的空间,对紧贴自己身体的男性表示不满,那么,付出道德代价的反而是她。
  是的,你不过是一介草民,一个普通工人、教师、护士或者负责清扫大街摆弄垃圾的环卫工,也可能是无业的家庭主妇、或者学生,有什么理由独占空间呢。尽管你是女性,尽管碰触你的身体是一种禁忌,尽管卑劣男人确实存在,但无轨电车是公平的大众的公共空间;更重要的是它无性别,所以你只能屈从,甚至有时要牺牲自己的尊严,这就是公交车的规则,也是一种公交文化,约定俗成。
  我把棋谱塞进裤兜里,看着车厢里一个个身体扭曲的女人,在男人紧紧挤压下痛苦而又似乎若无其事的表情,寻觅着答案。
  我的拳头抵着额角,有点像思想者的样子,仿佛但丁看地狱中挣扎的人类,苦苦思索。
  
  33
  
  学校的中午,是男女教师的快乐时段。这种快乐在于女人可以随意地聊天,男人可以尽情地游艺。
  办公室里的女人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一边织毛衣一边讲述自己的家庭。故事的主人公肯定是三个人,第一位肯定是婆婆,内容不外乎她如何怪癖与不讲道理;其次是丈夫,大都关于他如何懒惰不做家务;最后无疑是孩子,基本都是他们如何聪明可爱。她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因为生活每天都在继续。她们为人生时而忿忿不平,时而叹息连连,时而窃笑不已。
  对于女人而言,家庭就是故事。她们结婚的目的就是进入一个故事情节之中,创造人物,发展情节,达到高潮,走向终结。家庭是无穷无尽的故事,甚至比《一千零一夜》还要曲折漫长。而对于讲述者来说,其中的每段故事都是妙趣横生,但在倾听者看来,则千篇一律,毫无新意。即使如此,仍然不能让女人们停止叙述。
  女人是天生的叙述者,更何况那是她们自己的故事。女人都想讲自己的故事,问题在于有没有合适的倾听者。
  男人自有男人的乐趣。女人的乐趣体现在嘴巴上,男人的乐趣则表现于思维和行为上。男教师们围成一团,分里外三层,最核心一般是我和侑隔着桌子对弈,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侑代表着这所学校的象棋水平。第二层是一些象棋爱好者,第三层则是无事但好事者,在我和侑举棋不定时,围观者大都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目光集中在拿着棋子的手上,一旦“啪”的一声,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便骤然发出阵阵啧啧揄扬抑或惋惜声。
  侑是我在弈棋的老对手。
  这个老三届毕业生,具有一定的文化功底,而且绝顶聪明,据说几何解题能力超强。是学校里是数学科的教学骨干。有趣的是我的个子不高,他却比我还要矮小。而更令人惊诧疑惑的是,他的妻子却足有一米七,这种身高比例如果调换一下性别无疑很般配,但现实是残酷而无法改变的。他们夫妻这种身高上的错置,自然成为学校教师们无聊之余的噱头。
  侑妻在学校校办工厂做临时工,每天与我一样乘公交,侑骑自行车上班。每天下班他们同行走出学校时,会引来许多关注的目光,因为这让人们很自然联想到《金瓶梅》中很经典的一对主角——武大郎与潘金莲。男教师们经常开他的玩笑,有人曾问侑:“晚上你是不是需要先用教学木尺丈量一下老婆,经过一番几何证明之后才能确定你需要的准确位置啊?”
  这个玩笑有些色情,但也不乏幽默,只是其中似乎隐匿着某种男人的嫉妒。
  侑清淡一笑,以颇为专业的口吻说:“这有什么难的,解题的关键在于找准圆心,然后掐头去尾取中间!”这则趣话在学校中广为流传。
  侑的棋艺在学校数一数二,与我对弈胜多输少,大概源于他那富于抽象思维大脑的精密逻辑计算吧。但我从不服输。于是常常在众人的撺掇下,我们设小小的赌局、赌注,譬如输的钻桌子,或者给胜方摆好棋子,或者买五角钱的糖块请大家朵颐等等。很幸运,今天我连胜两局。但不是我棋艺突飞猛进,而是近日来侑心事重重。
  最近学校分配校内住房,侑也跃跃欲试。侑的一儿一女都已经上了小学,还有一双父母,全家六口人挤在一间11平的小屋里。
  学校毗邻3路无轨停车场的后院,有一排教职工宿舍,住着几十户无房和部分独身教师,现在教育局福利分房解决了几户住房,后院就腾出了若干间宿舍。侑想和妻子孩子搬过来,原来的房子让父母居住。几天来学校一直在研究,也一直没有结果。我也写了申请,想给学校领导出点难题,让他们尽快同意我调转。他却是志在必得,但又心里没底,所以难免烦躁,自然棋路粗糙缺乏缜密,屡屡露出破绽,让我得以大开杀戒。
  下午,老迈的工会主席来到办公室,头顶几缕稀疏的头发被门风吹得散乱不堪,像一片并不茂盛的荒草地。他一边用手整理散发,一边通知我到校长室谈话。
  校长颇严肃通知我,学校经过认真研究认为我通勤确实辛苦,而且给我的特许弹性工作制也在学校引起不良反应,不少教师也提出类似的要求;所以学校领导经过认真研究,决定我的取消弹性工作制,给我安排一间单身宿舍。不过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三年内不准调转。
  我想想也就随口答应了。虽然条件苛刻,但至少可以免除每日的奔波之苦,而且不安排宿舍也不等于就能同意调转,毕竟是有所得。我接过了宿舍钥匙。离开校长室时,侑正等在门外。他的目光从我的表情落到我手中那几枚亮晶晶的金属钥匙上,居然有些贪婪地注视了片刻。
  侑回到办公室后满面愁云。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办公桌前,忧愁的样子仿佛武大郎丢了卖烧饼的担子。有个同事问他分房的结果,他摆摆手,然后重重叹息一声。不久,一个细高的女人冲进了办公室,冲他吼道:“你就这出息啊!家里这么困难都要不到房子,我跟你过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去找校长,离婚!”说完又冲出办公室。
  愤怒的手臂居然把门扇摔得“噼啪”作响,窗上的玻璃也“嗡嗡”地响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我有些不自在,如坐针毡,仿佛侑没有分到房子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形成一种奇怪的心理,就是无论谁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情,只要我在场,就会自然而然地萌生一种道德负疚感,如同是我造成了某人的痛苦。尽管事实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还是需要经过一段时间后才能走出那个充满负疚感和自责感的心理困境,归于平静状态。
  现在,这种情境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如芒刺在身。我起身来到操场上,心绪烦乱地悠着双杠。
  双杠,于我而言,是一位无言的朋友,是我消解心中郁闷,抚慰心灵的挚友,它伴随和见证了我的成长和成熟。所以,烦闷之时,我常会把玩一阵双杠,待思绪得以调整和平复,才会恋恋不舍离开它。
  我无聊地悠来荡去,大墙外啪啪响了几声。
  熟悉的声音告诉我,肯定是刚拐过弯的“大辫子”掉了。校园东侧便是3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有一个近乎三角形的小转盘,像数学老师走中的教学三角木尺。电车在这里调头,然后发车返回城市另一端的始发站。
  这个转盘面积很小,空中电缆转弯的弧度也就非常小,所以经常“掉辫子”。如果“辫子”掉了之后弹射到空中,很容易重新安置到电缆上。最让乘务员头疼的是,“辫子”弹出后卡夹在电缆线或者路旁的树杈之间,因为把它拉出来需要一定的体力、耐力和技巧。
  我踱到校门口,果然一个女乘务员正跑向车后,修长的身材摆动着,像探出校墙外长长的柳枝。我认出来,她就是那天那个差点被北风吹跑的女人。
  这次,“大辫子”弹出来正夹在小转盘中的两枝树桠上,她吃力地拉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知为什么,我竟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麻绳,抖了抖后很轻松地把它拉出来,重新弹射到空中;又对准电缆上的滑道,电车通了电,快乐地哼了起来。
  她接过麻绳系紧,回身冲我一笑,我这才看清春天的她:三十几岁,大大的眼睛,下颌尖细,显得脑袋有些小巧,与细高的身材不很协调,不过更突出了身躯的修长。
  “我认识你!”说完后,她扭身娉婷而去。
  经常乘通勤车的人与乘务员大都面熟,只是没有正面沟通而已。所以,她认识我并不奇怪,我也不惊讶。我心里说,“我也认识你”。
  经过这段插曲,刚才积郁在心中的阴霾,倏然一扫而光。我拍拍手上的浮灰想,做好人的感觉真好!
  我迈进校门,就被等在传达室的侑一把抓住了。他怪怪地看着我:“老弟,晚上到我家,哥请你喝酒!”
  我一愣,嗬,这面子不小啊!谁都知道侑是有名的惧妻者,当然也因为家境困难,他自己尚且从不乱花一分钱,更何况请人喝酒,这不啻天方夜谭。
  他见我诧异并疑惑,又说:“给哥面子啊,一定去!”
  想起下午侑盯着我手中钥匙的那种焦灼而贪婪的目光,我隐隐觉得这可能与房子有关。
  
  34
  
  在侑家局促逼仄的房间里,我们对酌。
  侑高挑的妻子炒了两个菜后,腼腆地坐在床边,心神不定地看着我和她的丈夫,丝毫没有白天办公室的那种凶悍,此时倒温婉如羞赧少女。我的人生阅历还不足以无法把一个悍妇和一个处子联系起来,只能肤浅地认为这是利益使然。
  果然,侑端起酒碗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弟,哥有事求你!”他还没有喝酒,脸就憋得通红。
  校长与侑谈话,无非安慰他,说学校目前尚不具备能力解决所有住房困窘教师的困难,希望他理解学校的难处,下次一定优先考虑他。侑自然无话可说,只好忧郁地离开校长室。侑的妻子又风风火火找到校长,说如果不给房就离婚,然后一屁股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不走了。
  校长被她纠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把侑叫去,给侑出主意让他以个人的名义找我谈谈,争取我的理解把房让给他。侑不好意思这样做,校长就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侑妻则不放弃任何可能,因为房子对这个家庭来说太重要了。她一边埋怨侑的无能,一边表示她要出面要找我谈。侑觉得不妥,这才不得已找到我。
  教师是穷酸而羞涩的,即使自己遭受怎样大的困难,也不会轻易向外人张嘴求情。他们往往把自尊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
  冲侑这句话,冲他的豪爽,冲他沉重的叹息,冲他妻子忧郁的眼神,冲他趴在狭窄窗台上写作业的一对儿女,我必须把房子让给他。
  我把宿舍钥匙轻轻放在桌上。灯光中,三枚金属钥匙闪烁出耀眼的银光,对于侑和妻子来说却应该是金灿灿的光芒。
  女人拉着我的衣袖:“偲老师,你真是好人!”激动的样子仿佛她如果未婚会毫不犹豫立刻嫁给我。可她已婚,即使她未婚,即使我愿意,母亲也不会同意。她是山里的农民。
  侑妻是地道的山里农民。她的家乡在离这座城市十分遥远的一个贫困山区。那里山高林密,盛产玉石,所以,那里的女人也如玉石一样坚强而温婉,泼辣而柔美,更具有一种直率和热烈。
  传说当年努尔哈赤率清军攻打明军,曾驻扎在那里。清人原为游牧民族,见那里山清水秀,林密草盛,与满族人的生活环境很接近,便乐不思蜀。后来,一部分人留在当地生息繁衍,才有了散布在沟沟坎坎里的村落和农居。
  侑说,妻子家所在的那个山沟叫做琵琶沟,一个美丽而充满诗意的村落。也难怪侑妻出落得如花似玉,具备城里女人所没有的一种带有野性的美丽。侑也往往因妻子的美丽而自信与自豪。他说过,他妻子在琵琶沟里所有美女中最美的。我觉得他这样说未必是吹牛,侑妻确实可以称为一个美人。
  我曾因侑妻姓钮而感到奇怪。侑告诉我,钮姓是满族钮钴禄氏的一支,在满族是有名的大族姓。如果排起族谱来。说不准与哪个前清遗老有着某种血缘联系。我见他满脸颇为得意的样子,便揶揄他说:“哪天我陪你去山里,也许在老宅子能挖出慈禧的尿壶来。”他没有生气,反而笑吟吟回答:“从概率上来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有个连自己都讨厌的毛病,就是女人一动情绪,我便控制不住自己,常常激动起来。我红着眼睛说:“嫂子,别这么说,我可不敢充好人!谁让我们都是穷教师、守着一所穷学校呢!”
  “可你每天还要辛苦地跑通勤啊!”
  “嘿,对了。”我笑了笑,“别说啊,我还真舍不得大辫子呢!如果她是女人,我就娶她!”说完,豪情万丈一饮而尽。那是半碗酒,足有三两。
  她随手捶了我一拳,大声说:“真有爷们样!”这一拳不重却实在突然,我吓了一跳,端着的酒碗漾出几滴。
  “看你,能不能稳重些?”侑笑她说。
  “不能!我看偲老师比你们都实惠,我喜欢实惠人!”她反驳。
  “石头实惠,你咋不嫁给石头?”
  “石头要是对我好,我就嫁,怎么了?”说完,她忍不住掩口扑哧笑了。
  侑妻的爽朗和直率,让我和侑都笑了,连并排坐在窗台上吃饭的两个孩子都笑出了声。
  我们喝了许久,其间侑妻还给我讲了一些山里人有趣的故事,我觉得十分开心。我好久没有如此开心地喝酒、聊天。我有些醉了。看着这一家人因解决了房子问题而高兴,我也动了感情,觉得这个家庭好温馨,充满了爱意。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是被他们感染了的激动的泪水,还是酒精作用下情不自禁的流泪。反正眼睛湿湿的。
  他们的笑容在我面前晃动着,笑声也是晃动的,酒也在晃动,我的心也在晃动。我努力摆摆头,想更加清晰地看清他们晃动的笑,但却更加模糊。
  我伸出端碗的手不知是和侑还是他的妻子撞了一下,两只瓷碗的撞击声清脆悦耳,悠长的声音从耳孔一直响到心底,酥酥痒痒很是惬意,让我有一种格外幸福的感觉。
  那晚,我醉了。
  后来我想,如果是学校领导找我谈让房,我还真未必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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