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谢县长的抗战故事（上）

　　8月的洞庭湖正是夏汛汹涌、秋汛初临之时，一湖的浑浊黄汤淡水，一波高比一波的排空巨浪，白天看不见湖里的太阳，晚上看不见湖里的星星，只有一群群鲢鱼鲤鱼在湖水里穿梭，它们不知道岸上事物，更不知道日军已经占领岳阳几年了。
　　日本海军第1遣华舰队这时候忙碌起来，他们遵照阿南惟几司令长官令，开始在洞庭湖侦察，为第二次长沙会战作准备。
　　1941年8月上旬，日本海军第1遣华舰队派出舰只出没在洞庭湖面，有时候驶往湘阴县青山岛一带水域，有时候驶往大通湖一带的华丰垸、增福垸和灵官嘴等地搜索，以获取丰富的水文资料和地理资料。
　　各地陆续将情况报告给第9战区，薛岳当时就想：这预示着什么呢，莫非日军有大动作，莫非他们要开战了？
　　薛岳一面思考，一面给沿湖各地发出指示，叫他们严加监察，看日本海军下一步还有什么新动作。
　　9月15日这天，湘阴县县长谢宝树带着驻县征购督导员黄宗杜下乡督催粮政，来到白马乡，吴乡长对他说：“谢县长，有件事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多嘴，要是不说，我晚上肯定又睡不着了。”
　　谢宝树看着吴乡长说：“那你就说呀，又没谁堵你嘴巴。”
　　“是这样的，这一向老是有船来这里观望，他们既不是打鱼，又不是运货，好像是军人模样。”
　　“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他们说话一点也听不懂，好像是鸟语，估计不是中国人。”
　　谢宝树警觉起来，难道是日本人不成，他们要干什么？想到这里，他立即动身去了锡安乡，在码头乘船，经老龙潭过畎口，人越上越多，只听得船上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日本人来湘阴县侦察的事。
　　有人说：“我那天看见五六只日本船，上面插着太阳旗，船上的人都穿着黄军服。”
　　一个驼背老人说：“有天早上吧，我起来去湖边取鱼篓子，天未大亮，就看见一队日本兵在岸上量着什么。”
　　有人说：“岸上不是有我们的部队吗，为什么不开枪？”
　　“枪打不到啊，太远了。”
　　大家你一嘴我一舌，说得有板有眼，谢宝树明白了，日军来湘阴县侦察确凿无疑，看起来，他们将会有大行动了。他现在想的是赶快去锡安乡督催完粮工作，这里是湘阴县最重要的产粮区，4万人口，10万担军粮，若不赶快完成，将来难免资敌，县长不到堂，乡长的力度恐怕小了点。
　　谢县长在畎口看到成百几十条渔船聚集在港口，军队封锁了港口，这些渔船自然出不去。谢县长眉头紧锁，这怎么行呢，万一打起仗来，这些渔船渔民既是障碍，也是炮灰，于是，他找到驻军王排长去说项。
　　王排长说：“谢县长，我也知道封锁渔船不好，可这是上峰的命令，没得办法。”
　　谢县长说：“现在不有了办法么，我是堂堂一县之长，向你讨要个人情，将来你的上级追查，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不就结了。”
　　“也是啊，这些渔船停靠在此地，实在是碍手碍脚，那我就顺水推舟吧！”
　　“那好，那就谢谢王排长了，你放了渔船也就是放了渔民的生路，他们会感谢你的。”
　　这天晚上，谢宝树就住在畎口，睡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远处的炮声，这炮声来自东北方向，一声，两声……慢慢的，谢县长进入梦乡。
　　第二天，日海军集中军舰28艘、汽艇200余只，加配飞机24架，准备对第9战区进行闪击。
　　谢宝树起得很早，匆匆吃过早点，就和驻县征购督导员黄宗杜乘船来到锡安乡东安垸，这里更靠近前线，居民比湘阴县任何一地的人都先知道日本兵动向，而且，他们看到的情况更多，一队队日本船只前往南大膳侦察的行动，别人看不到，他们就看得到，他们的恐惧感比任何一地老百姓更甚。谢县长只看到老百姓在做坚壁清野工作，藏粮食，藏财宝，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不需要谁做工作，是日本人告诉他们应该如何做的。守备湖防的士兵则是精神抖擞，他们枪不离手，时刻警惕着，因为他们比居民更知道军情的危急。
　　正当谢宝树他们观看湖景山色时，两架日机从头顶飞过，飞向营田、青山岛方向，一个小时后，那两架飞机又飞回去了。谢宝树在东安垸布置完工作后，下午四点钟就去了南大膳，吩咐乡长黄兆庄，明日下午召集各堤垸主任及地方士绅、保长、保队附开会。
　　9月17日那天，谢宝树去锡安乡中心学校视察，蒋彦斌校长请谢县长给师生训话，当谢县长讲得起劲时，3架日机扫射着机枪飞了过来，湖面日舰汽笛声此起彼伏，谢县长叫赶紧疏散学生。
　　当地保长赶紧过来报告：大通湖面发现敌舰五艘向南进扰，并向华丰垸、灵官咀国军阵地瞄准发炮。同进敌机在灵官咀投弹，大炮弹亦纷落双穗垸东堤，掩护敌舰企图登陆。惟因灵官咀淤泥障碍，封锁阻塞，汽艇难以活动，国军守备部队沉着应战，日军终未得逞。
　　突如其来的情况惊扰了当地老百姓，他们都在匆忙着准备躲兵去，谢宝树一面与防军蓬安部队陈团长联络，一面指示南大膳及附近居民紧急疏散，并叫蒋校长加紧宣传防空常识。
　　参加下午会议的人还是来得很齐，谢县长说：“我今天给大家讲两件事，一是粮政，二是贯彻薛主席治湘‘安’‘便’‘足’三字方针。所谓粮政，就是征集军粮，我们湘阴是产粮大县，任务也大，军粮如何征集？自然是按田摊派，任何人不得搞猫腻，军粮给不给钱，自然是要给一点，国家现在困难，这个钱自然不能给足，要向老百姓讲明白，抗日工作本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原则。”
　　谢宝树讲到这里，看了一下会场，见大家听得很认真，并无抵触情绪，就继续说：“薛主席三字治湘方针，实际是三大施政目的，所谓‘安’，目前来说，就是最大限度保障老百姓生命安全，战争是要死人的，而且会大批大批死人，我们的目的就是尽量做到少死人或不死人。所谓‘便’，就是便利，战争岁月，多有障碍，我们的民政工作就是疏通渠道，给人民以便利。所谓‘足’，就是满足，现在，我们湘阴县有很多驻军，如何沟通军民关系，满足军队和老百姓的需求就是我们工作目的。目前而言，我们要万众一心，抓紧征粮和抢运粮食，你们看，日舰就停在前面湖上，他么时开炮，或许是今晚，或许是明日，抓紧吧，什么也别说了！”
　　散会后，绅士陈雨生邀请谢县长、黄专员晚餐，还有几个地方绅士作陪，一边吃饭，一边商议应变之计，大家心情异常沉重。
　　一夜没睡好，老是听到枪炮声，天微亮就起床了，谢县长登上堤岸一看，满湖的日舰，数一数，有15艘之多，还有很多汽艇，这些舰艇集中在石湖包封锁线外，准备大肆破坏，进攻青山岛。再看华丰垸、灵官咀方向，仍有敌舰游弋，似起监视模样。
　　谢县长在陈雨生绅士陪同下，访问驻军蓬安部队陈伟震团长和张子良副团长，慰劳官兵，军地双方洽商协同坚守之策。张子良副团长说：“成功只有保守国土，成仁亦尽革命军人之天职。”谢县长闻言，肃然起敬。
　　回到乡公所，谢县长对黄乡长说：“你们务必加紧抢运粮食，做好疏散老幼妇孺工作。日军说不定今天就会打过来的，切记切记！”
　　谢县长布置就绪后，又来到湖边，遥望县治与营田，重湖远隔，消息渺然，内心极为悬念。
　　谢县长安步巡视南市两圈，路遇绅士易绍庵，易绍庵说：“县长何其安闲！”
　　谢县长回答说：“有备无患，敌纵强行登陆，彼为寇，我为主，惟有决斗而已！”
　　这天子夜，日军舰5艘，汽艇50余只，浮游战车5辆，窜入石湖包，突然袭击国军青山阵地，国军1营奋力抵抗，日军未得逞。
　　一会儿后，一部日军绕至东湖及沈家湖，从侧面攻击国军，国军猛力迎击，日军稍却。
　　停顿一会儿后，日军改由下青山正面强行登陆。陈团长打电话给谢县长说：“日军舰艇已经进攻青山，他们企图在营田登陆，我南大膳可保无虞！”
　　谢县长也已经判明日军正在进攻青山岛，心里异常着急，决定雇舟冒险绕日舰过湖，东返县城，策动全县民众，助国军抗敌。黄专员途中患病，也和谢县长同舟东返。行进过程中，查获假冒兵工厂名义私运食粮四大船，共有千石之多，谢县长将粮船交由黄专员派黄沛霖监送草尾街。
　　战到19日上午7时许，日机数十架，轮番轰炸，投弹700余枚，国军伤亡惨重。9时许，国军电话线被炸断，湖面满布日军舰艇，国军无法增援，血腥味飘荡在空中。
　　其时，新墙河南岸陆战正酣，日军水陆并进，企图南犯长沙。薛岳命第197师务必确保芦林潭、锡江口各要点，以固江防。
　　中午，日舰数十艘，经横岭湖进犯锡江口，国军以战车防御炮猛轰，击沉日舰2艘，毙敌数百人。接着又有日舰数艘，窜入杨林寨湖，炮击锡江口左侧。另有日舰10余艘，驶入团林港，围攻国军畎口阵地，均被国军击退。
　　傍晚，谢县长一行来到湘沅交界之处南竹脑，这时，风浪翻天，谢县长考虑不能过湖，便寄居在芦苇深处湖民伏志生家，与湖面敌舰停泊之处仅一水之隔，相距只不过几里路远。
　　伏在芦苇上，只见日舰艇灯火齐明，浮筒上引以电线装置电灯，放置舰艇之前面，目的是防国军布置的水雷。信号汽笛之声不绝于耳，探照灯四射，几十个南竹脑居民引为奇观，也趴在地上观看。日军汽艇游弋湖面，终夜未停，害怕国军袭击。
　　这天晚上，第197师星夜以木筏、树木、乱石、沙土等物，严密封锁通往湘江的各湖汊要口。
　　谢县长传谕湖民不许燃灯，免得日军发现目标。这时候，下起大雨，满湖漫泛着凄凉与紧张气氛。
　　谢县长一夜难于成眠，凌晨四时起床，推门一看，北风怒号，巨浪滔天，大雨已停，微雨不止。谢县长这时候还不知道日军占领青山岛后如何残害那里被俘的军民，一心想的是如何渡河回到县城领导抗敌之事。
　　天大亮后，日机开始轰炸锡江口、芦林潭。上午9时许，日舰10余艘再袭畎口，并炮击老龙潭、团竹寺。国军集中战车防御炮及轻重火器于各湖汊要口，予以反击。战到下午3时，国军击伤日舰一艘。
　　谢县长决定乘风破浪横渡洞庭西浃，黄专员看着滔天大浪踌躇不决，谢县长劝解他说：“我自小在湘江边长大，知道这里可以过去。”
　　一行人改乘一艘商船挂帆横渡，县绅彭先生同船返回，没走畎口航线。彭先生在船上说：“谢县长，我们不走畎口，莫非有什么征兆？”
　　谢县长笑笑说：“没有呢，全看运气，倘若是走着走着，飞来一炮，我们岂不是全要葬身鱼腹。”
　　黄专员说：“谢县长你不要吓我啊，我胆子小。”
　　顺风快船，一个时辰就越过洞庭湖西浃。商船停靠在大湖南岸酬马垸北堤约二华里处，忽然发现由葡萄山方向隐蔽在水面杨柳中的日军汽舰四只，湖水上涨，杨树半在水中。再看老龙潭方向，也有日军小型兵舰一艘。日军汽艇向谢县长他们所乘商船紧急追来，谢县长即命转舵，就堤登陆。滩水过浅，日舰不能得逞，遂发炮攻击，炮弹落近船边，水花四溅，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人们的衣服，所幸无一人受伤。谢县长就想，幸好没走畎口，要不定会中炮沉船。
　　谢县长扶着黄专员登上堤岸，再走二里地，来到红庙。看到蓬安守备部队据险严阵以待，心里甚慰。堤上协助国军巡逻的还有乡里组织的壮丁，白马乡第13保保队副庄得愚在带队，见到谢县长，庄得愚敬一个礼说：“报告谢县长，庄得愚正领队巡逻。”
　　谢县长拍了拍他的胸脯说：“不错，不错，要是日军打来了，你们怎么办？是帮助国军打还是自行撤退？”
　　“那还用说，自然是打他狗日的，我们是谁，我们是左宗棠的子孙，要是见到日军就走了，左帅醒过来，还不掴我们耳刮子！”
　　“好样的，就应该这样！”
　　庄队副接下来报告：日舰头日由横岭湖、八百弓进犯王家台如何焚杀；国军曹排往李家台接防，如何遭遇战，如何杀敌，如何殉难，国军如何炮击。庄队副说得绘声绘色，状在目前。说到国军如何击翻日军舰只横倒湖中，竟手舞足蹈起来，谢县长将其言辞一一记入手册。
　　不一会，密集枪声四起，谢县长登堤了望，原来是追击他们商船未能得逞的日舰，转而攻击畎口。只见畎口满天烽火，枪炮声隆隆作响，国军王排誓死抵抗。半小时后，畎口烟尘蔽天，日军焚毁畎口数十家无抵抗力居民房屋，残暴地制造人间灾难！
　　不一会，谢县长在这里遇到青山岛逃难出来的老百姓，他们向县长叙述青山岛巨大的灾情，日军如何攻陷青山岛，如何残杀那里的被俘军民，如何损毁青山岛的财富，说得声泪俱下，谢县长也跟着流泪。
　　青山岛属武穆乡管，岛上共编三保，位居营田对河，湘江之西，大湖之东，五岛孤悬。事变时岛上守军不许老乡疏散，说是以安军心。极至日军迫近，船只已无，二千余无抵抗力之乡民无法逃遁，横遭暴敌逞其兽性，想杀就杀，想剐就剐，想奸就奸，弄得岛上暗无天日，几百军民被虐杀于地。
　　谢县长还听闻许多悲惨的个案。
　　黄照庄乡长全家老少被日军杀害，谢县长10年前在京都交结的老友黄树仁一家，均无一幸免。
　　胡保长率领壮丁十余人随军抵抗，被俘时大呼“要杀就杀，誓不投降！”日军将他一劈两半，然后剁得丁牙丁点。胡保长从容就义，他壮烈殉国的精神，确实不愧为中华之忠魂。谢县长边听边记于手册，备转报褒奖，以彰忠烈。
　　在酬马垸堤工局吃过午餐，谢县长写一纸手令派人送达白马乡乡长刘嵩云，叫他发动战时任务队协助作战，并指示抢运与疏散粮食及应变方略。
　　下午3时，谢县长改乘小船，穿过塞梓庙封锁线，驶出临资口。这时候，湘水上游已满布鱼雷，行船于此，非常危险。到达包公庙，已是万家灯火。谢县长一行在仁和乡乡长陈施惠家住了下来。
　　陈乡长家附近设有广武军军用电话，谢县长打电话向长官部赵处长报告敌情后，又指示仁和、临资、文洲各乡长，加紧抢运湖粮。
　　陈乡长在一边提醒谢县长说：“我们如何抢运啊，没有几只船，而且还在军队那里掌握着，这是有谷无船情况。”谢县长明白过来，赶快写紧急书面报告省府，由仁和乡派专差送达长沙。
　　第二天。谢县长雇舟沿江东下，向县城进发，黄专员因病遂留于此间。当时江面交通完全断绝，一路上，谢县长目睹两岸居民扶老携幼，纷纷向南逃避。
　　有认识谢县长的人就大叫起来“县长回来了，我们胆大不怕了！”谢县长闻听此言，不禁破涕为笑。想一想，不禁潸然，倭寇不灭，何以家为？这不是“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游离道路中”的写照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