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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虎口逃生(1)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29 21:03:04      字数:9079

  当天夜里祥荣回到家里来,不见屋里像往日那样点着灯亮彩凤与阿秀在灯下做草帽,而是黑灯瞎火静悄悄的。
  “怎么,今晚这么早她就睡了?”祥荣疑惑地想。他轻轻地用手指节笃笃地在大门上敲了两下。
  “是谁啦?”彩凤在屋里惊恐地问。
  “是我。”
  里面不响了,祥荣在门口等着,一阵悉嗦声响,他知道她在穿衣服起来了。他感到奇怪,往日里他走到窗下踏出那块高低不平的石板声,她就能听出是他回来了,不用叫就自己来开门,今晚她怎么这样警惕起来,敲了老半天还不放心问是谁,还这么早睡了,是她生病了还是咋的?
  一会,菜油灯盏亮了,门开了,祥荣便想侧身钻进门去,却见一个轻盈的女孩子的身影钻了出来,叫声:“祥荣阿哥,你来了!”就走到隔壁去,祥荣仔细一辩认才知是隔壁阿秀姑娘。
  “你在给她做伴?坐一会去嘛!”祥荣客套地说。
  阿秀调皮地向他眨巴眨巴眼睛,微微一笑去了。祥荣愈加纳闷:“今晚她这么早睡觉还叫个做伴的?”走进屋关上门,闩上门闩,转过身来,却见彩凤不声不响地眼睛睁得大大地躺在被窝里没起来。他走到她床边,俯下身子问,“怎么样啦!你生病啦?”一面关切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嗳呀,你脑壳头好像有点热,伤风啦?”祥荣焦急地问。见彩凤摇摇头,祥荣又去摸她搁在被头外的手感到她的手有点冷,“嗯,你的手有点冷,那里不舒服?”彩凤又沉默地摇摇头。一双大眼睛只是巴登巴登地望着他。一会他疑惑地再去摸摸她的头和手,却感到不很热了,刚才大概是他刚从户外进来自己手冷过份敏感的缘故吧。可是他看她的神色总有点不对头,像有谁欺侮过她似的,而且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似的。
  “怎么,和谁吵架了?”他看她还是只眨巴着眼睛不响,又催问了一句。却见彩凤长眼睫毛忽闪了几下咬着下嘴唇,忽然“呜”的一声哭了起来。
  “啊,怎么,怎么!你怎么啦?谁欺侮你啦?”祥荣慌了手脚,忙俯下身去,一手抚着她的头,一手替她揩眼泪,他这才看出,彩凤满脸委屈又恼怒又伤心的神情。
  “出了什么事了?是啥人欺侮你啦?”
  彩凤鼻子哧的一声眼泪朴嗦嗦地从她的嫩润的脸上流下来,哭出声来说:“黑无常,不是人,青天白日闯进来……欺侮人……前天我就给你讲过,那一斗米不要他,这畜生不怀好意,今天下午要是没阿秀和阿二嫂她们来……呼呜呜……”她说不下去了。
  祥荣慢慢地立起身来,他的呼吸一下子拥塞起来,血在潺潺地往头上涌,耳朵嗡嗡作响,他使劲咬紧牙齿,咬得牙根发痛,仿佛这样才能熬住他心中不断膨胀的怒气,但是他的怒气还是从鼻孔里呼呼响地喷出来。
  是的,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体更气人的呢?那一个男人能让自己心爱的妻子被人欺,能让别的男人来霸占自己的爱妻呢?
  世界上有那么几种气是最不好受,最受不了的。一种是忠诚正直的人,被人说成是坏人;一种是清清白白的人,被人怀疑是贼;再一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被人欺侮和霸占。祥荣此刻的心就像被人用锋利的小刀捅了一下那么的痛楚。老实说,夺去他三亩田,他也没有这么心痛过,只有父亲的死,才引起他这样剧烈的痛楚过。但是今天这个痛楚和父亲惨死的痛楚又不一样。那是一种突然生离死别,怀念、忏悔和悲戚的惨痛。而今天却是活夺你的爱妻那种最可恶最可恨最可恼的最不能容忍的恨痛!当然,惨痛也没有比恨痛更好受,它会使你愤愤不平如痴如呆,淡薄人生,百无聊赖,看破红尖,对那杀害你的亲人的人使你永世仇恨。而那夺妻的恨痛,它更会使你神经失常,气愤烦恼,怒火中烧,想起来就叫你气胀,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也难以忍受下去!而且这个事情对祥荣来讲更不一般。
  祥荣二十六岁才结婚,讨得那么一个妻子是多么的不易!在他的心里,妻子的身价重于他的身价;妻子的地位重于他自己的地位。如果有人要欺侮她,他宁可自己受辱,而决不让他的爱妻受一点惊吓;如果他和妻子要牺牲一个他宁可自己牺牲而要保重他的妻子。更何况如今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他们珍贵的孩子。再说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从小忍饥挨饿忍气吞声当牛作马,尝够了人间的辛酸,吃尽了世上的苦难。特别是这半年来,更弄得他父死弟走倾家荡产,如今连弟弟的下落都不明。到此,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他最宝贵的一样东西——他的爱妻了。而彩凤,她又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贤慧,如此体谅他、爱他,是多么的难得呀!一句话:她是他的命根子!可如今,竟有人背着他,乘他白天在他田里干活,偷偷摸进来,来侮辱他的爱妻,来偷他的命根子!想把他剩下的唯一的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也夺过去,这怎么能叫他受得了呢?
  又想到那黑无常,上次叫他背来一斗米,前天叫他拿来两元洋钱,当时他花言巧语地对他如此关心,原来却是为了笼络他欺骗他,那完全是一个圈套!而当时他竟会没有看破他还当他是好人。
  “哎!”他长叹一声,恨自己的愚昧,恨自己过分善良,相信了黑无常的花言巧语。他突然低下头去,用拳头使劲擂自己的脑袋:“嘿!我是个笨蛋!我多么傻呀!”他忏悔地说,“我差点儿上了他的狗当!”
  这时彩凤又抬起头来告诉他说:“是呐,前天他已经来过一次的,就是你拿洋钱的前一天,当时我没敢告诉你,怕你心里难过,他拿来了两元洋钱来叫我丢了出去,这已经是第二回的了。”
  祥荣的眼睛瞪得溜圆,他怔怔地望了妻子一会,一切都明白了,气得他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突出来咬牙切齿地呼呼地喘粗气。
  “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呵!这家伙下次还会来的……”彩凤默默地流着泪,担忧地向她丈夫诉说着。
  突然。祥荣立起身来,咬着牙齿从鼻孔里呼地长出了一口气,向外呆立了几分钟,他仿佛看见面色惨白嘴角流血的父亲对他说:“祥荣,你为人太老实,以后总是要受人欺侮的!”弟弟祥甫也生气地瞪着他说:“都像你这样老实,好甭做人!”是啊!自己是太老实太无能了,再这样下去自己连老婆都保不住了。
  “婊子儿子!”他气愤不过地骂了一句,又呼地出了一口长气,猛转身冲到灶间去,在鸡笼墩摸了一把劈柴的斧头冲冲地奔了出来,彩凤见他神情异常闻声赶快披了小棉袄提着灯盏奔了出来。见他气势汹汹捏着斧头要冲出去,吓得拦着他尖叫起来:“啊!啊!你要去作啥?你这是到那里去呀?”
  “我,我去找黑无常!”祥荣可怕地睁大眼睛望了彩凤一下,紧紧地捏着斧头柄,越过彩凤一下子拉开门冲出外面去。
  “啊!啊!你回来!你回来……”彩凤急得把灯一放赶快冲出去追,“你要去闯祸啊,你,你去不得……”
  但是祥荣早已奔到村后往祠堂门口向罗家桥方向跑去了。
  外面冷风飕飕,剌人肌骨,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青蛙在已经起畈的田里咕哇咕哇地乱鸣,彩凤又怕又急,一边扣着小棉袄的钮扣,一边追出去尖声大叫:“你回来呀!你回来——你不能去——你要闯祸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到这时刻她后悔刚在自己不该告诉他这些情况,“你回来呀——我求求你了!你回来——”这喊声震动了左右邻舍,阿木叔父子,阿木婶和女儿阿秀,贵法娘和阿二嫂、小兰以及前头门的一些姑嫂们都闻声奔了出来看:“咋啦!咋啦!彩凤,又怎么啦?”
  “谁跑出去啦?谁跑出去啦?”
  “奔到那里去了?”众人焦急地七嘴八舌地问。
  “他,他冲出去了,拿了斧头,到罗家桥去了……”彩凤哭着告诉他们,并向老阿木说,“叔公,咬脐叔,你们快帮我去拉拉他吧!他要闯祸的,从来没有看他这样生气过,我要晓得他这样,不给他讲的……”
  天墨漆大黑,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女人们拉着彩凤劝慰她,说不要紧的,他会回来的,老阿木和阿二等男人立刻奔到祠堂后面去罗家桥的方向的石板路上追祥荣。他们边走边喊:“祥荣!祥荣——”可是祥荣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哎!老实人发怒性了!”
  他们一面念叨着一面跌跌绊绊地只顾往前赶。
  
  此时祥荣已奔到罗家大屋,他冲到黑无常住的上房,咚咚咚地用斧背擂起大门来。
  “黑无常!你死出来,老子今天和你拼了……”
  黑无常今天白天接待了乡里的一些人,下午又叫阎金堂他们来,吩咐他们去办事,和客人一起吃了夜饭,才上楼吸了几口水烟,准备上床抽鸦片,突然听得楼下有人大声捣门还直呼其名大叫他的缉号,好不生气!他打开窗子往楼下看,见大门口黑幢幢的有一个人影,用榔头什么的把大门擂得嘭嘭地山响,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在向他叫骂,一时听不出他的声音,因为他平日里从没听见过这个张祥荣大声骂人的声音。
  看他开窗出来祥荣气得混身打颤地大叫:“黑无常!你赶快死下来!有胆量你死下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这下子黑无常听清楚了,还看见那人手里拿头一把黑越越的东西向他挥舞,他吓得赶快关窗进房。
  祥荣见黑无常胆怯地缩进房里去把窗也关上了,更气得大叫大骂,他用斧头劈,用肩膀撞,要把门撞倒劈烂似地鼓捣。
  一群灯笼火把从他后面照来,有人威胁地大叫:“他妈的!谁在敲乡长家的大门!嗯!”
  祥荣回头一看,是乡公所特务班长阎金堂和他的几个乡丁,横着枪赶过来,他孟想到不知是收捐或办啥公事,傍晚吃饭时就看见阎金堂和那几个乡丁在黑无常客厅里吃饭的,原来此刻他们还在那里。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祥荣想起新婚那晚自己被逼走他乡,父亲被他们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弄死的惨景,想到这条黑无常凶恶残忍的走狗不由得气得大叫:“婊子儿子!你们这些贼种!都不是好东西!我要去找黑无常!你们拦不住我!我要去找黑无常!我不怕你们!”
  乡丁们见他手举斧头气势汹汹的样子向他们冲来,不免吓得后退几步,连阎金堂都被吓得一愕,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这个人,因为他知道现在他是在乡长家里做长年的。
  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后面大叫:“反啦!反啦!张祥荣这小子反啦!阎金堂,你还不快给我上去抓!这深更半夜,他手拿凶器捣门越室,企图杀人抢劫,这是强盗行为哪!还不快给我抓起来!”
  “啊!黑无常!今日我和你拼了……”祥荣挥舞着斧头就向黑无常风风火火冲上去,忽听“碰”的一声响。小阎王朝他开枪了,祥荣惊得一愕神,几个乡丁眼快手捷,立时夺了他手中的斧头把他抓了起来。任凭祥荣大骂着拼命挣扎,他毕竟只一个人那敌得过小阎王他们一班人,小阎王和乡丁们又踢又打立时把他制服了。
  “快用绳子把他绑上!”立时乡丁们把他扎了个五花大绑,捆成一个粽子一样。
  “嗯!妈的!上回放你出去,我说便宜了你,便宜了你!没想到今日你又自己撞上门来!”小阎王踢了他一脚骂他。
  “是啊,看他不出呢!我以为老成章这个儿子还老实,对他百般照顾,想不到他竟以德报怨!哼!老成章的儿子原来个个都是孽种!”此时站在旁边的黑无常瞪着小黄眼睛骂祥荣。
  “呸!黑无常!你这个人面兽性的东西!今天我算真正看透你了!你这个老畜生!老子活着一天,一定要和你拼过!”祥荣被反剪着双手火辣辣地瞪着黑无常愤怒地大骂。
  “娘的,你敢骂我?”黑无常被骂得脸孔发红,上去打了祥荣一耳光,气得向阎金堂大吼,“还不快给我把他这狗嘴给堵上!拖他到祠堂里把他吊起来!哼!你人证物证俱在,明天我要把你送到县警局去!叫你坐永年牢监!”立时阎金堂找了块破毛巾塞住祥荣的嘴,又用一根绳子把他绑扎得牢上加牢,拖到祠堂里去了。
  
  当时阿木叔和咬脐等赶到罗家桥村后听见一声枪响,老阿木叫声“不好!”说一定是祥荣出事了。待他们急急忙忙赶到罗家桥一看,只听在罗家祠堂门口看热门的人说:“罗家大屋捉住了一个土匪,已被拖到祠堂里关起来了。他们赶快奔到长工房去打听,果然是祥荣!老阿木急得跌足地说:我们来迟了一步!
  “阿木叔,他屋里发生了啥事体?祥荣一向老实巴交的人,今天会发这么大的火?提着斧头来捣黑无常的门。”闻声赶来同在罗家做长年的罗顺和问老阿木,“夜饭吃好回去我看他还好好的。”
  “哎!甭提啦!老阿木摇摇头说,“也难怪他呀!碰到这种事体再老实的人是也要动火呀。”老阿木把黑无常几次上门去调戏祥荣新媳妇的事情一说,气得罗顺和和其他长工房里的人都骂黑无常这人不象样子。罗顺和听了老阿木的话后,关切地赶快跑到罗家祠堂去看祥荣,可是祥荣早已被黑无常叫小阎王关进黑幢幢的祠堂里去了。他只得在祠堂门口呆呆地立了一会。
  老阿木等回到芦苇漕,把祥荣持斧去罗家桥捣门已被黑无常抓住关进祠堂的情况向正焦急地等在那里的彩凤和众人一说,彩凤听了说了声:“这都是我害的呀!”立时哭得昏了过去。
  
  暮春的夜还很寒冷,凄厉的冷风吹过祠堂的瓦楞、壁缝,发出虚溜溜的响声,犹如鬼哭神号,令人毛骨悚然。老鼠在祠堂的大厅里窜来窜去,弄得地板蓬蓬地响,仿佛坐在大厅里那一排排神主牌上的幽灵活了起来,在那里悄悄地走动。更增加了这空旷古祠的恐怖。
  祥荣的两只手臂反背着被一根粗硬的麻绳紧紧地扎着吊在厢房里的一条横梁上,他的头和身子被叉老膺飞似的叉了起来,两只手臂感到像上面有人死死拉着他一般的疼痛难忍,空中那股顽强的力量似乎要把他的手臂从他的身上拉脱,他感到他的两只胳膊快要被拉裂了,肩膀酸痛难忍,胸部也被拉紧拉窄了,感到呼吸也很困难,头耷拉着抬不起来。“嗨,我这两只手臂看样子以后是没有用了,要残废了不能再干活了。黑无常啊黑无常!你好狠哪!”渐渐地他感到的双手发麻,脑袋发胀,身体坠得两只胳膊要从他的肩膀上分离开。他不时抬起头来并紧双腿向上伸一下才感到好受一些。可是坠下来时,感到胳膊更痛,被绳子扎着之处也更痛更麻,由于两只手被死绑着,上肢的血腋循环受阻,脑供血严重不足,脑袋也胀痛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嘿!这样到不了明早我就会被吊死的。”他痛苦地想,“我死不足惜,可惜害了彩凤!”
  他想着黑无常把他吊死,或者明天把他送到警察局之后,一定会去逼他的妻子的。他为彩凤将受害而难过。他忏悔刚才自己的行为鲁莽,打草惊蛇反被蛇咬。他后悔自己以前糊涂,还把这豺狼当作人看待。如果自己早点觉悟,就不会上他的当。再退一步说,要知道黑无常会这样卑郫无耻,就是被他拆屋掳棉被,也不愿再到他家来做长年。早带着妻子远走高飞了。像祥甫那样,宁可到处流浪去。虽然到别地方也不能称心如意,总不至于受黑无常这样的迫害。糊涂啊糊涂!以前他总认为是父亲遇事不肯忍耐,冲撞了他,犯界了他。还有对祥甫,他认为他总是不服气要和黑无常顶撞过的。像大樟树的事体,九龙会上的事体,特别是张芝青来收壮丁费的那椿事件。当时他认为如果父亲能息事宁人,自己吃亏一点,壮丁费给他们一些,就不至于有后来的祸。他当时认为结婚那夜黑无常派特务班来抓自己,父亲被抓去施刑以及夺去他家三亩二分田等一系列事情,都是黑无常对父亲和祥甫的报复行动。都是父亲和祥甫自己呈强造成的。甚至认为黑无常对他父亲报复,夺去了田,让他出了气之后,他也许会止步的。因此把父亲送上山头之后,甚至叫他再去当一年长年他也不怎么难过,决心诚诚恳恳竞竞业业给他去做一年长年,吸取父亲和祥甫的教训,从此老老实实安稳守已踮起脚尖过日子。他终不对不至于再来寻着自己了吧?
  乍到黑无常家上工,见黑无常热情地向他问寒问暖,问他的家小如何生活,以及后来又叫他背一斗米来,拿两元洋钱给他,他以为黑无常的确也是通人性的。并不象人家所说的那样凶狠那样坏。甚至觉得他对他还蛮关心的。谁知道真至像彩凤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串在鱼钩上的诱饵。还是彩凤看的准,这一切都是黑无常的阴谋!黑无常的圈套!黑无常真像彩凤所说的是个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大恶霸!
  这恶霸,这凶残狠毒的恶霸,他霸去了他家的田,他杀害了他的父亲,他逼走了他的兄弟,他霸占了他的劳力。今天,他竟还要来霸占他心爱的妻子!他当时真恨不得把他一斧头劈死!可惜他想的太简单,遗憾这次行动没有成功!想到这里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过去糊涂!痛恨自己过去软弱。如此可恨可恶的人,自己还把他当作好人。如今想来他过去错怪了父亲,错怪了祥甫。当时自己那种可笑的软弱的想法,实在是对父亲错误的责难,是对父亲莫大的污蔑呀!现在他觉得他对不起死去的父亲!也对不起兄弟祥甫!
  “祥荣,你这个人为人太老实,我怕你以后要吃亏。”他想起父亲对他说过的话,今天他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是他自作自受!活该如此!
  “马老实被人骑,人老实被人欺。”现在他感到这些俗话是多么的有道理啊!可不,他老实一辈子今天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现在看起来,什么犯界不犯界,什么冲撞不冲撞的问题,都是自己的糊涂想法。对黑无常这种人,根本不是什么“冲撞”、“犯界”的事体,他们是吃人的豺狼,是蛮不讲理的野兽,你去碰他,他要吃你;你不去碰他,他也要吃你。过去总认为自己不犯界他不去反对他,他是不会来抓自己,来吃自己的。而实在他是男人女人,厉害的人老实的人统统都吃。越是老实软弱的人,越把你早吃掉,吃得你一根指头都不剩!倒是碰到厉害一点的人,有时还怕你一点。而且这些家伙虽然凶狠残暴,却也是欺软怕硬的,倒是父亲那样,有时他们来发凶,他顶他一下,斗他一下,他们对他也不敢怎么样,有时竟也老实一点。他想报复,明的也不敢乱来只好暗地里搞点阴谋诡计。而自己呢?因为太老实,被他看成了虾没血,他就公开的一脚一脚踏上自己头上来,以致今天竟然弄到来调戏他的妻子要霸占他的妻子的地步。
  唉!如今他是完了!还祸害他的的妻子,她是必定要遭他的害了!
  “嘿呀!”他想到,她来到这里已经受了几惊几吓,自己死了,他的妻子也只好随黑无常处置了,现在一切都晚了!他是多么对不起她呀!多么的懊悔呀!
  就是一下子他不死,被解到警察局去又何时能出来?黑无常如今倒打一耙,会诬蔑他半夜捣门,企图杀人越货,到了国民党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天大的冤枉自己也无法说了。听他说要叫他坐永年牢监,那就是说他永生永世也甭想出来了。彩凤就是不从黑无常,她能等他一辈子吗?想到这里,他的心碎了。他后悔,自己早不醒悟,今天醒悟了想来报仇出气,却不料仇倒没报,气倒没出,自己反落进黑无常的手里!到此他一切的一切都完了!张家一户人家从此也彻底完蛋了!“嘿!想不到我一家子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循规蹈矩老实一生的人,今天会被人家当贼、当强盗!”他感到两只胳膊越来越痛好像骨头已经被拉断了,脑袋也越来越胀,呼吸越来越困难,他难过得又把脑袋向上一翘,再耷拉下来时,他昏过去了。
  一会,一阵扎扎之声,震醒了他。起初他以为是风,可仔细一听却不象是风,风吹过院子屋檐是一阵一阵的,可那声音却是连续的,风过去了它还在响,好像是老鼠在咬门窗,又好像一只猫在抓什么东西。他不去顾它,这没有人住的祠堂里,老鼠做窝是常有的事,如今没有吃的东西了,可能是老鼠在咬木头呢,他想。
  但是后来声音越来越响,响得超过了老鼠咬木头那么响,而且忽然丁蓬地发出很大的声音来,他吃惊了,吃力地抬起头来看,但黑糊糊的却看不清什么,“那可不是老鼠呢!”他害怕地想。
  “是啥东西!是鬼?”他虽然随大伙相信菩萨,也相信阴间可能有鬼,可是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所以他又不大相信。要真有,父亲这么含怨死去,应该会托梦给他,告诉他黑无常的那些阴谋,可是一个梦也没有。而且是鬼的话它何必这样抓门呢,一闪就可进来了。那么是人?是人只有黑无常他们,可他们有钥匙,何必这样撬呢?
  “对了,也难说。”他又想到:说不定黑无常是来暗害自己的呢,夜里悄悄派人来把自己弄死,明天早上再叫小阎王开锁进来说是我自杀了,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黑无常这种人的心思是很毒的,手段是很阴险的,戏文上做的野猪林里那个奸臣高俅不是这样谋害林冲的吗?想着他振作地抬起身来,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门窗。
  忽然院子里“托”的一声响,好像有个人跳进来,他吓得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外面。
  “祥荣!祥荣……”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地叫他,可一时又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他不敢答,他继续仔细听。
  “祥荣,你在啥地方,我是顺和呀……”
  “啊!是顺和?你……”他一阵惊喜,“噢,噢……”他兴奋地艰难地抬起头来回答。可他的脑袋和胸部被吊得透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听顺和又在外面叫,他躬下头去,困难地低沉地应了一声:“我,我在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罗顺和闻声便扎扎地拿什么工具,撬开了厢房的窗门,霍地跳了进来,他划根火柴照看,头仰上四处寻找,小声地叫:“祥荣,祥荣,你在啥地方?”
  “噢,顺和我在这里哪……”祥荣循着火光激动地叫。
  罗顺和抬头一看,祥荣被反剪双手像一只虾公一样吊在大厅里的一根横梁上,心里不由一颤,这伙人心真狠啊!这样吊着吊到明天早上还不被吊死?不吊死手臂也吊得残废了。他赶快在窗槛上解开绑扎着祥荣的麻绳,一手慢慢地把绳子放下来,一手抚着祥荣的身子和胳膊。祥荣下到地上一下子竟站不起来向前冲了两步,罗顺和赶快把他扶住。
  “祥荣你还好吧?”罗顺和关切地问他。
  “顺和,真谢谢你了!”祥荣无限激动地对罗顺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你被他们抓进来我就知道了,当时阎金堂他们还在,我一时不敢进来。已经来得迟了,让你吃苦头了!”罗顺和说着一面又用随身带的小刀,嚓嚓几刀割断了绑着祥荣手上的麻绳,祥荣感到两只手一阵胀麻,他知道这是血在慢慢回到手上去,好一阵,他感到两只手又有了知觉,他慢慢提提两臂,是不是还会动,他轻轻晃了两下,感到手臂还会动,一阵高兴,感到这两只手还不至于残废。他一面摸摸被绳子扎过账痛的手臂,一面无限感激地对罗顺和说:“顺和,要不是你来我可能活不到明天早上了……”说了这一句祥荣就伏在罗顺和的肩膀上痛哭起来,顺和赶快扶住他:“咱们同是长工兄弟,不要说这种话了。”顺和说,“你快逃命吧!啊!逃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这里你是待不下去了。上次栈房被烧,他已怀疑是祥甫干的,已经恨死了你家人,只是他一心看想你老婆才没有和你翻脸。如今你对他翻了脸,这杂种恼羞成怒还能放过你?”
  “可是我,外头没一个亲戚和熟人,叫我到那里去躲好呵?再说没几个月我女人又要生孩子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呀……”祥荣犹豫不决说。
  “哎呀,祥荣,事到如今你不能顾那么多了,赶快逃出去避一避吧!到那里没有亲戚给人家打打忙工,到一个地方随便找点生活做做,一个人混口饭吃吃总是可以的。等以后慢慢再想法子吧,至于你阿嫂,你也顾不了了。要生孩子她这里还有姐姐在,她娘也会来看她的,你就甭多费心了,快走吧祥荣!再不走你自己性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我就这样走?她刚刚还为我在后门口大哭大叫的,唉……我就这样走?”
  “你要想去看看她也可以,不过你得赶快去,快去快走!可不能让你老婆拖牢了,要不等到天亮他们发觉,你就来不及逃了!”
  祥荣“嗯嗯”了两声,感到事到如今已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到外头去避一避了。这时候他不免又后悔昨晚自己的莽撞。如果当时不奔到罗家桥去找黑无常,他现在不是仍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待在彩凤身边的吗?但是又一想这口气实在难咽,而且事已至此懊悔也没有用了。他于是决定马上回芦苇漕去和彩凤告别一下,即刻就走。
  “快走吧!”罗顺和又一次催促他,“你要去芦苇漕,快去!”
  “嗳,顺和,那你也得小心啊!明天他晓得可能也会怀疑你的。”
  “我一个人单单光,光光单,不怕他们什么,你快走!”
  祥荣含着眼泪又对顺和说声感谢的话,就和罗顺和告别,罗顺和不放心地直把他送到村后的河漕头才回宿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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