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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作品名称:官妻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1-26 07:04:31      字数:7687

  轻微的敲门声。
  沙默正埋头看一份材料,没抬头说:“进来!”
  “沙主任,有时间吗?我……我想和您谈谈……”一个女人细弱的声音,迟疑而胆怯。
  “哦,是戚雪啊,来,坐下说!”沙默抬头,略微吃了一惊,自己上任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来主任办公室。
  戚雪缓缓在办公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想挺直腰板与对面的男人对视,但只瞥了对方一眼,又垂下头。男人敏锐的目光正注视着她。现在,她没有勇气与任何目光对视。
  “怎么样,最近工作还好吧?”沙默问。
  “是的,还好,嗯……我来就是想和沙主任谈谈工作的事……”她抬头勉强笑了一下。
  沙默端详眼前这个女人,心中五味陈杂。自从王旗调走自己就任,这个女人便不再活跃,而且听说她的家庭也出现变故,丈夫提出离婚。一个男人的不幸,往往是不止一个女人的不幸。这让他多少有些同情,尽管这种同情稍纵即逝,还是存在那么一会儿。他不禁想起几个月前,那只搁在编辑室办公桌上悠闲的球状物体,是那么肆意和惬意。当然,那也不代表这个女人是个张扬的女人,但至少说明她的随意和得意。一个女人只有在得意时才会随意,包括身体的随意。所以,落魄的女人,身体也是落魄的。就像现在,这个女人与其说是坐在椅子上,毋宁说是一种蜷缩,一种坍颓。也正是这种坍颓,让他有了那一瞬间的同情。不管怎么说,女人,毕竟是弱者,尽管有时并不弱。
  “好啊,别拘束,说吧!”沙默尽量让语调轻松些。
  “是这样,我想动一动,最近身体不是很好,想去……想去相对僻静的地方,您看……”她的声音很低,而且越来越低。
  “哦,是这样……”沙默沉吟片刻,他知道她曾病休一段时间,“那么,是想留在机关还是下去……”
  “最好是……是下去!”她抬头看了沙默一眼,她为自己向领导提出要求感到忐忑。
  “也可以的,宣传部虽然工作任务不是很繁忙,但还是要经常跑来跑去,也不适合休养身体,这样吧,我考虑一下,尽量满足你的要求,毕竟你是老宣传干部了,当时也帮我们编辑室做了不少工作……”
  “那就谢谢沙主任了!”戚雪起身,感激一笑。虽然忧戚,还是颇具魅力。
  沙默一见,陡然想起另一个女人,她也常常这样笑,带着一丝忧郁笑,有时会让人心酸。他对准备转身离去的戚雪说:“等一下,你去语工办怎么样?我看那里比较适合你,做副主任,级别也没变!”
  教委设置一个语言工作办公室,主要负责地区范围内推广普及标准话工作,如果不搞大型活动,是个清闲部门。
  戚雪想了想,苦笑着说:“沙主任,其实,我是想离开教委机关……”
  “好,既然这样,我再想想,不过……下面没有适合位置,不太好安排!”沙默沉吟着说。他理解戚雪目前心境,继续待在机关里确实有些尴尬。他记起妻子好像也说过,戚雪现在处境很难,似乎有些同情。
  戚雪说:“给领导添麻烦了,不过,现在我不考虑级别的问题,有个安静的地方就好!”她又苦笑一下,扭身离开。
  沙默注视她丰腴但有些拖沓的身影消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无奈地摆摆头,然后点燃香烟。
  前几天,他在走廊里突然看到王旗,他是来办理一些调动后的琐屑事宜,尽管避之不及,一脸尴尬,但王旗还是笑一下和沙默握握手,然后就去了人事处。这让沙默觉得,他多少还是个男人,虽然没有赢但输得起。走廊尽头站着一个瘦高的女人,似乎在等候王旗。沙默到几个处室转了一下之后,回到自己办公室,站在窗前无意朝下面看去,忽然看见两个人正在横穿马路走向对面人行道,男人是王旗,挎着王旗臂弯的就是那个瘦高的女人。沙默想,那女人应该就是王旗的妻子。这说明,王旗和妻子重归于好,换而言之,也就意味着戚雪的出局。他并不认为这是感情的修复抑或爱火复燃,倒是不由得慨叹婚姻的力量。在婚姻面前,一切情感都显得那么孱弱,不堪一击。甚至包括自己,对婚姻都充满敬畏,即使跨越了婚姻这道藩篱去爱另一个女人,也不敢损坏樊篱上的一根竹蔑。因为,他不想在爱的同时又去伤害。所以,爱只能偷偷摸摸,只能潜影遁形,这是一种痛苦。爱,本质上就是一种愉悦的痛苦。
  也正因为如此,沙默才对戚雪有某种惺惺相惜的心情。他觉得,她就是一个钻出篱笆的女人,全身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可又无法重新返回篱笆里面,篱笆已破,不复存在。所以,她只能随便寻觅一个简陋的角隅以避风雨,而自己,可以给她这样一个能够略微挡风遮雨的地方。她现在朝自己伸出了手,那是一种乞讨,可自己能够以一种恩赐者的面孔去施舍吗?不仅不能而且似乎也不配,倒是出于同病相怜的角度更为契合。
  沙默站在窗前凝神冥想,这时泠水秋敲门进来,问:“沙主任,考虑什么呢?满屋子都是烟!”她摆摆手驱散烟雾。
  沙默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笑了笑。他把窗扇推开,一股猛烈的秋风盘旋而入,顷刻之间,烟雾席卷而去,房间清爽起来,不过,又有些寒凉,他便关严窗扇。
  “有个事想和沙主任汇报一下!”泠水秋坐下后说。
  “泠主任,有事说事,我们之间别提汇报!”沙默摆摆手说。
  “是这样,这个事本来我不该插嘴,可是又不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和你说了,不过你也别为难……”
  “什么事?我看让泠主任倒是很为难!”沙默笑了说。
  “别说,我还真为难呢,是这样,王旗和我说过两次,希望你能多少照顾戚雪一下,我们在工作上沟通配合还不错,他和老邱关系也还好,虽然难开口,还是和我说了,这种事他也难为情,可我难心啊,不和你说吧,有些不近人情,说吧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两天尽为这事郁闷了,不过,话说回来,从情感角度来看,能有这份心思,他多少还算个男人……”泠水秋叹息一声。
  “哦,他还好意思提这些!”沙默明白了,戚雪和泠水秋的背后应该是王旗。
  “是啊,羞死人了!”泠水秋说,“可怎么办,他开了口,这种事不是逼到了角落,他也不会求你的……”
  “那他的意思是……”沙默想知道王旗究竟想要什么。
  “戚雪的意思是离开教委,避开尴尬之地,随便什么地方什么位置都行,不过,王旗的意思是最好能考虑一下级别,他说自己弄得挺狼狈,不好连带戚雪也……反正是求你让戚雪脸面好看一些吧!”
  “那你看呢?”沙默注视着泠水秋。
  “我嘛,还是那个意思,你别难心,在可能的基础上,帮他一回吧,你现在是大人物,对于过去也别耿耿于怀,大人不计小人过嘛!”泠水秋清楚当年王旗反对和阻止倪浩云,把沙默调进教育学院做语文教研员的旧事。也正因为如此,王旗才羞于向沙默启齿,转而委婉通过她来说项。
  “呵呵,我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睚眦必报的地步!”沙默淡然一笑,“既然这样,那就给他个面子吧,不过,这可不是冲他,是冲你和戚雪的!”
  “嗯,”泠水秋点点头,“确实,真正的受害者是小戚!这丫头也够傻的,那么执拗,到头来自己遭罪!我也是出于可怜她!”她叹息一声。
  “人各有志,追求不同嘛,关键是王旗,搞了这么个结局,对不住女人啊,好在还有些许良心!”沙默沉吟着说。
  泠水秋闻言,看了沙默片刻,觉得这话有些蹊跷,也有些另类。
  “那你看让她去哪里合适呢?”沙默问。他想吸烟,但看看泠水秋,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九中的工会主席不是刚过到一中做副书记吗,让她去接工会主席还挺适合的,级别上是副县级待遇,工作清闲,面子也好看,确切说还算提拔了呢,你看呢?”
  “哦,也是啊……”沙默思考着。郭家栋、廖广德都提醒过沙默,说一个新任领导暂时不要对干部队伍大动干戈,尽量保持原来格局,俟熟悉了情况,时机也成熟,再按照自己的构想重新调整,切忌操之过急,弄巧成拙。所以,沙默一直在暗中观察机关和下属单位领导情况,除了极特殊的情况,诸如把马克调任第三中学党委书记,一般情况都会按兵不动。所以,对于泠水秋的提议他有些犹豫。
  “这样吧,这个问题我再考虑考虑!”他说。
  泠水秋说:“也好,那我先回去,对了,老邱说,要请你喝酒呢!”
  “这老兄啊,你告诉他,没必要,也不是别人,要是说喝酒,我还要请他呢,他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呢!”
  “那算什么呀,工作范围之内的事,你那个忙帮的才是大力度呢,多年的级别问题马上就要解决了,老邱的心病也去了,告诉你,沙主任,我看透了,官场人活着活什么呢?就是活口气,顺气就幸福,百病不生,不顺气,那就废了,心病体病与之俱来!”泠水秋兴奋地说。
  “是吗?”沙默说,“有那么厉害,你这可以提炼成中医理论了!”他笑了。
  “另外啊,跟你说你别笑啊,这还关系到我在家里的地位呢……”
  沙默不解地摇摇头。
  “以前,每晚在家里我们都泡脚,水啊、盆啊、毛巾啊,都是我给他安排好,昨晚你猜怎么着,我在客厅一坐下,他那边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把水盆端到我脚下,说‘老伴请’,倒给我弄得不好意思了,我说这什么意思,三八节还没到呢,他说恭喜你晋为书记夫人,这件事你是头功,劳苦功高!”
  沙默一听哈哈大笑起来,说:“这老邱,没想到还挺浪漫呀!不过,你告诉他,可要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
  “什么呀,我也这样说了,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是一种仪式,点到为止,义到情到,不必拘于形式,哪有天天举行仪式的!”说完,泠水秋自己也笑了。
  “哦,我们这位老兄还挺风趣的呀!”沙默说。
  “什么风趣呀,我看就是狡猾,不过呢,这我也就满足了,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呢,让男人天天给你弄洗脚水,也说不过去啊!得,说多了,你可别问他,这个人太好面子了!”说完,泠水秋笑吟吟地离开。
  沙默也多少受了感染,很少看到泠水秋有如此开心的笑容。心想,自己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既有利于工作,也赢得了人心。他摸出香烟点燃,踱到窗前吸了两口,转而开始思考戚雪的事。
  其实,无论局外人如何思考,也想象不出此时戚雪的心情和处境。一个女人,先是被情人抛弃,然后又被丈夫抛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可戚雪并不后悔,她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女人,她清楚既然自己做了,就要承受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她也不怕各种后果,她之所以不计后果是因为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活一回,那怕代价很大。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只是觉得失败。
  走出教委主任办公室,她回到宣传部,坐在自己位置上失神地待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该接放学的孩子了,便向同屋的人打个招呼,然后悄然离开。
  她清楚,身后会有鄙视或者幸灾乐祸的表情,她才不在意呢!她之所以要离开教委机关,不是因为人言可畏,也不是因为倍受冷落,而是觉得人很丑恶,之前那些谄媚的笑脸,奉承语言、巴结的眼神都无影无踪。现在她明白,一直自己就是个工具,是那些趋炎附势者的工具,工具是什么?是用来达到目的的。你之所以具有工具性,就在于你可以利用,当然,当你失掉工具性,也就没了利用价值。所以,从一开始人们关注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男人。她的一切女性优点对人们并没有意义,只对那个男人有意义,对人们有意义的,是那男人手中的权力。
  男人是女人身后的一座山,别人通过巴结女人来表达对那座山的敬仰。现在,那座山轰然坍塌,而在废墟上屹立起另一座更伟岸的山峰,可不再是她的山峰。所以,人们需要踢开她,也可以踢开她。她反感的就是人们瞬息而变的嘴脸,对她极尽奉承又极尽诋毁,这是她无法接受的。所以,她想躲起来,见不到那些嘴脸。如果这些脸庞持续不断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会恶心、呕吐,同样持续不断。
  戚雪走在大街上,秋风迎面吹来,带着各种树木的气息,吹乱了她的长发。她陡然有种恍惚感,不知是气味恍惚,还是风恍惚,抑或自己的心情恍惚。她经过广场,广场里有些老人和孩子在喂鸽子。老人慈祥,孩子快活,鸽子美丽。她觉得这番情景很温馨,就笑了。不远处,还有几个人在放风筝,今天风势很好,适合放风筝,不用太费力,风筝自己就踉踉跄跄地飞起来,然后越飞越高。她引颈看天空,居然有一只蜈蚣状的,样子挺丑也挺凶,张牙舞爪,在空中焦躁地抖动,仿佛要扑下来,就觉得那制作的人有些恶作剧,干嘛不弄些美丽善良的动物呢。又一想,也难怪,古人把风筝叫做纸鸢,鸢就是老鹰,看来,这风筝从古以来就是猛禽的象征。
  其实,王旗回归家庭的怀抱,这并未让她感到意外和失落。王旗与妻子那种不即不离的古怪关系,让她始终觉得这里面本来就包含着两人合好的可能。她想,这就像放风筝,王旗就是一只纸糊的风筝,看似飞的很高很远,其实,始终有一条绳索牵引着他,只是那条绳有时并未拉紧,但这不意味着风筝可以自由飞翔,终究会有拉回绳索收回风筝的可能。现在,时候到了。而且,王旗这个风筝可能也感觉疲惫,他需要休息,也可能逃避,意识到在空中翱翔,尽管惬意却很危险,远不如躺在家里更为安全。而作为王旗的妻子,那个瘦高的女人可能也会就此剪断绳索,于是,风筝永远也飞不起来了,更遑论与她同飞。
  那么,飞翔就仅仅成为一个故事,一段风流韵事存在于天空的记忆之中,或许,它根本就不记得,因为,这样的风筝对于天空来说,实在太多了,每只风筝都有一个故事,然而,又有几只飞得无影无踪呢?
  既然那只风筝回了家,自己似乎也就没有继续飞的意义了。她这只风筝没有绳索牵引,如果有,牵引者就是她自己。所以,她不是别人放飞的,而是自己放飞的。所以,她也应该回到家里,反思一下这次飞行的经历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是,丈夫这个时候提出离婚,她感到讶异,她始终认为丈夫是不会提出离婚的,因为在这座城市里他只有两样东西:家庭和数学。他居然要抛弃一样,怎么能不匪夷所思呢?
  那晚,丈夫在她回家后,放下书本,很突然地说,我们离婚吧。她扭脸看他以为他在开玩笑,可她也知道他不会开玩笑,也从不开玩笑。他知道她在看他,在等待他确切的答复。他没有看她,依旧兀自说,真的。良久,她才问为什么。她清楚他有资格提出这个问题,可还是想知道理由,由他说出来的。
  他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学校安排我去美国进修深造,很快就走,不是一年半年,所以,我想结束我们现在这种状态,这样,你也自由一些,我也心无旁骛。她问,没有其他选择吗。他说从慨率上来说,没有其他可能。她笑了说,滚你的什么概率,你走吧,不过,把孩子留下。他说,也没有这个可能。她一愣说,难道你要带个小孩子去美国进修。他说更没有那个可能,交给我父母抚养。她跳了起来说,这不是什么混蛋的可能,而是必须。他说,你从这个角度解题,无解。她说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不会同意的。他说,知道,所以我从另一个角度解题。她问,你想怎样。他说,解题的钥匙,就是法律。她说你这样做我会死的。他说,解题是一个逻辑过程,需要的是理性而非情感。她说,我没想到你会如此冷酷。他说,我追求的是纯理性,如果冷酷是,我可以冷酷。她说,我求求你,如果你恨我报复我折磨我,我都接受,只是把孩子留给我。他说,我认为留给你才是折磨,把一切都断了,两条线段相交总有一个结合点,把它做成平行线就没纠葛了。她说你混蛋。他居然笑了说,混蛋这个概念在数学范畴毫无意义。
  他很久没有对她笑了,也笑过,是对孩子。她觉得这个笑有些突兀,有些诡谲,有些残忍,还有些陌生。
  孩子进屋,他们停止争论。
  她清楚,离婚不可避免。他执拗和隐忍的性格决定无可挽回。她想这也好,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人。都是沿着时间的方向前行,偶然在途中搭上同一辆列车,在拥挤的人流中邂逅,他们要去的不是一个地方,总有一个人要中途下车,这似乎合情合理。所不同的是,他们多了一件行李,是他们共同的,留给谁都应该,不给谁也都是一种残忍。所以,他们没办法像其他路人旅伴一样,优雅地摆摆手,然后跳下列车,分道扬镳。不管以后是否有重逢之日,旅途的愉快还是留在记忆之中,偶尔翻出来回味一下,别有一番情愫。
  他们做不到优雅,优雅是一种淡定和恬然的风度。对于他们来说,优雅的放弃毋宁是对自己的残忍。
  第三天,戚雪找到丈夫学校领导,希望能组织角度出面帮她留住孩子。学校领导说,这种事情我们不好介入,不过还是可以帮助争取一下,至于效果如何,却不得而知。毕竟,你们是夫妻,恩怨情仇是在你们之间发生的,外人说不得也说不清。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来化解才是妥善解决的唯一路径。说完,以一种怪异的表情面对她。她知道,他们对她的出轨持有鄙视甚至敌视。作为局外人,有资格对当事人做出道德评价,尽管这种评价是虚伪或者违心的。
  她走出学校领导办公室,许多人看着她。这些人并不陌生,都是丈夫的同事,曾参加他们的婚礼。那种注视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那不仅仅是鄙视。在当下,出轨、离婚屡见不鲜,对此,人们并没有什么新鲜感,也懒得进行道德评价。人们专注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单是疑问,而是一个故事。人们都活在故事之中,也需要故事,尤其是男女间的故事。因此,那目光更多的是品评,仿佛在商店里端详一件廉价甩卖的衣服,就因为这件衣服依然不乏美丽。
  出轨是什么?不仅仅是情感的旁逸,更多的是身体的溜号,甚至主要是身体的溜号。一个少妇委身于丈夫之外的男人,不能不令人们想到性。所以,那些投来的目光在她身体上逡巡,无论男女,都在她身体上搜索,渴望发现一种别的女人不具备的或者优于别的女人的女性特征。在人们看来,女人身体是解释出轨的唯一钥匙。因此,他们的视线迅捷而全面,如同一台扫描仪,从头到脚无一遗漏扫视一遍。当然,也会在某一部位戛然而止,进行特殊的定格放大处理。
  戚雪就是在无数台彩色扫描仪中走出学校大门的,留给人们的是一个丰腴少妇的背影。但那些扫描仪并未未因为她的背影而停止工作,仍然匆忙调整合适的分辨率进行扫描。有时一个女人的背影可能更具诱惑力和说服力。
  她摆着臀部走了。她知道还有目光搁在她的背影上,所以她有些尴尬,比面对着人们的目光还要尴尬。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有汹涌的胸部和肥硕的臀部,这也是那个男人喜欢自己的缘故,这也说明其他男人也会喜欢。对了,连她自己都喜欢。可现在,她觉得羞耻,不是出轨的羞耻,而是被注视的羞耻。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行姿步态,绷紧双腿尽量平稳,不至于臀部摆动幅度过于夸张。
  回来时,坐在公交车上,她鼻子一酸,哭了。
  车窗外秋色正浓,城市沐浴在秋日的温煦之中。她注视着缓缓驰过的街道,眼泪沿着脸颊滑落,街景变得绰约。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蹊跷的梦,梦里的人物都是虚构的,像《红楼梦》,在梦里挺真实,活得痛苦纠缠,一睁眼子虚乌有,什么都不存在。
  公交车靠在路旁站点停下,她应该在这里下车。可她没有动,她觉得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公交车继续前行,她还是那样坐着,微微侧脸注视城市。她清楚,只要男人提出离婚和要孩子的法律诉求,就会得到支持。毕竟,在这场婚姻中,自己是违约者。这似乎是对违约者的一种惩罚,孩子怎么适宜跟一个违约的母亲一起生活呢?孩子和婚姻捆绑在一起的,当婚姻解除时,孩子却无法分割,只能归属于法律所保护的一方。
  车内的自动语音报站器声音甜美地说:前面到达终点站,请乘客做好下车准备!
  她忽然笑了。终点,哪里有什么终点呢?调过头,还要行走在来路上,就这样周而复始,没有止境。就像太阳,早晨来了晚上走了,可明天呢?它还会准时出来,就这么徒劳地转来转去。她眯起眼睛抬头看太阳,太阳很高光线炫目,她又扭回脸。
  公交车稳稳停住。她最后一个下了车。朝四周看了看,居然格外陌生,她没有来过这地方。不过,她挺高兴,因为这里十分僻静,行人稀少,而且,没有人注视她,倒是她饶有兴致地注视别人。她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人工湖泊,湖水黛绿,微波荡漾,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十分梦幻。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十分喜欢水,常常用脸盆盛满水然后尽情地玩,搞得全身湿漉漉的,样子狼狈却十分惬意。
  她朝那汪湖水走去,心里嘀咕,这终点我怎么没来过呢,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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