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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1-24 09:59:00 字数:4745
一迈进家门,我就如往常一样在门厅里脱下笨重的大衣。
刚回城的那个冬季,异常寒冷,近于雪大封门。刺骨朔风如刀一般在城市上空和街道里飞舞,肆意切割楼房、树木、无轨电车以及外出的人,仿佛带着仇恨般的杀气。
那日,母亲把一件浅灰色的大衣朝我展开。她那得意的样子,仿佛展开的是一块具有魔力的阿拉伯地毯。
那是件海军将校呢军大衣,庄重的样式展示出它的挺括和威严。海军换装,把库存的旧式军装一律投向市场,普通百姓都可以购买和穿着。我知道这件大衣当时的价格是五十元。这是母亲一个月的工资。
我心疼五十元,也心疼母亲。
她多少有些文化,知性而好美,很注意自己的装束。可她一直没有舍得为自己添置套新的华达呢女装。每次上街逛商店,她都在布匹柜台前驻足,抚摸柔软挺括的华达呢面料爱不释手。
“试试!不合适明天去换个号码,以后天天风里来雪里去挤公交,这东西抗风御寒,值!”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只好试穿大衣。我很健壮,肩宽背厚,还有凸起的胸肌。这得益于父亲健硕的体魄和母亲充沛的乳汁,当然也有我从小喜欢锻炼的因素。
我十分喜欢双杠,很小就开始在双杠上爬来爬去,上中学时,我的双杠技巧已然十分了得;可以像体操运动员旱地拔葱从杠头翻上双杠,也可以在双杠上旋转、倒立,甚至于脱手跳下双杠。有时敏捷优美的动作,似乎并不输给那些专业运动员。每日纠缠于双杠上下,使我有了粗壮的双臂和宽厚的肩膀。这在某种程度上,给了我男人的自豪和自信,也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因身高缺憾而形成的心理自卑。
大衣颇合我的身材。唯一的遗憾是略有些长,下摆几乎垂到了脚面,当然这是由于身高的缘故。我虽然强壮,但身高刚过一米六——估计继续增高的可能应该不存在了——其实,这也是我迟迟没有解决感情问题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于这个由遗传因素造成的缺憾,我并不很在意,也无对父母的丝毫抱怨。
我无法选择自己,而父母也同样无法选择子女。
这是一种随机,一种偶然,一种没有任何意志成分的约定。这种约定本身就是自然,充满神秘性的自然。据说连人类的出现都是出于大自然生物的某种偶然的遗传错误,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我十分清楚婚姻中女人对男人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身高。这如同动物一样,雌性总是挑选雄性中最为硕大强壮的作为交配对象;甚至雄性动物为了取得交配权,在雌性动物面前奋不顾身浴血搏斗,以展示强壮的肌肉和充沛的雄性荷尔蒙。
败阵者落荒而逃或者躲在远远树丛中的某个角落,眼巴巴看着胜利者进行狂烈的交配,把生命的种子播撒在雌性的子宫里。这是生命界存在和繁衍的残酷规则,也是动物进化的必然选择,优胜劣汰。人也是有高低之分,高大魁梧者自然也拥有相对的择偶优势。于是我曾对那个叫达尔文的外国人怀有一种敌视的心理。
可是,人毕竟不是兽,还需要有智商和思想啊!使我聊以自慰的是,矮小者中不乏优秀人才。譬如拿破仑等等。
尴尬的是现实中并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把我看成是拿破仑,或者看成接近、类似于拿破仑。她们很多甚至不知道拿破仑是什么东西,或许她们会把他想象成一辆汽车,或者是一种外国的烈性酒。年轻女人们需要的根本不是遥远的英雄,而是具有实实在在高大身材的任何一位男人。
我渴望爱与被爱。尽管我不很相信爱情的存在,常常觉得那是一种虚幻。即使在一对情人卿卿我我时,我也断定它的本质仍然是一种假象。我甚至觉得一切婚姻,包括美满与不美满的只是一种责任而已。是成年人对家庭、社会、人类的一种承诺,一种契约,一种履职。
所以,不管爱是否存在,反正婚姻不需要爱。婚姻需要的只有两个因素:亲情、责任,而且后者更重于前者。
妈很满意,她绕我转了几圈,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得意地说:“很合适啊,长的部分明天重新裁剪一下就可以了。”
从此,这件威武的海军呢大衣就伴我上下冬季的无轨电车。
它确实很暖和,尤其在抵御凛冽的北风时,更显出它坚固厚实的卓越品质,使我敢于伫立在狂风呼啸的站台上岿然不动;而其他人却纷纷躲到路旁那排高大的槐树干后面,有的干脆蜷缩到车站后面的楼角下,在厚厚水泥和红砖墙之下翘盼无轨电车的来临。
母亲每每在我披着满身雪花回到家中后,激动地问,怎么样,穿着它不冷吧。
我也每每真实地点头,以换取她每每得意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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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母亲在门厅里一边接过我脱下的大衣,一边说:“看看谁来了!”
我扭头看屋里,不禁叫道:“嘿,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一张英俊但狡猾的脸朝我笑笑说:“春风呗!什么意思?难道让我一辈子扎根农村啊!”
伦,我在青年点的好朋友,比我大一届。这家伙的眉尖、鼻尖、脸型与扑克牌中的“K”颇为相像,尤其唇上那两撇末梢向上卷曲的胡须,更是惟妙惟肖。
他有许多优点,诸如聪明、能干、仗义、善于交际等等,但也有被我强烈鄙视之处,就是表面道貌岸然,对所有女生评评点点,似乎在他眼中没有一个是完美的。
实际上在女生面前他的表现欲极强,暗中也很会讨好女生,花言巧语;甚至不惜通过贬低其他男生的卑劣手段来显示自己的男人风度,也因此博得了不少单纯女生的好感。
不过据我所知,并没有某个女生被他纳入囊中。由此我怀疑他的内心极度自卑。通过贬低他人来增强自己的自信,是自卑者的惯用手法。尽管如此,伦还是我的好朋友,毕竟我刚下乡走进那座村庄时,分配到他所在的生产小队。他无数次热心帮过我,算是仗义之人。
他家离我家很近,都在102路无轨电车沿线,相距只有两站。所以每次我们一同回家,一同乘坐“大辫子”。他先下车后都会嘻嘻笑着朝我摆摆手,我便挠挠头厌恶地扭过头去。我不愿看他咧开嘴的样子,他镶了一颗金牙,但不知是否纯金,反正是金灿灿的黄色。
我突然奇迹般考入师范专科学校,奇迹般回城读书,让他大惊失色,同时也黯然神伤。他失落沮丧的样子,居然曾让我鼻子一酸,但我没哭,而是在他胸上捶了一拳。有些重,他咧咧嘴笑了。
几年来,只要回城他就会跑来看我,向我讲述青年点发生的故事或者那个小村落的名人轶事。诸如从小出家后来一直独身的刘某某终于重返佛门,跑到山里做了和尚;诸如一直当车老板儿(赶车人)年逾四十一直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汉周某,居然与一个四处游荡的养蜂女人成了亲;诸如村东头小河畔的杂树林出了怪异之事,晚上经常发出一个凄厉的哭声,由晚风送入青年点上空,致使女青年夜不敢寐,上厕所都要呼唤男生陪同。依据是前几年落水淹死的一个农家女孩显灵等等。
不然就是吹牛,伦把村里书记、主任、大小队长,甚至包括女广播员、赤脚医生等等一律褒贬一番。但以贬为主,从相貌外表到思想灵魂,在他眼中全世界没有一个完美的人,不是脑残就是体残,仿佛上帝只造就了他一个完人。
不过我了解他,吹牛可以使他放大自己,增强自信心。
吹牛,是他的生存方式。
我问:“你不是说,再过十年你就是村支书嘛!不虚心接受再教育,还跑回来干什么?”
他挠挠头说:“我改志愿了,看来还是先回城当车间主任吧!”
还是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14
我下乡的地点并不遥远,离城市仅三十公里。
青年点坐落在村子的边缘,离铁路只有不到二百多米的直线距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乘降所。看到火车喘着气远远开来,丢下手里的农具穿过田垄就可以登上列车,半个小时的奔驰后就回到了满是灰尘但温馨的城市。
对比下乡插队到遥远偏僻农场的知青来说,这无疑是很幸运的。但我始终难以真正融入知青生活,我依然怀念家乡,怀念城市,怀念“大辫子”轻快亲切的引擎声。
六十里地于我而言十分遥远,仿佛是两个相距无数光年的星系。从我的角度来看,它们属于两种类型:一个是社会,一个是家。我基本每周回家一次,大书包里装满需要换洗的衣物,回来时都清洗一新,当然,洗衣妇便是母亲。这成为青年们的一则笑资,在他们看来似乎我还不够成熟和独立,还没有完全脱离父母的呵护。
有时也由青年点里平素比较贴近的女生帮着洗涤。一次我和伦等几个知青醉了酒,在寝室里吐得一塌糊涂,被褥也弄脏了。于是,就由几个同届女生承担了清洗工作。那次我们丢尽了脸,在大大的洗衣盆中,浸泡着扯下的被罩,水面上漂浮着呕吐物,屋里充斥着浓烈呛人的酸腐气味,女生们大都掩鼻避之。
当然,男生也不会把女生当成女仆,如果干农活时女生遇到了麻烦,男生则责无旁贷的给予帮助。
这不是一种交易,而是按照性别划分的功能分配,是远古先民留下的生存遗风。群居让这种遗风得以延续和再现,知青生活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现代的群居。
尽管如此频繁回家,我每次登上“大辫子”,都会蓦然萌生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仿佛它是母亲的子宫,是我人生的摇篮。我喜欢在它的颠簸中浏览城市,浏览形形色色的人,也喜欢在它断断续续的行驶中打瞌睡或者冥思苦想,构思诡谲的人生。
“嗳,哥们喝几口?”我在母亲端上饭菜时问。
伦诡谲地眨眨眼睛,片刻之后说:“我们出去聊?”他对着我说话,眼睛却瞄向母亲。
母亲笑了:“去吧,不过少喝点啊!”她停顿一下又对我说,“嗳,别忘了带钱啊!”
母亲的意思是让我请他。
母亲就是这样,一贯善解人意,在外人面前总是给我充足的面子,从不让我尴尬,我因此十分感激母亲。
我们在无轨电车站对面的一家小酒馆坐下,点了两个毛菜——一盘麻辣豆腐、一盘尖椒土豆片,酒是六十度的一斤散白酒。
由于近来罕觏,我趁腮帮一边一块赘肉的老太太忙着上菜的间隙仔细打量他,不知为什么,陡然有种恍惚与陌生的感觉。看着看着我笑了,他被我莫名其妙的笑弄得有些慌张。
“什么意思?笑得还是那么阴险!”
“你猜我回来时在车上想什么?”
“不知道,会不会是青年点里的哪个女生?”他在双手上哈着气,伴着坏笑。
“我在想,这个时候‘伦’一定赖在女生宿舍里夸夸其谈,吹得唾沫飞溅,棚顶落灰!”
我给两个杯子斟满刚烫过的白酒。
他脸一红,摇摇头:“唉,哥们那是消愁解闷啊,来,整一口!”
喝完,伦抿抿嘴唇:“你不知道,现在青年点里是风烟滚滚,乱云飞渡啊!”
他有点文化水平,在青年中也算知识赅博,喜欢炫鬻词语,侃侃而谈,给人一种才华横溢的印象。
恢复高考后,青年点六十多人报名参加高考,由于他平素渊博的谈吐,所以期望值最高。在大家的预测中他属于前几名,而我属于后几名。我曾因此感到羞耻,不好意思每天伏案复习,唯恐名落孙山给人留下耻笑的把柄。我也因此忽略了数学的复习,导致高考成绩中数学得了低得可怜的分数。好在文科成绩很高。
最终结果出人意料,只有我和青年点的女点长进了录取分数线。她考入省内一所理工大学,我考入市内的师范专科学校。
录取榜公布之后,伦曾涎着脸自我解嘲说,“嘿嘿,哥们这是大意失荆州了”!
这件事确实让他在青年点里尴尬郁闷了一段时间。不过,他像壁虎、螃蟹抑或蚯蚓,居然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依旧海阔天空夸夸其谈。
其实,正因为人有很强的心理自愈能力,所以不知羞耻的人才会多如牛毛。女生们常常笑着听他滔滔不绝的演讲,那些若隐若现的笑容似乎埋藏着某种讥诮意味。
我抿一口酒咂咂嘴,从口到胃,酒浇出一条热辣的小径:“别来虚的,说说有什么新闻或者变化吧!”
他诡秘地眨眨眼睛:“知道吗,最近马上就要清点了。”
“听说了,别的城市已将开始了,这么多青年一窝蜂地都回了城,还不挤掉脑袋!”
我脑子里浮现出无轨电车越来越拥挤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忧虑。端起酒杯向他示意一下,自己喝了一口;还是有些辣,又夹了几片土豆塞进嘴里。
他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怎么?也太自私了吧,自己回了城,就不顾成千上万个知识青年啦,这么大一个城市还愁装不下人?告诉你,这是英明决策,这叫拨乱反正,这是国策,有利于安定团结,懂不懂啊!”
他似乎有些愤懑,狠狠㨄了一大口。
我扑哧一笑:“我这不也是忧国忧民嘛!不过,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听说很快都必须返城。”他又来了精神。
“这是好事,大伙儿应该高兴,怎么还风烟滚滚乱云飞渡呢?”我揶揄他一句。
“问题就在这里啊!听说马上就要回城了,男女生全体动员起来……”他故意卖关子顿住了,见我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就有些失望地说,“集体搞对象呗!”
我一愣,接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