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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祥荣与彩凤(4)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19 22:50:12      字数:5839

  祥甫出去很是坎坷。那天大清早祥甫急急忙忙走出家门后,他不敢在家乡耽搁。恐怕黑无常会派人来寻着他,就听父亲的话,直奔四明山毛夹岙他姐姐的家。到了毛夹岙已经是下午时候了。他从没有去过那地方,一路打听了好多个人,经过弯里弯山里山,翻山越岭才打听到那山村。姐姐见了他好高兴!热情接待了他。
  “小弟,阿爹的病好一点了嘛?”他的大姐祥玲是从小做童养媳出去的。平常没来往。只有家里有重大事情时来一下,闹九龙会时他们的祥青死时是来过的。因为家里人多,丧事完后,她虽看爹身体不大好,但她家上有老下有小,没法多待就及时回去了。所以大姐也不知道近期家里情况。
  “爹好一些了。”他只得撒个谎,又说,“爹虽好了些,还不会做小炉,我又不大做田里的活,想到你这里山来寻个出力气的活,暂时混口饭吃。”
  姐姐祥玲说:“做生活慢慢再说,你从来没来过山里,先看看这里山里风光山上山下玩一玩吧。”
  姐夫原也是个靠打柴和替山主背毛竹做脚夫为生,看他每天早出晚归替人家干活,祥甫那里有心思去玩,带着小外甥随便转了一天,就急着跟姐夫也去背毛竹了。
  可是在姐姐家住着也不舒意,先不说住的地方小,没有专门房间给他住,他只能和大外甥挤一挤,家里上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下有三个幼小的孩子,吃口多生活也很困难。每天三餐吃汤喝粥还入不敷出,如今又加他这一大口,负担就更重,开销更大了。他又是个平原地区出身的人,不会砍柴,只会背几株毛竹,毛竹也没他姐夫背的多,赚不来几个钱,还不够填补他一个人的开支。所以日子一长,姐姐的婆婆和姐夫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了,说话也旁敲侧击嫌弃他,而祥甫又是个性刚气硬的人,自然受不了这个气,不久他就告别了姐姐,晃晃荡荡流浪到慈城去割胡白稻了。
  所谓割胡白稻时间很短,那是间于早稻和晚稻之间的一种中间稻,这时候可以收割了。割胡白时在鄞西平原地区正是农闲的时候,所以到慈溪去割胡白雇工很多。他当了半个月的割稻客又失业了。
  他听当地人说到三北去挑盐很好赚钱,他就用半个月割稻赚来的工钱和别人一起到三北去挑盐卖。可是他那知道这是贩私盐呢。他从三北挑来一担盐路过一个镇头上去卖全部被国民党税务所没收了去,把半个月辛辛苦苦割稻赚来的一点工钿全都泡了汤,还差点被抓去坐牢狱。
  他身无分文,没法生活,只得到当地海涂里去检泥螺,因为他看人家很多人在检。这么整整检了一天,勉强能买一付大饼油条吃。夜里就在人家屋檐下、堂屋门口躺一躺。
  可是有一天,他在陷得很深的海涂里检泥螺时,走来一个戴眼睛、穿长衫手拿打狗棒的中年人,大声地向他吆喝着,叫他“滚上来”,不许他检,说这海涂是他家的。祥甫想,田有私人的,山有私人的,这海涂怎么也会有私人的?不听他的,照样检。那家伙立时派来三四个挺胸凸肚凶神恶煞的家伙来抓他、打他。他跳上岸来拔起一根粗大的篱笆桩,便和他们劈里拍啦对打起来。那几个家伙一时里被他打得斛斗骨碌的在海涂里爬,但总因寡不敌众,最后还是被他们抓住了。他们用麻绳绑住他的两只大手,把他扯起来吊在一间堂屋门口的横梁上,用青柴棍上上下下打他,把他当作一个强盗和贼一样来惩罚,吸引了全村的人都来看,还扬言要把他当作大盗送到县警察局去。他落难到此只有任人打了。这时一个卖布客人正背着一匹余姚布在村里叫卖,见状也走过来看热闹,见一个满腿是泥的后生被吊在堂屋门口的横梁上,打得混身是伤,腿上鲜血淋漓。那卖布客人带着他的伙计赶快关切地走过来仔细看。一看让他大吃一惊,竟是他去年在龙山结识的铁匠朋友张祥甫!他忙焦急地走过来,说:“唉呀!这不是我的表兄弟祥甫呀?你怎么样流落到这里?变成这个样子?!”祥甫惊疑地抬起头来看,怎么这里还有我的什么表哥?他抬起头来看,却认得是当年和他父亲在三北龙山做小炉时结识的老周。此时见老周直眨眼,示意叫他以表兄弟相称,祥甫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被人家打得这样体无完肤,见了老周这样叫他,真如见了亲人一样欢喜和惊异,叫声“阿哥!”不由的鼻子一酸热泪盛眶。那老周忙责怪地继续问他说:“表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家里人派你来寻我的吗?你在这里犯了什么事,怎么冲撞了这里王先生?”一面说一面与他的一个伙计小李赶快奔过来要救护他。
  祥甫是个机灵人,看老周的眼色和叫他表弟忙委屈地说:“表哥,我在家没行业待不下去了,想来寻你,到这里盘缠都用光了,一时又找不到你,没法子到海涂去检点泥螺,没想到他们就这样打我。”
  这时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听是老周的表弟,忙走过来赔不是说:“啊!老周呀,还是你的表弟!误会,误会!实在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叫你表弟受了委屈。不过你这表弟也很厉害,我好几个乡丁被他打倒了呢——混帐东西!还不快把老周表弟放下来!”原来老周是朋友四海,到这里做生意也很熟悉当地的乡伸和乡、保长。
  “哼!误会?老子的腿都差点给你们打断了!”祥甫放下后,抚摸着两只被麻绳扎得发麻的手臂和身上的累累伤痕,气的白了他们一眼。一拐一瘸地跟老周走了。
  老周和小李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惊讶地问他:“祥甫,你怎么会到这地方来?又怎么会落到他们这伙人手里?”祥甫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老周听了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今天亏得碰到我,要不,你会给他们打断腿的!那个穿长衫的家伙是这里的盐霸,他又是这里的乡长,那些打手都是他的乡丁,你怎么样敢到太岁头上去动土!他叫你不要捡你不捡就是了。唉!祥甫,如今还是他们掌权的时候,我们一时还是斗不过他们的!只好暂时忍一忍!”
  祥甫说:“我当时也没想打他们,是他们先要来打我的,我想我在海涂上捡点泥螺又没犯法,见他们要打我我也就和他们对打起来。嗨!他娘的那知这里也有黑无常和小阎王那样的人呀。”老周叹口气说:当今时势是东山老虎也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天下老呀一般黑呀!又问他如今打算去那里?祥甫说:家里是去不得了,姐姐家也不想再去了,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祥甫叹一口气把今年上半年三月行九龙会,他小弟被打死,自己气愤不过烧了黑无常的酒栈房逃出来,以及流落到此穷困潦倒的情形详细说了一下。老周听了一拍祥甫的肩膀说:“嘿真有你的!这个仇一定要报!不过这样报仇还不是办法,将来我们要把这些恶霸地主彻底打倒才行,眼前还是先要抗日……这样吧,祥甫,如今你反正没地方去,那就索性跟我卖布吧。”
  “跟你卖布?”祥甫一听是又高兴又烦愁,高兴的是老周对他这样信任这样热情,他真愿意跟老周一道做事,烦愁的是他如今身无分文,没有本钱,如何与他做搭挡?于是他皱着眉头为难地对老周说:“周先生,我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呀!没有一点本钱咋好做卖布生意呀?”
  “甭要啥本钱!有本钱的人我还不要呢。”老周神秘兮兮地对他笑笑说,“你给我当个伙计吧,嗯?帮我背背布就行,我和小李两个人,都有是学生出身,没有种过田做过工,两个人背着布,奔来碌去太辛苦,你打过铁种过田有力气,过来也好给我当个帮手做个伴。”
  祥甫一听高兴极了说:“那还有啥话呢!周先生看得起我,叫我干啥都行!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没有工钿也行!”
  “嗬,你这后生真爽快!”周先生诙谐地拍拍祥甫的肩膀说,“当今要发动全国人民起来抗日的时候就要像你这样的后生呀。”
  当下老周叫小李从包袱里拿出来红药水和酒精,给祥甫清洗包扎一下含血喷人伤口,就高兴地带着祥甫和小李到龙山镇一个客栈里宿夜、吃饭,周先生还找了个郎中先生给祥甫看了伤,弄了些跌打损伤药丸来给他吃,还给他在伤处贴了几狗皮膏药。从此祥甫就跟着周先生与小李一块,做起卖布客人来。他们从余姚贩来芝麻色的家织老布,又背到浒山、周巷、龙山、慈城一带去各乡各村卖布。
  其实这个卖布客人周先生和小李并不是一般的贩布客商,他是在这一带流动宣传抗日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抗日的“政工队长”、中共的地下党员。从此祥甫就跟着他参加了抗日政工队。
  “七七”事变,国共第二次合作后,中国共产党才向国民党建议在南方,先成立“战时政工宣传队”以在江浙一带宣传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抗日。老周就是在那时候来到这一带来当他的政工队长的。祥甫当时参加了政工队也就参加了抗日,参加了革命。跟上了共产党。
  在政工队里,他们白天以卖布为职业向群众宣传抗日,向当地群众就讲“七七事变”后全国的抗日形势,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平型关大捷》他跟着老周和小李到处宣传抗日,老周在集市上演讲时,他和后来的小李一起站在老周身边替老周递水递毛巾,老周演讲结束,就在周围贴抗日标语。他们今日到这个村,明天到那个乡,到处宣传抗日。晚上老周还教他识字。
  那一日,祥甫跟着老周卖布来到三北河头市,见那镇头上街面虽小,却是洋广杂货、绸缎绫罗、米店、药店,样样都有,其中还有一家铁匠铺在丁丁当当地打铁。因他自幼跟父亲打铁出身,对铁匠有种特殊的感情,这可是他的老同行呀,他就背布走过去看。一看,见那掌钳师傅还是他们芦苇漕的宝林大伯。早先也听说宝林大伯在北乡开铁店,却不想就在这里。又看见伙计阿火,也是邻村郭家弄的人,真是他乡遇故知,高兴极了。老周原也经常到这些店里走走的,却不知道他和祥甫还是老乡,就一道走进去坐坐。堂叔侄聊了一阵之后,宝林高兴地告诉他:“这么说你出来已经很多日子啦,嗳,你知道不知道?你阿哥快要结婚啦!听说那个媳妇还是在鲍家湾做五个月人家,鲍家鲍老板的小囡。喏,前天你阿爸还到我地方来过,为你大哥办婚事我也给他凑了一份会呢。”
  “真的?”祥甫听了当时为哥哥高兴。
  “喔,那你还不知道,是真的。听说今年年底就要结婚。”“嗬,祥甫,这是好事呀,到时候你得要去一趟。”老周听听了也为祥甫高兴。
  祥甫兴奋地点点地,当下摸出老周给他的十元洋钱津贴费,并请老周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托阿火带去给父亲并叫他转告,自己在跟人做小生意,因生意忙碌一时不能来,请爹和大哥多多原谅!
  祥甫这封信和钱就是这样带来的。
  
  接到祥甫这封信时,老成章正为大儿子忙着拿包头(订婚)呢。这拿包头(订婚)就是男方向女方送聘金,其中包括送一包一包贴着红纸的南北果品——即桂圆、核桃、红枣等营养吃食,所以俗话叫拿包头。在这里让先向大家讲些过去旧社会拿包头的事情,也就是男双订婚的事情。
  拿包头(订婚)是件十分繁琐的事情。按照规矩,男女双方在媒人介绍之后,首先要把女方的生辰八字俗称‘庚贴’拿来到男家灶神菩萨面前压三天,这三天里如果男家诸事顺利没出啥事体,那就认可了。如果在这三天里,孩子吃饭时不小心摔碎了一只碗,或家里踩死一只小鸡,那就被认为女的有克星,不吉利不相配,于是什么条件再好,男女双方再喜欢也不能结成婚姻。就算庚贴那三天里吸顺顺当当的没发生什么事,这一关通过了还不行。还要请算命瞎子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告诉算命先生,请他排过八字,他们的命相八字是否相克,而龙与虎,虎与免,虎与猪、马、牛等鉴星相家认为都是相克的,那是命也不用算了,都是不相配的。这些关都过了之后:如果生辰八字、生肖都相配的话,在媒妁的中介下双方父母才能谈婚论嫁讲聘金和嫁妆的事。也就是拿包头了。男方挑好几担礼品去女方家里,包括南北果品和男方给女方的戒指、耳环等首饰和几担老酒与糕饼,这叫“拿包头”。解放后叫“拿糖”。这就算正式订婚了。
  彩凤娘在当时虽谈不上什么新思想,却是个实际主义者,她认为她小女儿喜欢祥荣,祥荣也喜欢彩凤,双方中意,年龄相差四年也相当,这就好了。她叫大女儿带信去对男方说,这拿庚贴、排八字、拿包头这一套就都免掉算了。说:“像第一个胡家那样,样样讲究,事事正规,认认真真一样一样都办过,结果抬过去一点也不好,有什么用。”彩凤娘说叫他们择了日子通知一声,到时候来抬新娘子就行了。
  但是老成章在感激之余,却觉得太简单了,似乎委屈了姑娘,而且他是个十分爱面子的人,感到一点东西都没拿来过去,也叫人家看不起,太寒酸;也会被认为这个女的这么不值钱!这个媳妇是有啥毛病白送给的。所以他还是不管自己手头拮据,叫金凤拿去二十元洋钱、四对包头和两担老酒。彩凤娘非常感激。但只收下了两对包头和两担老酒,像徵性地收一点。钱是一分也不肯收,说:我说过了的不要你们一分聘金的。又叫她大妇儿金凤拿回来,可老成章总觉得太过意不去第二次又拿过去,说就给小娘做套衣服吧,表示一点心意。彩凤娘不好再推让,只得收了十元钱。说你们手头太紧,自己用吧,衣服我会给她做的。两亲家都很通情达理,都很谅解对方,大家都很欢喜,自是祥荣和彩凤更欢喜。
  但是这事体于顺利中也有不顺利,半路杀出个秦咬金。起初这事体都由彩凤娘通过大女儿在暗中悄悄进行的,到金凤拿过去几对包头和二十元洋钱那天,终于被老头子知道了。以前老头子再三说自己是再不管小囡的事了,天天讲“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不让彩凤留在家里。当他知道母女俩串通一气,要嫁给在他家做长工的祥荣时,就大为不满,说这是塌了他的台,败坏了他家的门风,太丢他的面子了。老头子骂老太婆是昏了头,骂女儿生性是个贱货,好好开店开号人家不待,到如今去嫁个做长工的。还说天底下“顶香是铜钱,顶嗅是穷。”你嫁个穷长工,从此后你休到我门上来!闹得彩凤哭哭啼啼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得到芦苇漕大姐家来暂住。气得彩凤娘和他吵了一顿架。连大女儿金凤也被骂进在内,说她吃里扒外挖墙脚,瞎了眼睛帮老太婆找个做长工的。那当时原被称赞得十全十美老实巴结的祥荣,一下子也把他看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他说:“莫看他一声不响,暗底下却会拐骗女人。”从此对祥荣白眼相看。这样祥荣勉强给他做满了三个月,也就只得离开鲍家,回到家来。在附近村坊上给人家打打忙工,去姚江对岸——慈城割割胡白稻。
  而这时倭老板想方设法,挽亲谋眷,还是想把女儿嫁到有钱人家去,无奈他说了一家又一家老板人家,彩凤一点也不动心,就是要坚持嫁给祥荣。而彩凤母亲却完全向着祥荣,说是我说的话算数,这回事体一切由我作主,不听他爸的!你们放心好了,到时候你们只顾派花轿来抬。
  老头子闹了一阵之后,见事情既然已经这样,挽回不转了,也只得作罢。倒过来想想,祥荣在他家做了一年长工,三十多亩田给他弄得清清爽爽,也没啥对不起他的地方,女儿要嫁给他也不是他主动的是自己老太婆的主意,也不能怪他。再说老太婆说,这次再嫁小女儿不要他再办嫁妆,反正他也不顾这个女儿了,也就让她们弄去。
  待又过了一阵之后,彩凤娘见老头子已经冷落下来,又对他说坚持要让彩凤叫回家来出嫁,说总不能叫她在芦苇漕出嫁呀,即使在外头出嫁也逃不过她是你鲍老板女儿的名声。老头子想想也是,大势已去让他们去吧!他也就不管了,不久,彩凤在大姐的陪同下又回到鲍家湾来。
  彩凤一回到娘家就忙碌了,绣枕头,做新鞋等等准备起嫁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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