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寄生

　　未表姐结束了和孟梦一般短暂的婚姻生活。又恢复到以前姑娘时的生活模式。末姑妈和未表姐还是依旧每天争吵，但是谁也离不开谁。
　　未表姐有点感冒，鼻子堵着，很难受。末姑妈给未表姐吃了药，让她早点洗涮，上床睡觉，多休息休息。未表姐在房间打电话。末姑妈走到门口，很不满，皱着眉头，生气地：“睡觉就睡觉，打什么电话！”
　　这种管束指令是几十年来养成的母亲对于女儿的一种权威，几乎成了一种习惯，甚至就潜伏在母亲的潜意识里，末姑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母亲的潜意识里，无论女儿三十岁四十岁，她都永远把女儿当作幼儿来管教，要约束规范她的行为。一旦女儿的言行有一丝一毫不符合母亲心中既成的标准，母亲立刻毫不留情地严厉地指出。年岁愈久，这种权威愈加牢不可破，并且这种管束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发生。它极具杀伤力，几乎使人窒息。所以成年子女与年迈父母长时间相处，几乎总是不愉快的，而且摩擦不断。
　　未表姐立刻就怒气冲冲地反唇相讥，“我就打个电话，怎么了！”这怒气中有女儿对于母亲的放任与娇纵，有对于母亲的抗议与不满，有长期堆积的委屈与愤怒的突然爆发，有维护自己正当权利的自尊的觉醒，还有要倾诉自己心声的不可遏制的欲望，有自己苦闷无处可去的抑郁和憋屈。
　　类似的小场景每天都在母女俩的生活中上演。
　　末姑妈在别人有意无意的闲聊中，渐渐意识到，如果要再找对象的话，未表姐的肥胖是致命的缺陷。就像市场上的菜，你隔夜的菜，还发黄打蔫，根本卖不了价。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现在说媒的可不像以前那样客气，当着末姑妈的面就能说出不好的话来。末姑妈又气又恼，却又无法反驳，因为那些不好的话尽管不中听，说的却都是事实。
　　末姑妈不愿意女儿让人嫌弃，痛下决心，一定要让未表姐减肥瘦下来。关系到自家脸面和女儿未来幸福，末姑妈顾不上心疼钱了。别人介绍的，广告上面的，电视直销的，推销员上门推销的，只要有一点减肥希望和可能，末姑妈什么法子都让未表姐试了，什么钱也都花了。喝减肥茶，严格的按照减肥食谱让未表姐进食。减肥食谱不但清淡，量也极少。一向胃口健旺的未表姐饿得头晕眼花，痛不欲生。一个月下来，成功减了十斤，末姑妈暗自高兴。不想未表姐饿出胃病来，得吃药调理，暂停减肥茶。减肥茶和减肥食谱一停，未表姐放开肚皮大吃，又胖了二十斤回来。末姑妈大为泄气。减肥腰带束了半年，差点把未表姐勒死。针灸按摩穴位，做的时候明显看到未表姐苗条下来，可只要一停，未表姐立马又像气球鼓了回去。总不能天天都依赖针灸按摩，毕竟时间久了这些也都会损伤身体。
　　独独最有效的减肥方法，运动，未表姐没有做。胖的人本来就懒，再加上未表姐走动起来，比别人格外吃力辛苦，就更不爱动了。就算杀了她，也叫不动未表姐跑步运动。未表姐到哪，都是一屁股坐下，再也不挪动的。末姑妈的减肥计划坚持了将近一年，最终放弃。未表姐比以前更胖了。
　　相亲还是时不时地进行，从没停过。让未表姐嫁出去，成为末姑妈最大的心事，甚至是心病。介绍的对象越来越差了。末姑妈只要是能说上一句话的，就立刻把介绍对象的事嘱咐给他。只要是有人介绍的，不管年老年少，不管离婚未婚，不管有钱没钱，不管英俊丑陋，只要是单身男子，末姑妈都让未表姐去见面。就像一张网撒下去，无论鱼、蚬子、虾米、螃蟹，只要是网里的，通通都要。有五十几岁得心脏病的糟老头，有二十几岁呆在家里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有满世界跑的卡车司机，有甜言蜜语的江湖骗子，有卖鞋的，有摆地摊的，除了乞丐和流浪汉，各色人种都齐了。各种行业，各种语言，各种阶层的人，未表姐都逐一相亲过了。
　　未表姐并没有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单身男人，如果双方满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未表姐的结婚对象。这些人都有显而易见的毛病和缺陷，你都不用去挑，它就摆在那里。有的只见一次面，有的相处一段时间，但是结果总是令人不满意。以前未表姐处对象，末姑妈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末姑妈都不怎么说话了，未表姐却开始对男友挑挑拣拣，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中意的。未表姐可以和男友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相安无事。未表姐会让人觉得她脾气温和，很容易顺从别人的意见，很好相处。然后突然间因为一点不满，一点暇疵，一点差错而翻脸不认人，而突如其然地断绝关系，让人摸不着头脑和心惊胆战。未表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未表姐对世道人情一无所知，未表姐的所有言行举止都只听从她内心的恐惧和害怕来指挥。未表姐其实有好几重的分裂人格。只是未表姐和末姑妈都没有意识到。
　　相亲成了未表姐和末姑妈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不可缺少。至于相亲的结果，未表姐能不能结婚，母女俩倒并不着急。未表姐和末姑妈都很享受相亲的过程。可以认识一个新的男人，见几次面，看几场电影，然后分开。再下一个。未表姐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未表姐一次又一次的相亲，就像花开花落一样年复一年，自然而然。相亲就像打高尔夫，就像读书，就像购物，成为一种需要，一种消遣，一种娱乐。相亲本来是结婚的前奏，相亲在这里失去了它原本应有的正常的功能和作用。未表姐的相亲更像是一种游戏，一次一次降级的，永远看不到尽头，也永远不会结束的游戏。未表姐和末姑妈的乐趣只在这游戏的过程中，她们喜欢相亲这种游戏。至于游戏的结果，她们毫不在乎。未表姐的相亲又像是一种有悖常理的怪圈，一种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怪圈。
　　那天末姑妈兴致很好，带了她原来在纺织厂的同事，张阿姨，到家里来。末姑妈是极少带人到家中的。张阿姨跟她们家极熟的，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未表姐小时候，末姑妈忙不过来时，经常把未表姐放在张阿姨家。所以未表姐对张阿姨的感情也很好，把张阿姨当作末姑妈的姐妹一样来看待。看到张阿姨上门，未表姐也很高兴，出来，在一旁，陪着一起聊天。
　　张阿姨从小看着未表姐长大的，对未表姐就像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张阿姨一直夸未表姐长相甜美，说比末姑妈年轻时还好看。张阿姨一直很关心未表姐。张阿姨拉着未表姐的手，亲热地问长问短。
　　“现在还在减肥吗？”
　　“已经停了一阵子了。”未表姐摇了摇头，抽回自己的手。
　　“我下次给你带些台湾的果蔬膳食来。它是全果蔬配方，按照你平时的饭量进食，不会让你饿着。会给你足够的能量，同时又能消耗脂肪。它是绿色健康食品，还可以改善你肠胃功能，对人体是有益的。减肥效果不错。你试试看。”
　　“谢谢张阿姨。”未表姐感激地看着张阿姨。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末姑妈身上。张阿姨说末姑妈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把未表姐养大，很不容易。末姑妈也慢慢老了，一天都没有歇过。家里的所有家务，买菜烧饭，洗衣拖地，全都末姑妈一个人干，末姑妈太辛苦了。
　　未表姐有点不高兴。尽管未表姐自己也觉得末姑妈一个人干所有家务，也很辛苦。但是从别人嘴里说出这些话，就含有谴责自己的意思。未表姐不喜欢别人这样说。
　　要是张阿姨能知道未表姐是那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张阿姨应该知趣地就此打住。不再去惹未表姐生气。可是张阿姨并不明白这一点，从而导致了后面的不愉快。
　　张阿姨又提到未表姐找对象的事，未表姐早窝了一肚子火。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的！
　　张阿姨并没有注意到未表姐的不对劲，还在絮絮叨叨。“你妈妈辛辛苦苦养大你，你也该知恩图报。可你一点都不听话，还天天跟妈妈吵嘴，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找对象也不能太挑剔，到后面只能越挑挑差。女人年龄越大越不值钱，何况你又离过婚。”
　　千不该，万不该，张阿姨不该加上这么一句，“要是嫁不出去，到老了，没有孩子给你养老，你只能去抱养个孩子，那才可怜哪。”估计这是末姑妈内心最深的隐忧，生怕未表姐到头来连自己都不如，那真是悲哀啊。末姑妈自己实在憋太久憋坏了，才在张阿姨跟前兜的底。可张阿姨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给漏了出来。简直是火上加油。
　　嫁不出去，抱养孩子，这是未表姐最大的忌讳，是未表姐的痛中之痛。连末姑妈都不允许在未表姐面前提这些字眼。此时未表姐听了这些话，如五雷轰顶，万箭攒心，就像有人拿刀在她伤口上搅，血泪迸发，悲愤不已，未表姐大叫一声，一头撞到张阿姨身上，厮打起来。
　　张阿姨头发散乱，脸上，手上都被抓破了，上衣也裂开了。张阿姨气得瞠目结舌，浑身乱颤。张阿姨用尽全身力气想推开未表姐，未表姐在悲怒相激之中，却哪里挣得开。
　　末姑妈正在恼怒张阿姨老糊涂了，说话不知轻重。不想未表姐却扑到张阿姨身上，又抓又咬。这也太不像话，成何体统？末姑妈一边大声斥责未表姐，一边赶上前去拉开未表姐。未表姐依然怒气填膺，可天底下独独末姑妈一人，在她面前未表姐不敢放肆。未表姐不敢碰末姑妈一个指头。末姑妈把未表姐拉到一边。
　　张阿姨狼狈不堪，长辈尊严荡然无存。张阿姨又气又恼，又震怒，又羞愧，手指着未表姐，说不出一句话来。恨恨地看着末姑妈，刚想把怒火转嫁到末姑妈身上。末姑妈看穿了张阿姨的心思，撇下未表姐，站到张阿姨一边，果断而有力地说，“养出这样的女儿，我也算是凉透了！走！今晚我就住到你家去，再不回这个家！”
　　说完，末姑妈转身进屋去收拾了一包随身衣物，拎着包，挎着张阿姨的手，就要出门。末姑妈离家出走，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未表姐像三岁小孩离了娘，惊慌失措，后悔莫及。未表姐急忙去拉末姑妈，想央求末姑妈留下，要她怎么赔礼道歉都可以。末姑妈绝然地甩开未表姐的手，看都没看未表姐一眼，头也不回，毅然带上门走了。
　　从末姑妈离开的那一刻起，未表姐感觉自己像要死了一般。离开椿，离开孟，未表姐并没有觉得有太多难过。可是离开末姑妈，不，是末姑妈主动离开她，抛弃她，永远不回来了，未表姐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未表姐像要淹死的人一样奄奄一息。别看未表姐三十好几了，可是对母亲的依恋程度，心理上跟三岁孩子没什么不同。母亲抛弃了她，这世界上没有地方是安全的，再也没有人来保护她了。未表姐就像丢失了母亲的无依无靠的三岁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这个世界在未表姐面前轰然倒塌。
　　末姑妈是一气之下离家的。离家之后，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痛定思痛。末姑妈越想，就越觉得她有必要离开未表姐。知女莫如母。末姑妈何尝不知道未表姐跟在她身边，就像长不大的孩子，心理承受、处世应变能力孱弱得很。末姑妈明白未表姐根本没办法独立生活。末姑妈也知道今晚的胡闹只是未表姐所有层出不穷的问题中的一个。末姑妈并不是真的生未表姐的气，只是借着这个怒火的峰头趁机离开未表姐。末姑妈早就想离开未表姐，她想让未表姐自己学着去独立生活。末姑妈也非常清楚这样一个事实：未表姐再放在她身边，就真的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嫁不出去的单身老女人。她现在可以照顾未表姐，那么她老了呢，她总要比未表姐先离开这个世界。她死了以后，未表姐怎么办呢？
　　所有这些道理，未表姐全都是稀里糊涂的，可是末姑妈却是明明白白的。精明的母亲，懵懂的女儿，她们在两个极端上。只是末姑妈的这个觉悟，觉醒得太迟了。早在二十年前，或者更早，末姑妈就应该这样做了，就应该放手让未表姐自己去学着独立生活。现在已经太迟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像一棵长了几十年的树，你切断了这棵树所有的根，让这棵长了几十年的树完全依靠母株来输送营养水份。现在突然间把这棵完全没有根的树移植出去，让它独自生活。它已经长不出自己的根，它只会干枯死掉。
　　末姑妈说到做到。在张阿姨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末姑妈就到一家小餐馆找了份洗碗的活。晚上就住在餐馆的阁楼上。从离开未表姐时开始，末姑妈的手机一直关机。不接未表姐的电话，不给未表姐发短信，也不给未表姐打电话。末姑妈一直保持沉默，像是冷战状态。末姑妈像个严厉的教练，硬着心肠在训练未表姐，也在训练自己。
　　白天忙碌时还好，容易打发时间。晚上一到夜深人静时，末姑妈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未表姐。这几十年来天天呆在一起，陪伴习惯了的。尽管每天都有龃龉摩擦，母女俩的心还是连在一起的。末姑妈每次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未表姐。才能抵抗住给未表姐打电话的诱惑。末姑妈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只要给未表姐打了电话，自己这次离家的行动就毫无意义，自己的所有心机就全都白费了。末姑妈和未表姐像两个陌生人一样，音信全无。这在她们几十年的共同生活中，还是头一次。
　　末姑妈的心思顾虑，行踪住址，未表姐一无所知。张阿姨搬了新家，未表姐不知道张阿姨的新家在哪里，未表姐甚至连张阿姨的手机号码都没有。未表姐唯一能联系末姑妈的方式只有末姑妈的手机号。可末姑妈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关机，末姑妈也从来不打电话回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未表姐悲痛欲绝。以往，未表姐出差在外，末姑妈没法接未表姐电话时，都会先发条短信告诉未表姐：她要去洗澡了，等洗完澡再给未表姐回电话。这样未表姐就会很安心，感觉末姑妈每时每刻都在她身边。此时的未表姐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内嗡嗡乱蹿，惶恐得很，无时无刻都在焦虑中。未表姐只当末姑妈是在生她的气，末姑妈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早知道这事会导致末姑妈离家出走，未表姐宁可死上一万次，也绝不会去沾惹张阿姨。未表姐恨死自己，后悔死了，恨自己为什么要和张阿姨厮打胡闹。
　　末姑妈不在家，未表姐遇到了最大的难题，没人煮饭了。虽然未表姐也经常偷偷在外面买零食。可是现在，未表姐却牢牢记住末姑妈的教诲了：在外面餐馆吃饭都是不卫生不健康的，未表姐再也不想惹末姑妈生气了。未表姐到超市买了一大堆的饼干方便面，未表姐只懂得买饼干方便面。冰冻水饺呢，未表姐连冰冻水饺都不会煮。一日三餐，餐餐吃饼干方便面。吃得未表姐一想到方便面就要呕吐。填饱了肚子，未表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给末姑妈打电话。每次都是关机。但是未表姐总是不死心，隔个十分钟再打一次。一天打几十次，从来没有打通过。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肠胃不适，吃了饼干方便面后，未表姐开始拉肚子。未表姐不敢去医院，没有末姑妈带着，未表姐不知道找哪个医生看。万一找错了医生，不是让自己病情加重嘛。未表姐也不敢到药店买止泄药，药可不能乱吃，万一买错了，吃死了怎么办？未表姐只好不停地上厕所。每次上厕所，未表姐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未表姐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末姑妈快点回来。到后来，未表姐的生活中只剩下三件事：吃饼干方便面，蹲马桶，给末姑妈打电话。末姑妈离开了半个月，未表姐拉了半个月肚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邻居看到末姑妈，告诉她，未表姐病得面黄肌瘦的，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让末姑妈赶快回家看看。末姑妈吓一大跳，赶忙回家。家中到处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垃圾，灰尘积得有一尺高，泡面用过的碗堆在洗碗池里，洗碗池都放不下了，堆到灶台上。卫生间里臭烘烘的，马桶上积了厚厚的暗黄的污垢。到处都堆着脏毛巾，臭袜子，薰得末姑妈想马上扭头就跑。
　　末姑妈捂着鼻子，进了卧室。看到未表姐躺在床上，脸上都没了肉，眼睛凹陷下去。未表姐看到末姑妈，眼里放出光来，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来。末姑妈顾不得许多，搀了未表姐就走。到了医院，医生说，未表姐已经严重脱水，再晚些送来，就有生命危险。
　　住院治疗半个多月，未表姐痊愈回家。经过这一惊吓，末姑妈再也不敢起离开未表姐的念头了。此后，死心塌地地跟未表姐在家安心过日子。
　　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末姑妈和未表姐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末姑妈和未表姐，只有彼此寄生在对方的体内，才能存活下去。谁也离不开谁。
　　末姑妈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世界末日；而未表姐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开始过，就已经结束了。人们说的是对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