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自由的代价

　　直到坐上火车，我妹妹才和我谈起我弟弟，看来她是憋得太久了，不说不快了，“哥，你说四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给全家人都带了礼物，竟然就忘记了我嫂子。可他却因为少了一摞破奖状，就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的。我怎么想也想不通，我倒是觉得他忘记给嫂子带礼物是不可原谅的，可他自己却说是可以被原谅的，可他对于别人一丁点小错-------甚至都不能说是错误-------就不依不饶地。你说，他现在对事情的看法，怎么就跟我们一点也不一样了呢？”
　　“都是你们惯的！把他当成一个神一样地供起来，把他惯得以为自己真是个神了！他就可以不顾家人的感受，肆意妄为”，我恶狠狠地说。我一点也不想谈四虎。
　　“哥，你说得对，他就是我们惯的！”，我妹妹看我说到点子上了，就打开和话匣子，“当他小的时候，我们全家都惯他，他就把我们对他的溺爱、宽容当做了他应得的，就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各种坏毛病，这些坏毛病说到底就是自私。我说的不是在钱财方面的自私，而是在性格、习惯上的以自我为中心的那种自私。他可以以自己觉得应该的各种理由去要求别人为他作出改变，而自己却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而我们呢，总以为他还小，长大了就会改变，更何况我们还希望他能够抬高我们家的门楣。”
　　“我们还希望他会随着知识的增加而逐渐具备各种美德，可是知识是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品性的。为什么每个人的品性各不相同？就是因为品性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作为一个人的属性，这个属性与他得到多少知识没有一点关系！”
　　我对于我妹妹的哲学语言感兴趣了，就和她探讨起来，“我觉得那要看你所说的知识范围了，如果四虎从小学的知识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孔孟之道、五常八德、修身治国等等，那么是不是就能够改变他的自私品性了”
　　我妹妹虽然放弃了念大学，但她的学问一点也不少，“这中国从古自今，那些大坏蛋、大奸臣，比如指鹿为马的赵高，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董卓、请君入瓮的来俊臣、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以莫须有杀岳飞的秦桧等等，哪个不是受孔孟之道、五常八德、修身治国教育的，其能位居人上，也是必有知识和才能的。可是他们的知识非但没有让其成为好人，反而加重了他们的凶残和丑恶！”
　　“可那只是个别人啊！”
　　“个别吗？如果说这些坏蛋是个别的，那么又有多少被人们口碑传颂的好人呢？不信你数一数，历朝历代，有好人就有坏人，他们的数量总是相匹配的。再从普通百姓的范围来看，品德高尚者与自私自利者的数量也是大约相当的吧。即便从每个人来说，每个人的品性中也必然会有高尚与自私的方面的，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会显示出他高尚的一面，而另一些时候则会显示出他自私的一面。难道这与知识有关吗？所以我认为，人的品性是与知识无关的，人的品性是与生俱来的，是属于这个人天然的属性，就是这个天然的属性才塑造出这个人的特点。”
　　“那你说四虎的毛病到底是他天生的，还是我们惯出来的？”
　　“主要是天生的，再加上我们惯的，这两个方面的共同作用就使得他将他的自私发展到了极致”
　　“那人的品性是永远不能改变的吗？”
　　“能！但改变人的品性的不是知识，而是人生经历。人的品性深藏于内心最底处，人甚至在平时都不会发现自己的最根本的品性，只有这个人的经历触及到了他心灵的最底处，触及到他的灵魂时，他的品性才会暴露，才会改变。比如说一个对你非常重要的人的去世，才会让你发现这个平时你并不知道的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要，才会让你把人与人的关系提高到钱财之上的层次”
　　“对啊！就像汪精卫，他本来是不怕死的，敢于冒险去刺杀满清余孽，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民族英雄。但是他做这些事的动机都是非常浅显的民族兴亡的道理，这还没有触及到他的灵魂深处。当其地位提高到可以左右国家命运，与蒋介石发生矛盾，又处于日本人侵略而导致的民族危亡的这个能够触及到他心灵深处的时刻时，他的本性就显露出来，就做了汉奸。我相信如果在他刺杀满清亲王时，是绝不会有当汉奸的想法的。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认清了自己。并且他所有的学问、知识、思想、理论对于他的品性都是无用的，这些东西并不会在他作出当汉奸的决定时发生作用。这样说来，四虎从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家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地，这些经历根本就无法触及到他的灵魂，他自私的灵魂就一直隐藏在他的心底，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知道，并且与他的学问、知识没有一点关系，他学到的知识和学问也根本触及不到他的灵魂。这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最高深的知识与最自私的灵魂在一个人的体内和谐共处，不断地在扭曲着这个人，直到遇到一个偶然事件爆发出来，人们才得以认识这些人”
　　“对！比如说我吧，我和四虎的区别就在于经历，我有过触及我灵魂的经历，而四虎没有。四虎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以除了学习以外不管其他任何事。而我就不同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家里艰难的处境，在这种艰难处境中, 我感受到了家人之间的亲情的无比重要，这些都是触及到了我灵魂的东西，所以我的灵魂就必须要改变，变得越来越接近一个人。”
　　“我明白了，你说品性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意思就是说人的品性是传承于一切生物的自然属性，当人类从动物进化到人之后，主宰人类品性的依然是那些原始的动物属性，就是自私。当人随着进化慢慢地理解并体会到种群和平相处一致对抗大自然的重要性以后，才慢慢地发展出来人的品性。但这个品性还不是进化的极致，虽然现在从表面看来我们是人，但品性还远远没有达到最高层次的人的程度，还需要通过经历去进化。所以现在你就比我像人”
　　“对！”，我妹妹哈哈笑起来，“我比你像人，那四虎-------”，我妹妹不说了。
　　“就干脆不是人！”
　　我妹妹一边打我一边乐，我也一边挡她一边乐。我相信我和妹妹的这些话，以及在过年期间的经历，就触及到了我的灵魂，因为我已经知道，家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到了省城，我们把行李放到修理厂，就开始去找二妞和李静。
　　找到她俩并没有费多少劲，因为我和妹妹在她们的学校没有找到她们，并得知学校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年期间的社会活动后，我妹妹直接领着我到了离二妞学校最近的一个医院，二妞和李静果然在那里。看来我妹妹已经猜出来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妹妹如此聪明，当然是因为她比我像人了。
　　我妹妹进了病房，见二妞刚做完人流手术，在床上静静地躺着睡着了，李静在床边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昏昏欲睡。我妹妹把李静叫醒，示意她别惊醒二妞，李静就跟我妹妹出去了。
　　我在大厅等着，心里不是滋味，二妞到底还是自由到这种程度了，我不想要她了，但心里还是想着她。
　　一会我妹妹和李静一起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李静。她显得很疲惫，大概是这么多天照顾二妞很累吧。
　　没等我妹妹问她，她就自己说起来：“二妞怀孕了”，她说完看了我一眼。我低着头没什么反应，那孩子的爸爸是谁我是不想知道的。
　　“就在放寒假前发现的。她怀孕后去找那个最可能的男人，那个男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避孕套，充分地证明了不是他。二妞总共找了七十多个有可能的男人，他们都否认了，并且都表示既然孩子不是他的，他也就没有必要为此负责了。你们知道要找七十多个男人理论这事是很费时间的，所以学校放假了她还要坚持去找，还让我陪她去。我哪能撂下她不管啊，就和她欺骗家里说学校有活动，要去和街道一起过年，体验生活，不回去过年了。没想到我们两家家长互相验证后就相信了，以为这是省城所有学校的活动，还给我们寄了些钱。二妞还要继续找剩下的一百六十多个有可能的男人，但是那时她的反应很大，成天吃不下饭，还强烈地呕吐，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找了。于是她就决定先把孩子打掉，吃了打胎药。但可能是我们买到了假药，她吃了以后身体就不行了，幸亏他们学校管理不严，我在宿舍里陪她好几天，年也是在她宿舍里过的。我们过得那个惨啊，大年三十晚上啃面包吃花生米过的年。初三那天她哭了一天，非要喝酒，我被逼无奈给她买了一瓶二锅头，她全喝光了，我怎么劝也劝不住，没想到她喝完酒，第二天就不省人事了，我就叫救护车把她送医院来了。她昨天才做完手术，医生说她身体没什么事了，再养两天就能出院了。可是我们交的住院押金都已经花光了，医院老在催着交费，我俩正急的没办法呢”，李静说完就抹泪。
　　我妹妹让我们等他一会，就要走。我知道她要给二妞交费去，我拉住她说：“别管她了，就让她这么自由去吧！你还不如告诉她家里，让她家里来人处理吧”
　　“那可不行啊！”李静连忙摆手，急的要哭了，“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那二妞将来可怎么办啊，她还能嫁出去吗！”李静说着，又看看我。大约她知道二妞是嫁不到我这里了。我不知道她俩想隐瞒这件事的第一个对象是不是我，我不知道二妞在经历了二百三十个情人之后，是否触及到了她的灵魂，是否能够让她改变一下。但我是否接纳她的改变则是另外一回事。而李静，难道她也想为了二妞和我将来的结合而向我隐瞒这件事情，让我做一个不知道被背叛而依然快乐的傻瓜吗？如果我和妹妹没有找到她们，不知道这件事，那么我很可能就会成为那个天下最大的傻瓜。
　　我妹妹甩开我的手，去交费了。
　　李静还是低头站着，仿佛是她做了错事。我则借机好好看了她一会。
　　她穿着一件白色棉袄，是我妹妹帮她买的，上面绣着无数绿草和各种颜色的小花，仿佛是一块冬天里的绿地，在萧瑟的冬日寒雪中别出心裁地尽情展示着绿色的生机。而李静恰似这别出心裁的生机，你不能用鹤立鸡群这个词来形容她，那会显得过于唐突，她只是具有一种魔力，使她在无数人群中总能第一个吸引住你的目光，让你的目光随她而飞舞，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虽然她现在显得很疲惫，但这种疲惫的状态不是生机的枯萎，反而显露出一种傲然于周围严酷环境的生命力，就像是一朵独自开放在悬崖上的小花，虽然弱小但总是在顽强地对抗着严寒、干旱、风沙和酷日。
　　我多想把这朵小花摘下来，捧在手中，拿回家后给她以最舒适的环境，精心地呵护她，让她带给我生命的活力。但是我知道，我无法攀登上那高傲而险峻的悬崖，所以我没有资格得到她。当然我也不会轻易被公园里草地上的鲜花所吸引，因为它们过于平常了。
　　但二妞确实就是公园中的小花，她一直吸引我的，不是她盛开后的艳丽，而是在含苞欲放时的苦涩！是我们俩在懵懂的过去共同的成长经历。
　　如果说二妞是一个面包，李静则是一块精美的糕点；二妞是普通的工作服，李静就是高雅的旗袍；二妞是编织的草帽，李静就是尊贵的王冠---------显然，二妞是适合我的，这同我的现实是一样的。
　　但我依然向往那精美的糕点、高雅的旗袍和尊贵的王冠，但只是向往而已。
　　在我想入非非之时，我妹妹回来了，把收据递给李静。我能够看出李静接过收据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样子，虽然并不明显。
　　“我们就不去打扰二妞了”，我妹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三百块钱递给李静，“这个时候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
　　李静顺从地接过钱。
　　我们就要转身离去时，李静好像欲说又止的样子。我妹妹问她：“你还有什么心事？我会告诉家里说你们很好，让我家里人再告诉你们父母的”
　　李静点点头，却看着我，“辛宁，你还和二妞好吗？”
　　我默不作声。
　　“就是你不想和她好了，也要陪她度过这段时间，好吗？她现在太伤心了！”李静着急地说。
　　“可我也不能进妇科病房去陪她啊”
　　“不用你陪，我只要回去告诉她说你来看她了，希望她快点恢复。行吗？”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下楼梯时我想回头看看李静，但我没有。
　　
　　我和妹妹回到修理厂，我就垮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是继续和二妞好，去帮助、安慰她，还是与他一刀两断！
　　“我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吧”我妹妹说。
　　我躺在床上不搭理她。
　　“那我去买点菜，给你做点好吃的”，我妹妹说完就走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挨过这一天的。
　　第二天我妹妹说要去医院看看二妞和李静去，问我去不。我问她：“你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还看她干什么？”
　　“这是两码事啊！我不想让你和她好了，但也不能不和她相处了啊，我们至少还是好邻居好同学好朋友吧。我不去帮她俩，谁还能帮啊”
　　“我不去！”
　　我妹妹走后，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仿佛掉进了一个寒冷、寂寥的冰窟。
　　一会，我呆不住了，我要出去走走。我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看着路上喜气洋洋的人们，我心想为什么这些人就不会遇到闹心的事情呢，难道他们的人生都是一帆风顺的吗，或者是只是这段时间一帆风顺，只不过我没有看到他们遭罪的样子。
　　我看了一场电影，喝了一顿酒，在马路上走了两个小时，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妹妹做好了饭，在焦急地等待着我。
　　见我回来，我妹妹竟然抱着我哭了，“急死我了，我怕你想不开，出了什么事！”
　　吃饭时，我妹妹说：“二哥，如果你还想着二妞，就还和他好吧，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二妞听到你去看她了，可高兴了。她说再也不要她的自由了”
　　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将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