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正月十六，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伴着狂风漫天飞舞，在大地上形成了一片白色的幕障，致使路上过往的汽车亮起了灯光。
　　裴春雨骑着自行车顶风行进在上班的路上。狂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抽打在他的脸上，使他只能眯着眼睛奋力前行。
　　裴春雨是踩着上班的铃声进入办公楼的。他来到工会办公室的时候，范主席已经把办公室打扫完了。
　　“这雪下的真大，我差点迟到了。”裴春雨替自己解释道。
　　“可不是，幸亏我家离得近。”范主席笑着说。
　　裴春雨见范主席的办公室已经打扫完毕就要回活动室。范主席叫住了他。“小裴，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说。”范主席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迎春烟，抽出一支递给春雨。裴春雨连忙摆手，表示自己不会抽。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给范主席点燃，范主席深吸一口，吐出一口浓烟，面色凝重起来。
　　裴春雨听范主席说过，他平时不怎么抽烟，只是碰到特别费脑筋的事情才抽一支。看来范主席今天要跟他谈的事情一定很重要。
　　范主席沉思一会儿才开口道：“小裴啊，你借调到工会这几个月工作非常出色。马厂长和我都很满意。本来是想过了年就把你正式调过来，没想到这中间出现了岔头。”范主席抽了一口烟。
　　叉头？什么叉头？裴春雨心里“咯噔”一下。
　　范主席说：“县革委会王主任的女儿分到了咱们厂，他想把女儿安排到厂部机关。咱们厂部机关只有工会有一个干部编制。马厂长和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她安排在工会了。”范主席无奈而又惋惜地说。
　　范主席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使裴春雨的心如坠深渊。他的心里曾经有过借调结束后被退回原单位的准备，可是这种准备随着他在工会的出色表现和范主席的不断夸奖慢慢地消失了。他以为正式调入工会只是时间的问题，没想到事情出现了这样的逆转。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乱如麻。他怔怔地看着范主席，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看着怔愣的裴春雨，范主席理解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别说这是一个没有经过什么风雨的年轻人，就算是一个成年人面对这种事情也会变得手足无措。“小裴呀。”范主席又抽了一口烟。“这件事年前的时候马厂长就跟我说了。王主任想让他的女儿过了年就来报到，被马厂长推到了十五以后，马厂长是想让你过一个快乐的春节，为了你的事，马厂长也真是费了苦心了。”
　　裴春雨暗叹自己的命运不济，他知道这件事连马厂长都无能为力，范主席就更没有办法了。他清楚范主席欣赏他，希望他能留在工会，可这一切又不是范主席所能决定得了的。他不想让范主席为难。“范主席，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活动室拿东西回锅炉车间报到。”
　　“你急啥呀，我还没说完呢。”范主席把烟屁股掐灭接着说：“马厂长对你的事情非常上心，他说你脑子好使，爱学习，再回锅炉房当司炉工就白瞎了。他想让你学技术。电工、钳工由你自己选。这在咱们厂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裴春雨睁大了眼睛，又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出现了。就像满天的乌云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阳光倾泻而下。现在厂领导对他做出这样的安排让他心中暖流滚滚。他沉思了一下说：“范主席，谢谢你，也请你代我谢谢马厂长。我知道马厂长能这样安排我的工作全是你在马厂长面前没少夸奖我，不然马厂长怎么会了解我一个小小的工会干事呢？我真心的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和照顾。至于学什么工种我听领导的安排。”
　　“我想建议你去学电工。因为电工本身就是一门技术，另外，电工工作比较清闲，我知道你爱学习，当电工你有时间多看看书。”范主席像个长者在安排自己的孩子。
　　“好，我听范主席的。”裴春雨恭敬地说。
　　“过一会儿王主任的女儿会来报到，到时候你跟他交接一下工作，下午就回家休息吧，明天是星期天。你后天到电工班报到。”
　　该想的范主席都替他想了，该做的范主席帮他做了，可以说为了他范主席已经竭尽了全力，面对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领导怎能不让他心存感激？他信誓旦旦地说：“范主席，我虽然不在工会了，但是我还会和以前一样。以后工会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范主席满意地笑了。
　　裴春雨起身回到了活动室。
　　坐在办公桌前裴春雨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调离工会的沮丧，调入电工班的惊喜搅合在一起，就像一个人掉进万丈深渊又被一棵大树挂住一样，不知该不该庆幸没有跌入谷底。
　　裴春雨的心绪很乱。随手打开一本书，精力却没法集中。他放下书，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他需要梳理一下心绪，沉静一下心情。现在困扰他的最大问题就是面子问题。他的朋友们，还有那些看着他以工会干事身份组织春节活动的职工们都以为他会留在工会。现在他却被调出了工会。人们会不会认为他是因为工作不称职，或者是犯了什么错误而被调出工会的？他该如何向人们解释他没有留在工会的原因？当然，最好的解释就是他被县领导的孩子给顶了，这样的解释不但会顾全了他的颜面，还会博得大家对他的理解和同情。但是，这样的解释会不会有损厂领导的颜面？尤其是范主席的颜面？人们会不会因为此事而说厂领导是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人？
　　他想起第一次写黑板报算是他崭露头角。以后写黑板报则是范主席对他的赏识；借调到工会，放手让他去组织活动是范主席对他的信任；而他每次取得一点成绩，范主席都向马厂长介绍是范主席对他的帮助。
　　他又想他之所以能被借调到工会，是因为春节前工会活动多，工作量大。春节过后，让他返回锅炉车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些借调过来的人，不是都回原单位了吗？况且，当时借调到工会时范主席曾经问过他，借调结束后再回锅炉房会不会顾及面子的问题，自己也曾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现在，厂领导有没有安排他回锅炉房，而是把他安排到电工班这样一个令很多工人都羡慕的工作。他还有什么可困惑的？
　　想到这里他释然了。重新拿起那本名为《艺海拾贝》的书，认真地阅读起来。
　　“当当”有人敲门。
　　“请进。”裴春雨以为王主任的女儿来报到了。
　　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裴春雨先是一愣，突然想起来了，这人是大军。
　　“你是春雨吧，罗哥让我来的。”大军试探着说。
　　裴春雨连忙从办公桌前迎出来。“大军啊，快来坐。”他把大军让到椅子上。
　　大军坐下以后，把一顶崭新的棉军帽放到办公桌上。裴春雨在那顶棉军帽上看了两眼，他太喜欢棉军帽了。现在的年轻人时兴戴军帽。但是，军帽并不好整，有些人为了抢个军帽不惜付出进监狱的代价。
　　大军问：“罗哥跟你说了吧？”
　　“说了，说了。我也不知道你跟我师哥是朋友啊。”裴春雨有些歉意地说
　　“我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我那天就帮你揍他俩了。”
　　俩人都笑了。
　　“我想请你吃饭，你有时间吗？”
　　“吃啥饭啊，既然你是我师哥的朋友咱们就是朋友，以后多联系，吃饭就不用了。”
　　“我就是想咱们哥几个坐在一起唠唠嗑，近乎近乎，也没别的意思。”
　　“你都找谁了？”
　　“我就找了罗哥，没找别的人。你要是有朋友可以带着，人多喝酒热闹。”
　　“那好吧。就咱们三个，我也不带别人了。”
　　“就订今天怎么样？”
　　“好，就今天。”裴春雨今天还真想喝酒，他想借酒驱散一下纷乱的心情。
　　“五点半我在一饭店等你。”大军起身告辞。
　　“好。”
　　裴春雨送走大军，重新坐到办公桌前，不知过了多久，活动室的门被拉来了。范主席领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裴春雨连忙站起来迎上去。
　　“小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王春莹，这是裴春雨。”范主席说。
　　裴春雨冲王春莹笑着点点头。王春莹面无表情地看了裴春雨一眼。
　　“小裴，你把工作跟小王交接一下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范主席说完就回他自己的办公室了。
　　裴春雨打量了一下王春莹。她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儿，一米六十多点儿的个儿头儿，十八、九岁的年纪，她的脸上有两个地方特别显眼，一个是一双乌黑大眼睛水汪汪的，还有一个就是一张小嘴儿像两片花瓣儿镶嵌在一张粉嫩的瓜子型脸上。她身体偏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在上学小姑娘。
　　王春莹也在打量他。只是王春莹看人的时候头向后仰，上眼皮低垂，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
　　裴春雨没有理会她的态度，他要按照范主席的指示，认真地跟她做交接工作。他依次打开几个卷柜的门。向王春莹交代里面的物品和文件。王春莹听得心不在焉，眼睛四处张望，当裴春雨介绍到图书柜的时候，王春莹看到了立在墙边的乒乓球台。“你们这里也有乒乓球台？”一副此物只应天上有，不该流落在民间的口气。
　　“你会打乒乓球？”裴春雨好奇地问。
　　王春莹没有作声，似乎没有听见裴春雨的问话，她又把眼睛移向了别处。
　　看着这个把自己顶出工会的小姑娘，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心中愤懑：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你爸是革委会主任吗？他走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找出自己的个人物品，装进了背包。他又把活动室大门的钥匙从他的钥匙串上摘下来，“啪”地一声拍在了办公桌上。“装高傲要有高傲的本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最好别是一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说完，他也不看看眼含泪水愣在那里的王春莹，愤怒地转身走出活动室。
　　看着摔门而去的裴春雨王春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就受父母的娇宠。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大声申斥。裴春雨对她发火让她倍感委屈。她想找人诉苦，可是她第一天上班，厂里没有一个熟人。就连范主席也是今天刚刚认识的。她只有晚上回家向父母告状去了。
　　裴春雨站在办公大楼门口，怒气未消。他忽然想起自从联欢会到现在，他一直也没有见到锅炉房的朋友们，应该去看看这些老朋友了。想到这里就戴上棉帽子向锅炉房走去。
　　裴春雨走在去锅炉房的路上，“春雨。”身后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他。他回头一看，穿着一件白大褂李春梅向他跑过来。
　　看到李春梅，裴春雨的心情好了起来，他连忙笑着说：“李姐，过年好啊。”
　　李春梅笑意盈盈地回道。“都正月十六了才想起给姐拜年，是不是过年过得把姐都给忘了？”
　　“哪能呢，自行车我买完了，我还要谢谢姐呢。”
　　“还算你有良心。你这是干啥去呀。”
　　“我去锅炉房看看崔大哥他们当不当班。你这是要干啥去？”
　　“我在窗户前看见你过来，就出来跟你打个招呼。”
　　“姐，我调到电工班了。”裴春雨故意用平淡的口气说。
　　“为什么？你没留在工会？”李春梅觉得诧异。
　　“工作需要呗，没让我回锅炉房我已经很满意了。”
　　“嗯，当电工也很不错。”李春梅点点头。“春雨，你还记得姐说要请你们几个吃饭吗？你联系他们几个一下，就当祝贺你当电工。”李春梅半个多月没跟裴春雨在一起相处了，心里痒痒的。
　　“好，我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倒白班。”
　　“好，姐等你消息。”听到裴春雨答应了，李春梅很高兴。
　　“姐，你没别的事我就去锅炉房了。”
　　“去吧去吧。”李春梅笑着回化验室了。
　　裴春雨走到锅炉房门口先看到了三猴子，没想理他。
　　“春雨来了？”三猴子媚笑着跟裴春雨打招呼。
　　“嗯。”裴春雨冷冷地回道。“大民子呢？”
　　“大民子今天拉煤，一会就过来了。”
　　裴春雨懒得理他，就向煤场走去。
　　三猴子看着裴春雨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心里说：你等着！
　　大民子正在装车，看见裴春雨过来就扔下铁锹迎过来。“春雨，你怎么过来了？”
　　“我没事，就是来看看你。”裴春雨笑呵呵地说。
　　“看我啊，呵呵。”大民子憨笑一声。
　　“崔大哥他们四点班吧？”
　　“嗯。”
　　“你明天下班别走，我带点好菜，晚上咱们一起喝点。”
　　“好。”
　　裴春雨回到办公楼下，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酒厂成品车间的灌装和压瓶盖是自动化的，贴商标和装箱却是手工的。高杜鹃的工作就是贴商标。她坐在工作台前，手里紧张地忙活着。这个春节她在裴春雨家过了三天，春节过后，裴春雨经常带她回家吃晚饭。她知道裴春雨心疼她，不想让她回家喝苞米面粥。现在她对裴春雨家有了基本的了解。裴如海言语不多，却是一个很有主见人。他关心国家大事，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关淑云性格直爽，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春雨弟弟有些调皮，但不过分。妹妹还小，大人说话她也不参与。这是一个和谐、温馨的家庭。嫁到这样的家庭以后的生活肯定错不了。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上就会挂着抑制不住的微笑。
　　她的喜形于色被坐在对面的郭景云看见了。“杜鹃，想啥美事呢？”郭景云笑嘻嘻地问。郭景云是高杜鹃的好朋友。
　　高杜鹃依然笑着。“没想啥。”
　　“没想啥？想你家裴春雨呢吧？”郭景云逗趣道。
　　“你才想裴春雨呢。”高杜鹃口不择言。
　　“哈哈，我想裴春雨你让吗？”
　　“你敢！”高杜鹃怒目圆睁，假装生气。
　　哈哈哈郭景云笑得更欢了。郭景云的笑声引来了班长的一声怒喝：“笑什么呢？工作时间，专心干活！”
　　俩人都闭嘴了。高杜鹃继续想着自己的美事儿。她和裴春雨越处越黏了。她的脑子里满满地都是裴春雨的影子。她一想到跟裴春雨结婚以后出双入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的情景心中就会升腾起浓浓的幸福感。她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能跟裴春雨腻在一起，一分钟也不分开。一整天她都是在这种甜蜜的遥想中度过的。
　　下班的铃声一响，高杜鹃就放下手中的活计，抓起背包急匆匆地走出车间。远远地看见裴春雨推着自行车在办公楼前等她，她便一路小跑奔了过去。
　　“上车，我有事跟你说。”裴春雨骑上车，高杜鹃坐了上去。
　　“那个大军你还记得吧？今天他要请我喝酒。你跟我去不？”
　　“你们男人喝酒我就不去了。”
　　“不想去就算了。还有个事，我调到电工班了。”
　　高杜鹃从车上跳了下来。“你怎么调到电工班了？怎么没留在工会呢？”
　　裴春雨两腿支在地上。“春节活动结束了呀。”
　　“不对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啥事儿也没有，范主席原来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没回锅炉房已经是领导照顾我了。”裴春雨不想告诉她真正的原因，怕她心里惦记。
　　“哦，那就走吧。”高杜鹃又上了后座。她紧紧地搂着裴春雨的腰。“离开工会你心里难受吗？”
　　“不难受，能进电工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