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酒香情浓 作者:琢梁 发布时间:2019-12-30 15:22:48 字数:4874
从省会雪城往东四十多公里有一个小地方叫山泉。这是一个公社所在地。山泉公社因其境内有纯洁如玉、爽口微甜的泉水而得名。它三面环山,风景如画。尤其到了夏季,雪城的人们都喜欢到这里野游度假。他们称这里是雪城的后花园。
山泉有一条小河从镇中穿过,河水轻柔舒缓地流淌,像是在唱着一首慢悠悠的老歌。小河两旁依水而建的民房,错落有致,仿佛是随意摆放在案头记录着山泉历史的书籍。山泉的西边有一个圈儿河。圈儿河的神奇之处是它与外界不通,河水却常年不腐。这里的老人说那是因为圈儿河底下有几个很大的泉眼所致。圈儿河边上有一个酒厂,这里生产的白酒驰名省内外,凭票供应。山泉酒厂不算很大,但从厂区路边两排高大的杨树可以看出,它的历史虽不算悠久却也不短了。
昨夜,一场大雪悄然而至,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雪花飘落在树的枝丫上,犹如一朵朵绽放的梨花。四周的屋顶像是盖了一层厚厚棉絮,笔直的厂区道路上仿佛铺上了一条白色的地毯。
这是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初的一天。刚下夜班的裴春雨,踩在这条“地毯”上,脚下发出了久违的“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声音就像一首动听的音乐,令他心神荡漾。他在雪地上走外八字、内八字,走直线、走蛇形,高兴得就像一个喜欢雪趣的孩子。
他回头去看雪地上的图案,那时而笔直,时而弯曲的线条那会是自己今后发展的轨迹吗?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阶段对以后的工作和生活有一个理想。他是孩子的时候,有人问他长大了要当什么,他说要当解放军,他崇尚英雄;上中学的时候老师问他今后的理想是什么,他说要当科学家,要像华罗庚那样用智慧报效国家;毕业以后,他拿到了留城证,却迟迟没有被安排工作。急切、焦虑、苦闷、落寞的情绪伴随了他一年多。这时候如果有人问他的理想是什么,他一定会说当工人。当个工人,挣份工资,改善家中贫困的生活状况,这就是他最现实的理想。现在,他的理想实现了,他成了一名山泉酒厂这个国营企业的工人。他的心境也由苦闷彷徨变成了欣喜和惬意。雪地上那些由一串串脚印组成的优美图案正是他此时怡然自得的心理写照。
路过厂门口时,裴春雨看见有人在写黑板报,他就饶有兴趣地停了下来。他喜欢写黑板报,上高中时,山泉中学的黑板报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来到酒厂以后,他关注过酒厂的黑板报,虽说字写得很漂亮,但是,只用一种字体,也没有做任何装饰,整个黑板报显得单调和呆板。
写黑板报的人穿着一套土黄色的老式军装,戴着一顶土黄色的老式棉军帽。不用细看,裴春雨就知道写黑板报的是厂工会的范主席。因为在酒厂只有一个人喜欢穿这种老式的军装。听工人们说,这是范主席参加抗美援朝时留下的。其实,范主席喜欢穿军装,他的衣服都是找裁缝给做的,布料都是土黄色。
裴春雨主动跟范主席打了个招呼:“范主席,写黑板报啊!”
范主席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回头看了一眼,打招呼的人他并不认识就随意“嗯”了一声,扭回头继续盯着黑板报。
裴春雨见范主席并没在意,就以行家的口吻自言自语地说:“写黑板报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挺累的,主要是累心。”
听了这话,范主席转过身来犹疑地问:“你也会写黑板报?”
“上学的时候,我们学校的黑板报和墙报都是我写的。”
裴春雨的回答引起了范主席的注意。“是吗?你叫啥呀?”
“我叫裴春雨,刚上班一个多月,锅炉车间的。”
范主席“哦”了一声,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裴春雨。只见这小伙子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兜里还插了一支钢笔,一副学生模样,倒像是一个会写黑板报的人。“你这是上班还是下班?”范主席有了跟他交谈的兴趣。
“我刚下夜班。”
“很累吧?”范主席关心地问。
“不累,年轻人不知道累。”裴春雨故作轻松地说。
“那,这期板报你来帮我写怎么样?”范主席用征求的口气问。
裴春雨闻听大喜:“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就帮你出一期。”。
“那可太好了。”范主席连忙笑着把手里的稿件和粉笔盒递给了裴春雨。
裴春雨很自信地接过粉笔盒,走到黑板前。黑板很大,长有五米,高有一米八左右。黑板采用的是木框结构,板面由用五层胶合板拼接而成。胶合板上刷了一层黑板油,黑板的上面还做了一个防雨的雨搭。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稿件又看了看整个黑板。思考着黑板报的整体布局。然后才从粉笔盒里挑了一支蓝色的粉笔,掰断了一截儿,把粉笔横着在黑板上用黑体字写下了“中央粉碎四人帮工人革命生产忙”的主标题。他看了一下,觉得字体有点单调就又在每个字上加了一个立体描边儿。
“漂亮!”范主席在后面称赞了一声。
裴春雨转过身对范主席谦虚地说:“你过奖了。”又见范主席两手抄在袖筒里就关心地说:“天太冷了,你先回办公室吧,我写完了以后再请你来验收。”
范主席心头一暖,心想:这小伙子还挺会体贴人就笑着点点头说:“那辛苦你了,小裴,正好我手里还有很多事,我就先回去忙了。”
裴春雨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
目送着范主席走后,他就回身在黑板上开始施展身手,红色、绿色、黄色……根据稿件的内容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同时也根据稿件的内容采用不同的字体,写完文字内容以后,开始对版面做艺术修饰,先在黑板的右下角画了一个插图,又在每篇文章的结尾空白处画上几朵插花。画完以后,他退后两步,审视了一下整个版面,自己还算满意,就想去向范主席交差。
这时,就听身后有几个女声叽叽喳喳地在说:“真漂亮!”,“这字写得真好看。”
他回身一看,五、六个穿着工作服的姑娘在对他写的黑板报发着议论。
“裴春雨?”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甜甜的、软软的声音他太熟了。
“高杜鹃!怎么是你?”裴春雨万分惊喜地走向高杜鹃。
“我是这个厂的呀。”高杜鹃脸上洋溢着笑容。“你呢?”
“我刚来一个多月。”裴春雨也欣喜地答道。
“你分到厂部了?”
“没有,分到锅炉车间了。”
“那你这是?”高杜鹃指着黑板问。
“我帮范主席一个忙”裴春雨解释道。“你在哪个车间?”
“杜鹃,这是谁呀?”还没等高杜鹃回答,就有姑娘打岔。
“他是我高中同学。”高杜鹃介绍说,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自豪感。
“不仅仅是同学吧?嘻嘻。”又有姑娘调笑着说。
高杜鹃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裴春雨也被这调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高杜鹃不敢再和他唠,生怕这些姑娘再说出一些“疯话”来,就小声说:“我们吃饭去了。”说完,就和那些姑娘嘻嘻哈哈地走了。
望着高杜鹃走去的背影,裴春雨有些发呆,他和高杜鹃快两年没见了,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高杜鹃不知什么原因辍学了,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面,现在也不知她在哪个车间,做什么工作。
“写完了?小裴。”范主席的叫声把他从愣神中叫了回来。
“写完了,范主席,请你验收。”
范主席站在黑板报前仔细地看了一会:“不错!真不错!这是我们厂最好的一期黑板报了。”范主席夸奖道。
“真的吗?”听到范主席的夸奖裴春雨的心里很是高兴。有了领导的夸奖今天的努力就算值得了。
“谢谢你啊,小裴!”范主席笑着说。
“这点小事儿,范主席你不用跟我客气。”裴春雨摆摆手。
“对于你来说是小事儿,对我来说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瞒你说每次马厂长一让出黑板报我就头疼。”范主席真诚地说。
“如果范主席觉得这事儿头疼,以后你就交给我好了。”看到范主席如此真诚,裴春雨也愿意帮他这个忙。
“那可太好了。”范主席满脸高兴地说:“那我以后可要麻烦你了。”
“不麻烦,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到。”裴春雨保证道。
“好,有空的时候到我办公室坐坐。”范主席向他发出了邀请。
“好的,有时间一定去。”裴春雨笑着应承。“范主席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家了。”
“好,好,记得常来啊。”范主席又叮嘱了一声。
“一定去!”裴春雨答应了一声。
走在回家的路上,裴春雨感觉今天的脚步似乎是比往常轻松了很多,如同走在云雾里,轻飘飘的。一个刚入场的小青年就能得到范主席这样的厂领导夸奖,难免喜不自禁;而今天在厂里意外地邂逅高杜鹃更让他欣喜不已。上学的时候裴春雨就偷偷地喜欢高杜鹃。他喜欢她的笑,她笑起来两只眼睛就像弯弯的月牙,显得那样温婉、亲切。还有腮边的两个深深的酒窝,就像盛满了陈年的琼浆玉液令他沉醉、痴迷。他还喜欢她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总是甜甜的、软软的,好像能融化山上的石头。
上高中时高杜鹃就坐在他的前桌,每天上课时就算只能看到高杜鹃的后背、看到她那两条黝黑的辫子,他的心里也会觉得安定和满足。偶尔有一天高杜鹃请假没来,他会一整天都魂不守舍。那段时间,他甚至把每天都能看到高杜鹃当成他上学的动力。直到有一天老师在高杜鹃原来的座位上重新分来了另一个女同学,他才知道高杜鹃辍学了。高杜鹃的离开让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心神不宁、失魂落魄,很长时间才调整过来。今天的意外相逢让他倍感欣喜,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候的幸福时光。
裴春雨回到家里,只见妈妈一个人在家。妈妈叫关淑云,她坐在炕沿上边做针线活边问:“怎么才回来?”
“给厂子出黑板报了。”他解释道。
关淑云知道裴春雨以前在学校就经常出黑板报,也不在意。“饭在锅里。”她说了一声,继续低头缝补衣裳。
他掀开锅盖,锅杈上熥着一碗土豆炖酸菜,两个苞米面大饼子,还冒着热气。不知道是因为没吃早饭,还是因为碰见了高杜鹃,他觉得今天的饭菜特别的香。
每次下夜班他都困得不行,总会睡一觉。可是今天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邂逅高杜鹃的兴奋情绪一直令他欣喜不已。也让他有一种急切想与别人分享的想法,他想起了跟他最要好的同学路耀海,便跟妈妈打了一声招呼出门去了。
路耀海家在镇北的山脚下,一个用木头栅栏围起的院子,院子里有两间泥草房。裴春雨来到路耀海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劈柈子。
“耀海!”刚推开院门,裴春雨就叫了一声。
“春雨?”路耀海高兴地扔下手里的斧子迎了过来。“你怎么来了?快进屋。”说罢,他把裴春雨热情地让进了屋里。
“来来来,坐炕上,炕上热乎。”路耀海招呼他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裴春雨刚接过路耀海递过来的水就迫不及待地说:“耀海,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谁呀?让你这么高兴。”路耀海探究地问。
“高杜鹃!”裴春雨兴奋得声音有些高。
“高杜鹃?就是咱们班半路退学的那个高杜鹃?”路耀海也觉得意外
“对,就是她!”裴春雨的声调还是降不下来。
“看把你高兴的,找不到北了吧?哈哈哈。”路耀海大笑着揶揄道。
裴春雨的脸红了,他也发觉刚才自己确实兴奋过度得有些失态了。
路耀海见裴春雨羞红了脸就不再嘲笑他,又问:“在哪见到的?”
“在我们厂里,她就在我们厂上班。”裴春雨的声音回归了正常
路耀海“哦”了一声,接着说:“看来你对她有意思啊,你们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很般配。要不要我给你俩当个介绍人?”
“不用,不用。”裴春雨连连摆手。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哈哈哈哈”路耀海大笑。
裴春雨没想到路耀海把毛主席的话用到这儿了,倒也贴切。
片刻的沉默之后,裴春雨忽然像想起什么什么似的问路耀海:“对了,你留城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还是没消息。”一提起这事儿,路耀海的神情就变得黯然。裴春雨这才注意到路耀海头发纷乱,两腮有些塌陷。
“你没去知青办问问吗?”裴春雨关切地问。
“问了,知青办的人说要等下一批。其实我知道他们这是在推脱。跟我同时报上去的一批人有几个已经上班了。”路耀海无奈地说。
“你得想想办法呀。”裴春雨替他着急。
“唉!想什么办法呀,我们家既没关系,又没钱送礼。”路耀海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裴春雨也沉默了。他了解路耀海家的境况:两年前,长期卧病在床的妈妈去世了,留下了一堆饥荒。他爸爸是建材厂的工人,工资不高。两个哥哥下乡插队去了农村。两个弟弟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按知青政策他们家可以有一个子女留城工作,他爸爸就把这个留城的名额给了他,希望他能尽快工作,挣一份工资,帮助家里偿还债务,改善生活。可是知青办却迟迟没能给他安排工作。
裴春雨十分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他自己在待业的那一年里不也是这样无助、这样消沉的吗?看到一脸愁绪的路耀海,他的心里暗自痛惜。这是他最好的同学,他想帮他度过这个难关,可是他也没有门路,手头也很拮据,有心无力呀!
裴春雨站起身,在路耀海的胳膊上拍了拍,劝慰道:“别太着急,会批下来的。我不是也等了一年吗?”然后又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散散心。”
“不去了,还有很多柈子没劈呢。”路耀海没有兴致。
此时,裴春雨也不知用什么语言去排解路耀海的苦闷,只好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