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子墨
作品名称:走过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2-22 22:21:12 字数:4729
紫鸢到了另一个城市。以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陌生的城市,紫鸢只不过是在生命中流浪。就像在生命中每个人都只不过是过客。
偶尔,会有思念。相思是蓦地而来的一阵风,兜头兜脑地撞到你身上。思念像一杯又一杯斟出的酒,不知不觉使人迷醉。紫鸢安安静静地享用她的相思,正如她独自一个享用她的美餐。偶尔,也会心痛。独自一人的心痛。不是爱,不是恨,不是去留,不是取舍。完完全全留给自己的心痛,这心痛中有一抹爱情的影子,这影子却和任何人无关。“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曾经的苦痛,像毛线团一样一一卷起,整理好,一团一团地放在心灵的储藏间里。储藏间的门平日里是关着的,偶尔打开时,看见红的绿的蓝的毛线团一排排摆放好,亦如各种各样的痛苦分门别类,标注好标签摆放在那里,虽然一目了然,却已经没有了各种痛苦单独经过她的心灵时的那种痛楚的力度和强度。人的心就像是个颜料铺子,一格一格的,盛放着赤、橙、红、绿、蓝、靛、紫各种颜色,喜、怒、哀、乐、悲、愁、痛各种情感,一格一格的各种情感颜料,轮流着摆上你的案台。
紫鸢不停地更换居住的城市,不仅仅因为忧伤和苦痛。只要给她足够长的时间,她完全可以把忧伤和苦痛全部倒空,就像把一盆水全部倒光。紫鸢是个空盆,一个空白的人,可以百分百全部装满,也可以一滴不剩地全部清空。她更换城市,只是自然而然地从一种状态滑入另一种状态,不需要转换,无需过渡。在她看来,人生就是一场从出生滑向死亡的溜冰,悄无声息,没有一丝空隙。滑过,滑过,她不停地滑过,滑过高峰,滑过低谷。高峰也只是一下子就滑过不见了,再低的波谷,你只要不停歇地滑,咬着牙低着头滑,不知不觉中你就发现你已经滑过低谷了。从一个城市滑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高峰滑向波谷,又从一个波谷滑向高峰。紫鸢从不停歇地滑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旅行,就像是一次心灵的排空,心灵的清扫垃圾,或是拨掉心灵堵塞的塞子,让所有心灵的淤堵堆积统统一泄而空。人整个的一生就是一个旅程,可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几乎一模一样重复而麻木的现实生活中,人是感受不到这个人生的旅程的。而外出旅行的真正意义就是:通过不断变换的城市,变化不定的行程,各地不同的风景和不同的风俗民情,把人生旅程的印象,深深地镌刻在我们的心上。
紫鸢喜欢旅行,独自一人的旅行,而不是闹烘烘的旅游。旅行是心灵的一次又一次的驰骋和远足,广阔的天地都是它放马奔驰的原野,心灵无拘无束。而旅游,特别是跟团旅游,则是纯粹的商业化行为。到处都是喧闹而拥挤的人群,到处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排队,到处是蜂拥而上推销特产的村民商贩。景点已经不成其为景点,景点变为门票的化身。古迹文化遗产变身为标价昂贵、可以大发其财的字画拓片。到处是疯狂的人们,疯狂的商家和疯狂的旅游者。蜂拥的人们争相在景点标志前排队拍照,然后到微信、到朋友圈中到处晾晒照片,表示到此一游。风景的优美恬静消失殆尽。殊不知,风景是要一个人独自欣赏,悠然闲适地踱着步方能品味得出。不过,悠然闲适与压力大、快节骤、高步伐的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早已被现代社会扫地出门了。这种跟风旅游是现代工业社会必然的商业产品。回忆与留恋被照片取代了,诗情画意被喧嚣与叫卖声压榨干了。紫鸢往往行迹落寞,对人群避之唯恐不及,风景到处都是,不仅止名胜景区,只要有一颗收放自如的心。紫鸢从来不带相机,风景不是用来拍照留影的,优美的风景自然有心灵为它们留影,那才是永不磨灭的留影。荒山古庙,人迹不到之处,往往有天然野趣、流落真迹、前朝遗风、古色古香、幽远深遂,再加上古木苍苍、落叶簌簌、夕阳斜照、苔痕深深,不禁使人怆然泪下,起怀古思远之幽情。或者在暮霭中踏着回程的路,天边那一抹晚霞鲜艳跳跃如血,就在那天水交际处,仿佛一会跳上空中,一会又跃入水里,波诡云谲,变幻万千,而江水涛涛不绝,奔流不息,晚霞仿佛长江母亲唇边的口红,娇艳却不妖冶,明媚却不蛊惑,却像温暖明亮的灯照耀着你指引着你。忽然间,几千年来,前朝万代的长江水就鼓鼓涨涨地涌进了你心间,让你无法呼吸。刹那间你被这滚滚长江水席卷而去,不知所终。
紫鸢在许多城市间展转流连。始终形单影只。过了许多年,紫鸢也慢慢变老了。岁月却仿佛对紫鸢特别的宽容溺爱,生活的流离,时光的变迁,却没有在紫鸢的容貌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或许是因为,容颜更多时候只是心灵的一个外在表像,奸诈狡猾或纯朴善良的人,你从他们的脸上一眼就能分辨得出。年龄越大,外貌就越来越成为心灵的浓缩。紫鸢的心灵始终如初生婴儿般清新光洁,她的外表也就始终如孩子般单纯。最后,紫鸢在子墨市定居下来。这个城市像个有着宽广浑厚的胸膛的男人,紫鸢喜欢子墨这个名字。
紫鸢喜欢黄昏的时候在公园里漫步,漫不经心的踱着。在公园的深处,有一小片银杏树,偏僻少人。每到秋天,半落的夕阳斜照在厚厚的金黄的、土黄的、赭红的落叶上,总会洇蕴出一片特别温馨的气息,不知不觉让人迷醉。紫鸢每次都会在这银杏树下的木凳上坐下,让自己沉醉在这夕阳的余晖中。慢慢的,紫鸢发现,在她坐的木凳的斜对面,在一棵最大的银杏树下,总有一个男子在那里打太极。中等身材,两鬓微白,相貌普通,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这个男子就是子墨。可他打起太极来,却自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姿态,他身边形成一层无形的气场,他处于一种奇妙的动静两极的矛盾的统一转化中。他的收腿出拳仿佛柔若无骨,可他的转身出击,却动如脱兔,迅如苍鹰猎物,紫鸢正看得出神,他又复归于枯木老衲的枯稿之中了。紫鸢不禁暗暗称奇。时间久了,紫鸢坐在木凳上晒太阳,子墨在银杏树下打太极,两人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默契似的。有时,子墨会远远地向紫鸢颔首致意,紫鸢报以微笑。间或,打完太极,子墨走过来和紫鸢聊几句。两人慢慢地熟悉起来,像老朋友那样。子墨像来自西太平洋的温暖湿热的暖气流,层层包围着紫鸢,紫鸢只觉得气候宜人,心情舒畅,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有一点是紫鸢此时所不知道的,这温暖湿热的暖气流陪伴了她一生,包裹了她一生,守护了她一生,让她一生幸福。
紫鸢和子墨就这样静静地相互陪伴着。紫鸢心里有种特别扎实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子墨打太极时,两人都没有说话,紫鸢安安静静地坐着,但那种扎实感就厚厚实实地码在心里,虽然子墨对紫鸢从没说过什么过格的话,聊的都是些家常琐事,也从未对紫鸢许过任何承诺。甜蜜和快乐的感觉也慢慢在紫鸢心里滋长、增加起来。紫鸢本身就充满了快乐的原子,只是被隐藏着,现在被子墨这味还原剂单独还原为快乐金属了,看得见摸的着。快乐就像是在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只有在太阳的照射下,我们才能看得见。快乐像是水烧开时水壶里的哨声,一路欢快地唱着嘹亮的歌声过来。紫鸢就像是在天上飘的风筝,现在突然风筝线被一双大手攥在掌心里了,紫鸢还是在天上飘着,但是突然有了重心,看见大地了,再也没有了晕眩和没有目标的漂泊。虽然子墨从没对紫鸢说过,但是从子墨对紫鸢的温柔体贴中,紫鸢深切地感觉到子墨的爱。
追求快乐是人的天性。可是人往往不快乐。文学艺术作品中,描写人世痛苦不幸、阴暗丑陋、灾难困顿的浩如烟海,描写快乐与幸福的廖廖无几,法国的乔治`桑是难得的一个。难道人世间的痛苦真的比快乐多许多吗?因为痛苦与快乐往往存在于人的心中,被人自己的思想感情所左右,而很少取决于外部环境,尽管生存竞争的环境很残酷,但这却并非是影响快乐的首要因素,所以别人很难评判一个人的痛苦或快乐与否。更主要的是追求欲望的满足的这个因素,决定人是否快乐。绝大多数人抹杀自己追求快乐的天性,而把追求自己欲望的满足当成自己的天性、当成人生的最大目标、当成人生的第一大要事。而人的欲望像雪球一样,你追着它,它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你永远也满足不了它。人生的痛苦绝大部分是欲望的痛苦:产生欲望的痛苦、追求欲望的痛苦、无法满足欲望的痛苦、欲望满足后产生新欲望的痛苦,永远无休无止的痛苦,永远无休无止的欲望。快乐像轻飘飘的空气,而痛苦像沉甸甸的大地,人们宁愿葡伏在大地上痛哭,也不愿两手抓着空气一路狂欢。从心理学上讲,痛苦有治疗痛苦的功效。就像以毒攻毒。别人的痛苦是治疗自己的痛苦、减轻自己的痛苦、慰藉自己的痛苦的最好的敷剂。痛苦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廉价的同情和怜悯,可以抬高自己、满足自己自觉高人一等的虚荣心,和抚慰人们在欲望中得不到满足的失落和同病相怜的惜惜之情。别人的痛苦是浇灌洗涤自己的最好的营养液,别人的痛苦是自己甜美休憩的最好的乐园,比福音书更能满足人的心理需求。而快乐,像空气一样虚无缥缈,无影无踪。别人的快乐不是引起我们的快乐,而是更多地引起我们的嫉妒。这世上并不是痛苦远远地多于快乐,而是人们对于痛苦的心理治疗功效的需求远远大于快乐,这世永远有永不停止的欲望。佛教中说,无欲无求的人会有真正的快乐,但这种人几近绝迹,或只在古书中有。但是古希腊,几乎整个古希腊,都沉浸在这种真正的、单纯而深刻的快乐中。或许在中国的老庄身上,也存在过这种真正的快乐。快乐像快速燃烧膨胀爆炸的空气,推动着火箭进入远离地球的另一个轨道——沉思的轨道。只有真正快乐的人才能思考,所有沉思者都是快乐的,古希腊的哲学家们莫不如此。快乐更接近于虚无,快乐来自于虚无,复又归还于虚无,快乐是宇宙中浑沌蒙昧的一个大气团。快乐很容易走向它的反面——悲伤,快乐走到极致,化为悲伤,快乐的本质更接近于死亡。痛苦的本质却更接近于生命,因为生存着,所以痛苦。
人与人在空间里悬浮,在时间里疏离。人就像是一个个单独而游离的物质的分子,受着社会、工作、家庭、生意、合作等各种外力的作用而做着各种逆向或相向的运动。相互间互为异物,互为异质,彼此摩擦碰撞,构成社会这个整体物质的存在。忽然有一种电荷从一个分子传导给另一个分子,使它们之间互相连通起来。在这世上,能够志趣相投、聚集到一起的朋友,都是因为有一种相同的电荷从一个人身上传导到另一个人身上,使他们都变成了同一种导体,连通导电。深深相爱的两人,就是聚集了最多的相同或相反电荷的两个人,他们甚至可能构成了电池的正负极,永远互相吸引着。
紫鸢和子墨默默地相爱着。不能言表的、但又经久不衰的沉静的快乐像一股细小的泉水,潺湲不断地在紫鸢心间流过。而子墨就是那涓涓细泉的源头活水。紫鸢和子墨像南北极那样屹立在两端,彼此拥有一个独立完整的内心世界,但又像南北极磁场那样相互吸引着对方关注的目光。紫鸢和子墨独自构成一个封闭而又独特的小小的宇宙。他们两人都是这小小宇宙的主人,可这小小宇宙同时又包容了世间万物、所有过往和未来的时光岁月、所有曾经经历过和未曾经历过的感情,以及花草鸟兽、风雨雷电。子墨和紫鸢都很享受在黄昏的夕阳下相互陪伴的这段安静而快乐的时光,谁都不想打破这安静和快乐。岁月仿佛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岁月仿佛以后再也不会改变过,就这样静止不动地无限地绵延下去,直到终老,直到时光消失。紫鸢和子墨就像是在浩瀚的宇宙中两颗孤独而迷茫的行星,或许一辈子他们都有可能不会相遇相识,但是冥冥之中命运之手或是生活之手把他们推向了各自的轨道,于是一颗行星在另一颗行星的引力作用下而终生围绕着它旋转运行。所谓幸福,就是行星找到自己的恒星并在自己的轨道上环绕着恒星公转的一种运动。这世间的每一个人就像是一颗行星,这世上有多少的行星找不到自己的恒星、找不到自己的轨道、找不到自己的环绕。女人愿意一生都环绕着自己所爱的男人而旋转。女人全身心投身于工作、事业、孩子、公益、慈善、宗教、政治,是因为所爱的男人无法寄托,无法环绕,无法旋转。紫鸢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不知不觉把自己的心含在眼眸里,全无一点杂质。子墨看在眼里,心神俱散,不能自已,情不自禁把紫鸢拥进自己怀里。紫鸢柔情似水,像件熨贴的内衣贴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