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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疯狂

作品名称:走过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2-22 07:48:09      字数:5505

  白茅热烈而疯狂地爱着紫鸢,从见到紫鸢的第一眼开始,直到最后的分离。
  白茅的生命,就是整个一骨脑子的热情,就好比一个人端了整整一盆的滚烫的水,除了这热情,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没有。在他这一生中,他的工作,他的事业,他的人际,他所在的社会,都没有地方可以去安放他的热情、倾注他的热情、播种他的热情。加上他身上有个不好的极端的倾向:要不就一丝一毫的热情也不肯表现泄露出来,要不就一骨脑子的热情倾盆而下。所以在剧院里,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都把他当作像冰一样冷漠的人。人们都觉得他冷漠、倨傲、孤僻、怪诞、狂妄,没有人看到他其实内心热情似火。除了偶然的戏剧里的音乐会让他眼里冒出灼热的光,就像烧焦的木头发出咝咝的白气,人们也只是觉得那是他另一怪异反常的表现,不以为意。要是碰到他中意或倾慕的事物,白茅就会把他所有的热情一整盆的倾注而下,也不管是否会烫伤或烧坏他所倾慕的东西。他在倾注热情的时候他是无暇顾及任何后果的。白茅爱上紫鸢正是这一种情形。或许,正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全心全意的投入吸引了紫鸢,但是,这种没有度量的泛滥最终毁灭了他们。
  紫鸢正好从寒冷的极地跋涉而来,来到白茅艳阳高照的怀抱里。她只觉得她冰冷的心脏、僵硬的四肢正在慢慢回暖,血流正在她的血管里开始汩汩地流动。这炙热的太阳灼伤她,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紫鸢在太阳下奔跑、欢声笑语、打滚撒野,她惊异地发现自己活得好好的,正常、健康、欢乐、甜美,她又跟没事人一样。她又恢复成以前那个单纯快乐的女孩了。她又拥有了博大的爱的能力,和恬静的心安理得的享受被爱的能力。或许,紫鸢的天性就像那纯朴未凿的璞石一样,从来未经开凿或者雕琢,虽然历尽磨难、蒙尘含垢,但是,只要一经心爱的人的手一拂拭,立刻珠圆玉润,光洁如新。直至紫鸢的晚年,紫鸢的天性还是和她刚出生时的一般清亮如初。岁月使紫鸢渐渐变老,可是万千世事竟然没有在紫鸢的心灵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或者说,紫鸢从来就没有开窍,从来就未谙世事,她自始至终只是个孩子。她自始至终只存活在她那孩子的心灵里。她是这世上清晨里的一袅炊烟,她是薄暮时分百灵的一声轻啼,她是那轻得没有踪影的游船画片中的一缕游丝,她是你心头不知什么时候踩响的不知曲调的奏鸣。紫鸢偶尔会想起青齐,那是心中一条淡淡的忧伤的影子。紫鸢不是拿白茅的爱情跟青齐的爱情相比较,不,爱情是永远无法比较的。每一个爱情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爱情都是唯我独尊的,每一个爱情都是有尊严的独特的生命,每一个爱情都神圣不可侵犯,每一个爱情都了无遗憾。爱情可以走开,但是爱情中没有耻辱。她只是在爱情中发现爱情,在白茅的燃烧中发现青齐的爱情已经没有热度,在太阳的照耀下发现自己已经在寒冷黑暗中呆了很久,在欢奔跳跃中发现自己已经冷漠僵硬了很久。紫鸢并没有为自己背叛了青齐而感到歉疚,不,背叛是双方的事情,背叛是彼此双方的相互背叛。但她还是被沉重的忧伤弄得消沉起来。为无可奈何的消逝而哀伤,为不可避免的爱情的死亡而哀伤,为那些无意却又必然造成的伤害和伤痛而哀伤。天地之间涌动着一种忧伤,这种忧伤随着天地的出生而出生,这种忧伤站立在天地之间,孤立无援,却又亘古不变。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与这忧伤擦肩而过,他们并不懂得它,也不认识它,更别提担负起这种忧伤。紫鸢却是天生为这种忧伤而生的,她一人肩挑起这忧伤的担子,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忧伤像地下水永不停息地在她身上流淌着。忧伤的地下水在她体内潺潺地流着,太阳在地表(在忧伤的地下水的上面)暖暖地懒懒的照耀着。她发觉自己的血液中同时流淌着忧伤和温暖、抗争和慵懒、叛逆和顺从、暴虐和柔弱、奔腾和静止、恐惧与无畏、消沉与怡然两种截然不同的血液,这两种血液并不对立矛盾,也不互相排斥挤兑,它们安静地相安无事地不可或缺地躺在她体内,就像高低音两个符,交替着从她体内升起,一会是高音符,一会是低音符。
  白茅心中的那团热情,近乎他在这世上永不可能实现、但他却无法放弃的理想。那团热情几乎是他埋藏得最深的秘密,他一直在捍卫着这个最神圣的地方。除了这团热情不可碰触外,他对其他事情虽然没有什么兴趣,却也并不苛求。虽然白茅对人对事差不多都抱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他待人却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相当随和温柔。他对工作没有兴趣,没有真正的热情,但剧院的人都评价他工作干得相当不错。他对许多事情都无所谓,可有可无,让人觉得他没有什么原则性。他跟谁都嘻嘻哈哈,保持着亲近热乎的关系。可以却从来没有真正谈过一次恋爱。白茅跟紫鸢相识相恋,是白茅外表和内心巨大悬崖落差的一种终结。在紫鸢那里,白茅找到了他的热情喷射和燃烧的地方。在热恋的迷幻、升级、遮蔽和美化的作用下,在白茅眼里,紫鸢成了完美的化身,成了他不可实现的热情的理想的替身,紫鸢成了他理想的全部。可白茅却始终没有意识到,紫鸢自始至终只不过是他的所有热情中的一小部分,一个具有欺骗作用的替身,一个在真相大白之后终于要转身离去的休止符。白茅在紫鸢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爱恋,一则因为落寞,一则因为狂喜,一则因为他那非此即彼的极端性格,一则因为他毫无掩饰的心灵需求。白茅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点燃了,燃烧起来。白茅把紫鸢也点燃了,燃烧起来。白茅热烈而疯狂,白茅想点燃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其他人跟白茅都隔着距离,就像是隔着壁炉,每个人都看到白茅在壁炉里面燃烧起来了。其他人并不曾被点燃。白茅压抑久了的热情一旦点火点燃,就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白茅想燃烧一切,白茅把紫鸢的一切都当作燃料扔进火里燃烧。紫鸢想抽身时,已经太晚了,紫鸢所有的一切,都在火里燃烧起来。白茅对于紫鸢来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火灾。
  爱情是水,如果在理性的堤坝的拦截下,就可以用来发电,造福于人;理性的堤坝一旦决堤,那就泛滥成灾,淹没了房屋田地。爱情是火,如果只在理性的壁炉里燃烧,可以给人带来光明和温暖,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燃烧下去,可以长长久久地给人取暖。可是火苗蹿出炉子,舔着什么就烧什么,越烧烧旺,给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白茅对紫鸢,是真正疯狂而又畸形的爱恋。白茅把所有的爱情之水灌注给紫鸢,也不管紫鸢是否承受得了,直至把紫鸢完全淹没,无法呼吸。白茅的爱情之火点着后,就把紫鸢的身体灵魂一起统统烧毁,烧成灰烬。白茅把对生活的失败和绝望的巨石拴在紫鸢的脖子上,他希望藉由紫鸢的双手帮他搬走这块巨大的灰暗的石头。白茅的感情是个身材健硕、怀着盲目而不着边际的妄想、到处扑腾而又不知道如何正确行动的孩童,这样一个狂妄无知的情感的孩童,却交由一个理智像愚蠢颟顸、发育不良的侏儒般的老仆来看管。理智这个侏儒老仆新近又被爱情的火焰烧瞎了双眼。情感这个顽童益发恣意妄为、肆意恣睢、无法无天、无所不为了。白茅却不知道自己正做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性之所发,情之所至,都是理所应当的。跟这样的人,又是处于这疯狂的恋爱中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其实,白茅和紫鸢身上还是有一些共同点、相似点,有一些共同的兴趣与爱好。一个人就像一个圆,你不可能与另一个人,一个圆不可能与另一个圆完全重叠,但是一个圆和另一个圆总有交集重合在一起的地方。紫鸢和白茅都热爱艺术,都追求艺术上的尽善尽美,这是他们的爱情中最美好的地方,可惜到最后都被白茅的火最终烧毁了。
  白茅热爱音乐,热爱一切表现为美的艺术形式。白茅也同样热爱除音乐以外的雕塑、建筑、绘画、文学,虽然这几个方面不能达到像音乐那样的高度,但他也具备相当的鉴赏水平。因为这些都是相通的,同为美,同为艺术,只是艺术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这种情况在西方尤为突出。西方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虽然他在文学方面的著作和成就被普遍认可,但同时他很有可能在音乐、绘画、或者雕塑上也有很深的造诣。而他所处的社会、他周遭的环境,对所有这些艺术形式也是兼收并蓄、触手可及的。这种浓厚而深重的艺术氛围在十七、八世纪的法国、在巴黎尤为普遍。如果一个艺术家表现优异的话,他只不过是社会这极高浓度的艺术溶液中析出的一个小晶体。十七、八世纪的法国巴黎是培育各种艺术的最肥沃的土壤,尽管同时它也是淫佚放荡的温床。而在中国,我们几乎没有雕塑,绘画或许只有古代绘画,音乐或许只有古代音乐。白茅最喜欢的文学家是德国的孤独而忧郁的作家赫尔曼、黑塞,没有人能到达黑塞孤独的深度,黑塞穿越过死亡的炼狱而重新回到人世。黑塞,只有黑塞一个人,他指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艺术没落的时代,所有繁华茂盛的艺术都弃我们而去,我们处在一个艺术没落和艺术荒芜的时代。或者说,我们处在新旧时代、新旧道德、新旧文化、新旧艺术交替斗争的虚无的空白地带。我们看着过往时代的繁华艺术悄然谢幕,我们站在废墟和荒芜中,对于未来将出现的新时代的艺术和新时代的文化,我们一无所知。在中国,博雷有提出关于艺术兴盛和艺术没落阶段的划分的理论。虽然他没有明确指出我们现在所处的就是一个艺术没落的时代,但他提出了艺术没落阶段的症状和社会表现形式:社会上到处充斥着大量批量生产的廉价、低劣、恶俗的文章、报纸、演讲,(我们的网络、电脑、手机上各种各样的复制、粘贴、转载的信息、微信、消息,全部批量生产,完全不用动脑子,复制粘贴就已经转载完毕,信息爆炸其实就是垃圾爆炸。信息像爆米花一样爆炸,满天飞扬。以前我们以粮为食,现在我们每个人都以爆米花的信息为精神食粮,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地在精神上得了铅中毒。我们却浑然不知。)人们喜欢接受的、影院里播放的、电脑上下载的影片,都是些惊竦、离奇、恐怖、刺激、虚幻、空无的片子,不如此,就无法刺激人们久已麻木了的心灵。就像人的味蕾早已被各种添加剂弄得疲惫不堪,不加重口味,就无法刺激人的味蕾。社会动荡变革加剧,人们工作、生存压力巨大,人的精神出口没有正确的导向,人的精神压力没有泄洪的闸口,人们普遍精神焦虑、紧张、抑郁、高压,人们更倾向于选择逃避,人们大多愿意把精神寄托在神灵上,在空虚迷幻的世界里。机械越来越精密,科技越来越先进,越来越发达,人们的生活越来越便捷,越来越舒适,但是同时,人们也越来越依赖于科技,越来越受制于科技,越来越成为科技的奴仆。科技越发达,人类沦陷得就越深,这似乎是个永恒不变的悖论。
  十七、八世纪,西方对于中国、对于东方文化的不了解、毫无所知的程度,跟中国对于西方文化的完全陌生、隔阂的情况不相上下。虽然当时一代英明开放的圣主康熙,已经允许法国传教士在天朝传播基督教。逐渐地,西方的天文、地理、数学、医学开始慢慢引进中国。王国维是较早运用客观、科学、纯真、天然的西方的批判精神来重新解读中国文化的学者。而赫尔曼、黑塞对中国文化、孔子的儒家学说、老庄哲学、佛家思想都有很深的研究,这在西方文学家中实不多见。西方的解剖文学很精细、很科学、很客观、很冷静、很浅显、很直观,具体而微,无一遗漏,就像医学上的解剖学,让你看得见人精神上的病症的症状,看得见人精神上的细胞、血管、细胞液、骨骼、肌肉纤维、器官病灶,浅显易懂,客观实际。黑塞也会解剖,但他不像别的西方作家,对于社会痼疾,对于人类精神上的顽症,大力抨击,力主把病灶切断、割除、抛弃,永绝后患。黑塞像学过中医的人那样,他觉得病灶有存在的理由,他用包容的态度容忍它存在于人体内,他希望人能提高抵抗力和免疫力来对抗病灶。实在毫无出路的时候,黑塞宁可选择死亡。
  反观于历史,我们常觉得一个国家的历史经常重复出现,前个朝代的悲剧不久之后又在后一个朝代再次上演。其实,如果放眼于世界,就会发现,相隔遥远的不同的国家,也会重复上演相同的历史悲剧。篡夺王位,扩张领土,胜利分赃,失败忍辱,在各个国家,在一个国家的各个朝代,都在反复不停地上演着。我们正惊诧于南京大屠杀中,我们成千上百的中国人由十来个日本兵押赴埋葬地;忽然发现,法国人与普鲁士战败后,成千上百的缴械的法国官兵只由几个普鲁士士兵押赴集中营,人的意志力上的毫无抵抗、缴械投降可以由战争的恐惧和战争的失败而涣散沦落以至于此。可悲可叹!可是法国因为这一败,有了萨特的《痛心疾首》、都德的《最后一课》、左拉的《梅塘夜话》,可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从来不会去反省历史,一个不会反省历史的民族是没有历史的民族。中华民族古代史中最大的耻辱莫过于南宋时期的靖康之耻。靖、康二帝,还有整个宫殿内的嫔妃、宫眷、王族子弟,将近两万人,几乎包括了整个王族成员,被整个一股脑儿的掳往敌国。一路上的鞭笞凌辱,几令人不忍卒读。可是有关靖、康之耻的所有资料,官方的、民间的,几乎都被销毁殆尽。朝廷唯一能做的保住脸面的事就是销毁事实。统治者的面子永远重于历史的真相。没有哪个国家比我们焚毁书藉、设立文字狱做得更到位的了。我们从来没有直面过我们的耻辱,即使我们有直面的勇气,我们的面子也不允许。对于耻辱,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销毁耻辱。陈寅恪是少数几个有历史沉痛感的中国人,他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在这艺术没落和艺术荒芜的时代,艺术消逝的孤独感、新旧时代变更的动荡感和痛苦感,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因为他们丰富的感知力和敏锐的观察力,这种痛苦的厚度、力度、深度和重量,比普通人要沉重和深厚得多。白茅就是这类拥有沉重深厚的痛苦感的优秀的艺术家。以白茅在音乐上的天赋、火一般的热情、对爱和美如饥似渴的渴求、丰富细腻的感情,他拥有优秀艺术家应该拥有的一切禀赋,他本应该有更大的成就而不仅仅只是剧院里的一个作曲家。中国有句古话叫作“德才兼备”。优异的天赋和细腻敏锐的感知力好比一座杰出优美的塑像,但是它的底座,理性和胸怀的底座,太狭小太轻薄了,底座不够博大宏伟,不足以承受托载起整座塑像,这座塑像注定只能倾斜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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