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走
作品名称:走过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19-12-21 20:49:11 字数:4941
日子像时光老人那样,一天一天踩过所有人的门槛,一年一年敲响每个人新年的钟声。时光悄无声息地滑走了。
不久,遇上经济萧条,紫鸢所在的公司大裁员,紫鸢被列在裁减之中。结算完可怜的遣退费用,收拾好放在公司使用的水杯之类的物品,紫鸢神情恍惚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晚饭时,紫鸢尽量装得无所谓的语气告诉青齐“我今天被公司裁了。”青齐并没有停下往碗里舀汤的勺,喝着汤,吃着饭,过了一会,仿佛忽然记起紫鸢说的话,放下筷子,很飘忽,略带嘲讽地说:“我已经听说了。”那飘忽的语气就好像时光老人吹打在你脸上,并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
当晚,紫鸢和青齐一夜无话。
紫鸢第二天醒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青齐已经起床上班去了,整个屋子一点声音也没有。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个懒觉了,紫鸢自嘲地笑了笑。明天,明天会怎样呢?紫鸢掠了掠额前那缕头发,仿佛明天就是额前那缕头发,可以掠去暂时不管了。紫鸢下了床,在窗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拉开窗帘,饱饱地晒足了太阳,慢慢回身。却发觉梳妆台上有一小沓红色的老人头钞票,平日里,紫鸢和青齐都是各自使用和保管自己的工资,家庭的共同开销也是AA分摊的。紫鸢拿起钞票数了数,十张。钞票下面还有一张留言。紫鸢用另一只手拿起纸条靠近眼前,“紫鸢:我要出门一段时间,我能留给你的只有这么多了。青齐”紫鸢忽然觉得胸口被人重重地敲击了一下,紫鸢用手扶住梳妆台,才站住了身子。
那么,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存在想象中,悬而未决的这一天,那把一直悬挂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了。这一天毫无预警、毫无征兆、毫无准备、毫无防范、毫无疑问地到来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紫鸢听任自己垂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雪亮:青齐抛弃她了,青齐不会回来了。照在窗前的太阳也变得灰暗灰暗的。
好几个月过去了,紫鸢用完了手头的钱、遣退费用、青齐留下的那一千块以及自己所有的积蓄,青齐还是杳无音迅,青齐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紫鸢拿定主意,决心离开这个城市。
紫鸢只身来到白茅市,仿佛命中注定,她在那里遇到了白茅。
紫鸢很快找到工作,租了套单身公寓。到了这陌生环境,紫鸢放任悲伤失望的情绪淹没自己。就好像一个人长期以来背负着重担,终于立定,卸下身上所有的行李负担,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终于发现自己是多么的酸楚疼痛。就让疼痛尽情地去疼痛吧,就让疼痛大声地喊叫出来吧,就让疼痛满地撒野去吧。离开了疼痛生长的土地,把疼痛这么满地晾晒着,疼痛终究是要脱水枯萎的。
紫鸢不会让悲伤失望占满自己整个的人生,虽然某个时刻,她会让自己百分百在沉浸在悲伤失望中。紫鸢的身体里居住着成千上百个灵魂,互不干涉、互不了解、互不打扰、彼此陌生、相安无事在共同生活在她体内。在某个时刻,她只让其中一个灵魂主导并独霸她的舞台,其余的千百个灵魂都暂时隐匿,消失不见,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当这个独霸的灵魂退下时,立马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来不曾独霸过她的舞台,仿佛从来不曾上演过。当其他的灵魂登上舞台时,也是同样的情况。她的心太小,不能同时容纳两种不同的灵魂同时登台表演;或者说,她的心足够大,给每一种灵魂都提供了足够宽裕的空间和时间舞台。她单纯而博爱,同时又冷漠而残酷。她爱的时候百分百地爱,不爱的时候百分百地不爱,悲伤的时候百分百地悲伤,绝情的时候百分百地绝情。爱的时候,她可以倾其所有,指天斥地,天崩地裂,河水倒流,冬日花开,流血流泪,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可以为之流尽最后一滴血,仿佛今生今世她只爱这一个人。不爱的时候,仿佛她的全命中就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她的生命就好像一朵接一朵开放的花,红色、黄色、黑色、灰色、蓝色、紫色,一朵枯萎,一朵开放,她在黄色花开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忘记红色花开的颜色和娇艳。她从来没有满园花开的美丽和芬芳。悲伤像一条河流过她的河道,干涸了。你甚至可以指责她无情无义,自私冷酷。她是自然母亲遗失在大地的一只兽,她那蒙昧的大脑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她只凭着她那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在现代文明中乱闯乱撞,全然不顾规矩,假如她的一个手指发炎、溃烂、流脓,并危及生命,她会毫不犹豫地咬断这根手指,断指求生。她是一张一张撕下的日历,撕下的日历就扔到垃圾桶中,毫不可惜,她永远是日历中的今天,永远是写得满满当当等待被撕走扔掉的今天,永远不去管明天会是由哪个灵魂粉墨登场的今天。每个昨天都毫不留恋,每个今天都决然毅然,每个明天都充满期待和诱惑。
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绝大部分情况下这都更像是一种神话。或者是女人为保自身安全的一种理想,或者是为保社会安定的一种追求,或者只是一种纯粹的自欺欺人,为了自我安慰甘愿上当的谎言。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瞬间,只有瞬间的爱情才是永恒的。人们为了相信永恒而把瞬间当成了永恒。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谎言。爱情就像毛孔就像细胞,人不可能一辈子只有一个毛孔或一个细胞。或许,某个女人可以充当男人无数的爱情毛孔或爱情细胞的其中之一,其二、其三、、、、、、,甚至是占了无数的爱情毛孔或爱情细胞中的绝大多数;或许,男人需要在无数不同的女人身上寻找无数不同的爱情毛孔或爱情细胞。在那些看起来比较稳定而幸福的婚姻中的爱情,女人只是在男人所需要的无数的爱情毛孔或爱情细胞中占的比重比较大而已。男人对于女人,反之亦然。没有终其一生百分百的爱情,只有一个瞬间百分百的爱情。而且,到了婚姻的后期,爱情产生了许多其他的变体:亲情、信任、依赖、习惯、宽容和忍让。丈夫或妻子同时担当了爱人、情人、亲人、手足、伙伴、朋友、助手或导师等多种不同的角色。只有一种单纯的爱情的婚姻是很难终其一生的,而没有爱情的婚姻却一天也无法忍受。
就算你有幸成为男人的无数的爱情细胞中的其一、其二,甚至是绝大多数,而这爱情细胞也不是每天都一成不变的。爱情细胞就像人体细胞一样,每天都有细胞死亡,每天又都有新的细胞产生。我们看到一个人时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他体内却有无数的细胞正在死亡和无数的细胞正在新生,我们无法看到。爱情也是这样。我们看到一个婚姻正常地运行,我们却看不到这婚姻的肌体里有无数隐秘的爱情细胞的死亡和无数隐秘的爱情细胞的新生。在初恋和新婚的蜜月期,爱情细胞的生长速度远远超过爱情细胞的死亡速度,所以初恋和蜜月总是甜蜜、浪漫、让人意醉神迷。生活苦涩的酒还远没有端上来呢。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中,矛盾和冲突不断爆发,爱情细胞的死亡速度远远超过爱情细胞的死亡速度,这时候的婚姻危机重重,险象环生。渡过这个危险的磨擦期,爱情细胞的死亡速度和生长速度大致平衡,婚姻就进入到平稳安定的状态,就像船从危险的险滩驶入到波平浪静的江中央。紫鸢和青齐的婚姻却在爱情危机一个又一个的叠加打压下,逐渐走向死亡。他们婚姻的死亡是从婚姻肌体的最小的爱情细胞的死亡开始,从脚趾头开始溃烂发炎,然后漫延扩散到整个肌体,眼睁睁地看着它溃烂死亡,却毫无办法。
每个人体内都有成千上百个不同的灵魂在争扎打斗,撕咬啮啃,相互争夺地盘。不过这一切都无声地在心灵的黑暗处进行。很多人无法看到这一点,或者只是不想承认这一些。紫鸢却躺在黑暗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无一遗漏地看到了她体内成千上百个不同的灵魂在争扎打斗,撕咬啮啃。紫鸢从来不肯背叛自己。她生活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点每一滴都是真实而诚恳的,尽管有许多黑暗痛苦、肮脏龌龊都血淋淋地撕裂呈现在她面前。即使爱情是一支浸满毒药的箭,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箭插入自己的胸膛。她是为爱而生的,她生来就是为了要历尽尝遍这世间爱情的所有酸甜苦辣。杜丽娘的“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就是紫鸢的最好的写照。对待爱情,紫鸢盲目而没有判断力,她只是单纯地愿意相信爱情,愿意相信爱情的美好。可同时,只要她决定了转身,紫鸢冷漠而决绝。紫鸢冷酷而不带丝毫感情地撕碎了在她体内被打败了无用的那些灵魂碎片,扔入风中随风飘走。或许有一天它们还会卷土重来,以另一种形式另一种面貌。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或许会心痛,紫鸢不怕心痛,最终心痛也会消失。
或许,人体内这成千上百个灵魂,不管美好或者丑恶,其中任何一个灵魂都是孤独而无助的存在于我们体内。寻找爱人,其实就是寻找我们自身体内这成千上百个灵魂,在爱人身上发现我们自身这成千上百个灵魂的旅程。我们体内这成千上百个灵魂面貌、性情、形状、特征各各不同,只是我们自己从来都不认识它们,就像我们无法看到自己的脸。但是我们却可以从爱人的身上,通过爱人的灵魂,看到自己身上与之相似的自己体内的灵魂。爱人的灵魂是我们自己灵魂的镜子。美好的灵魂,我们可以从爱人的灵魂中得到认可和强化;我们自己无法容忍的丑恶的灵魂,在爱人的灵魂中可以找到它的容身之处,它从此龟缩在那默默无言。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不同的。我们只能在爱人身上找到自己其中之一、其二、其三、、、、、、甚至绝大多数的灵魂。我们在不同的爱人身上发现自己不同的灵魂。最深爱的人,也就是你在他身上发现自己最多的灵魂的那个人。男人和女人在彼此身上寻找着,寻找自己的缺陷,寻找自己的渴求,寻找自己的慰藉。
紫鸢现在没有灵魂,或者说丢失了自己的灵魂,或者说看不见找不着自己的灵魂,或者说紫鸢体内的那成千上百个灵魂又重新陷入黑暗中,它们还存在在那里,只是已经无法被人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和活动。换作通俗的话说,紫鸢失魂落魄。青齐已经对她关闭了自己所有的灵魂,紫鸢无法通过青齐的灵魂找到自己的灵魂。紫鸢的灵魂失去了家园,被驱逐出去了。
黑暗中有股力量紧紧地拽住紫鸢,虽然紫鸢很茫然,被生活的波浪推着随波逐流,但是一股不自主的强大的力量却紧紧地拽住紫鸢,去追随着光明,哪怕有一丝的光亮。她要去找回自己失落的灵魂,她要给自己的灵魂寻求落脚点。
爱的希望淹没在生活的浑浑噩噩中。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紫鸢随着忙碌的人群卷入了上班、吃饭、睡觉的生活大潮中。紫鸢就像一滴水,落入了生活的大海,马上变得跟大海中其他任何一滴水一模一样、毫无差别。虽然日常生活正常运转着,紫鸢心里一直保存着那种抗拒、排斥和陌生感。这个城市也瞪着它那空洞而漠然的眼睛望着紫鸢,仿佛在它眼里,紫鸢只是个怪异的贸然闯入的陌生者,完全无视它的游戏规则。紫鸢在白茅市并没有朋友,她很孤独。一方面,除了认真工作,对待其他的人或事,紫鸢都显得很冷淡。另一方面,其他人也都觉得紫鸢沉默寡言,孤傲,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也都慢慢打消了人们最初对她所持有的好奇和兴趣。紫鸢与周围人们的关系也仅限于工作上的业务往来。
尽管骨子里紫鸢看起来像是生活中的战士,但紫鸢的外表给人的印象还是很柔美很脆弱,她身上充满了女性应该具备的那些气息。紫鸢也经常陷入忧郁悲伤的情绪中。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偏居一隅时,忧伤像个朋友和熟客,常常不请自来。忧伤如月色流泻一地。有时,对着万家灯火,紫鸢也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青齐,想起甜蜜而羞涩的校园恋情,总有一滴高浓度、提纯、精炼、真空化了的饱满的爱液从心头涌起。就像在水族馆隔着玻璃看到美丽的海洋生物。
每当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此时紫鸢备感孤独。曾经,她也是这万家灯火中的一员啊。青齐年轻、热情、不曾沾染挫折的脸涌上心头。曾经,青齐会摩挲着她的脸,喃喃地说许多让人脸红的情话;青齐总是会给她带各式各样的精巧的小礼物;青齐曾信誓旦旦,等赚够钱了,一定要带紫鸢周游世界;青齐总是自豪地带紫鸢参加他朋友的聚会;每次舞会青齐都是带紫鸢从头跳到尾。泪水不知不觉地沿着紫鸢的脸滑下。每当在公园里、人行道上、广场中、电影剧院门口,看到情侣们手牵着牵依偎在一起,紫鸢总是涌起一阵一阵的冲动:走到世界的尽头,找到青齐。可青齐在哪呢?自从他离开,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青齐还会想起她吗,还是已经把她全都忘了,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如果青齐对她还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他会这么久,都从来没有尝试过要来寻找她吗?紫鸢来到白茅市,唯一有联系的就是她大学里最要好的一个女友;而青齐是知道她这个女友的。紫鸢的脚步又慢慢变得沉重而迟缓,心头青齐的脸又慢慢切换成带满不满、不耐烦、厌恶、嫌弃和憎恨的神情。生活的溪流总是往前走的,青齐已经随着生活的溪流往前走了,可我自己还一直停留在这里,紫鸢叹了一口气。又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自我安慰,对自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