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树娥(第五章(70、71、72)章节)
作品名称:拓跋树娥 作者:刘牧之 发布时间:2012-08-05 09:51:45 字数:6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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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风和日丽,万木复苏,沟里的小溪也仿佛一夜之间醒过来了。这天上午,树娥和树叶到对面山上的农场里在当地村民打过的谷糠里寻谷穗穗儿,树叶猛然听见沟底谁家的狗使劲儿地咬,跑到崖沿往下一看,只见父亲引着两个人朝自家的烂窑里去了。树叶很快就明白了,回来嘻嘻笑着对树娥说,哎,快些,二姐,你看,咱爸爸给你引了个人来了!汪氏头天晚上已经悄悄把事情给树娥说了。树娥心里忐忑不安却装作漫不经心说,来了来去,咋?树叶斜着头冲树娥做了一个怪脸,狡黠地问,二姐,那你回不?树娥瞪了树叶一眼说,不,回去干啥,不回,你赶紧给咱折柴!树叶嘿嘿笑着跑了。
树娥把那一堆糠腾完揽出了两把谷子粒,又在崖畔上砍了一捆柴火背在背上,这才叫树叶两手掬着谷粒一起往回走。
姊妹俩一前一后往坡下走,半路上迎面碰见老王家婆姨赶着四只羊正弯腰驼背地往上走。老王家的抬头看见树娥热心地挡住说,树娥,我给你说,你爸给你引的那小伙儿高高大大的,本本分分地,我看能成!树娥红着脸说,哦,我不知道,我还没看呢。瞎了好了就是那事了。赶紧拉着树叶侧身而过。老王家的关切地望着树娥的背影叮嘱道,树娥,人家那娃就是好着呢,看着差不多就对了,噢。
老拓跋一大早接到任奂中的口信立即搭车去了杨旗镇,见了依农一看,果然是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就直接引回来了。
汪氏在窑里洗锅,依农进门看见了连忙叫了声婶子。汪氏抬起头慌忙噢了一声说,你来了,难为的。操着两只湿手招呼依农坐下。
树娥回到家,汪氏已经开始做饭,老拓跋和表姨夫任奂中正在院子里说话。树娥叫了一声姨父就进了窑,一眼就看见依农手里拿着一支旱烟杆儿坐在炕沿上,心不由得怦怦狂跳起来。依农看见树娥进来了连忙站起来说,噢,你回来了?树娥看了依农一眼心里说,这可能就是表姨夫任奂中说的那个管管儿,潘依农。树娥的脸颊发烫,赶紧垂下眼帘轻声应了一声,噢,你来了。依农噢了一声,一时间也紧张得不知道站着还是坐下。树娥趁给依农的茶杯里续水偷眼儿打量,依农的上身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黑棉袄,没有罩外套,肩膀上的棉花都露出来了,耷拉在外边。下身是一件又脏又烂的黑棉裤,屁股上也露着几处灰白的棉花。树娥嘴巴一撇心说,这个人么,长得还算不错,排场着呢。但是年轻人嘛,尽管还是冬季,也应该把身上的脏衣裳换一下子嘛,哪怕给棉衣上罩一个衣服,就是这个烂样子还跟我来见面了!
树娥后来听任奂中说,依农先前的那个婆姨给他缝的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年,烂了、脏了,一直没有人给他补,也没人给他洗。依农当时正在工地上做工着呢,被他直接拉来了。
汪氏说饭好了,树娥,你洗手去,端盘子,咱吃饭。树娥和树叶洗了手,转身把饭、菜端上来,叫表姨父和依农一起吃。依农顺手把烟袋搭拉在脖子上不慌不忙地说,婶子,我不吃。汪氏说,到吃饭时间了,怎么不吃?依农老实地说,婶子,我刚刚吃过了。汪氏不好再让,只好作罢。大家都脱了鞋坐在炕上,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老拓跋说,树娥,这就是你姨夫给你介绍的那个依农,你两个能说到一块了,就把这个事情定了。树娥轻轻咬着筷头,等父亲说完了这才小声说了一声哦。老拓跋转头问依农,依农,那你屋里都有啥人?依农说,俺妈死了,有俺爸呢,还有一个哥和两个妹子。老拓跋点点头又问,你有你爸,你爸跟谁过着呢?依农说,跟俺哥过着呢。那你独个儿过着呢?依农说噢。老拓跋又点点头,沉思了一下接着说,那你看能安下户不?你俩再能说到一块了,给我们把户安下,这事就能成。依农信心十足地说,噢,安户,俺任叔昨天下去,俺队里开会了,有一半的人还没点头呢。我估计,他谁不肯点头,就是俺叔这个面子也不得过去。再拿我的威信来说,他队里也不会难为我,怎么都要把你安了。老拓跋听依农说点点头说,那就好!
树娥口里慢慢地吃着饭竖着耳朵仔细听他们俩说话,始终没有插嘴,心想也就是这事了,好着呢!于是不停地给弟妹们碗里夹菜。
大家吃完饭,树娥洗了碗就躲出去了。树娥没地方可去,就在村外的地边闲走,溜达到坡下,又碰见老王家的。老王家的说,树娥呀,你见了没?树娥停下脚步懒洋洋地说,噢,见了。老王家的歪着头说,你没看人家咋样?我看老老实实的人。树娥说,噢,我这会儿也没条件了,不管好坏,只要人家把俺这一家人救下就对了,我爸爸能看过眼,我就听俺爸的话。老王家的说,树娥,我看着那人好着呢。树娥口里应道,好着呢就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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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依农说,叔,那咱下去看看。老拓跋说,那就下去看一看。就叫树叶出去把树娥找回来。树娥回来了,老拓跋说,树娥,走!咱下去到他屋里看一看。树娥说,去就去,看就看一回。
父女二人跟着依农和任奂中出了门,三个男人在前边走,树娥故意落在后边。看着依农的背影,树娥心里又凉了半截,这依农走路还是个开门脚!
到了大路口上,刚好来了一辆车。四个人上了车,树娥在口袋里掏钱,依农抢先把票买了。依农主动和树娥坐在一起,没话找话,就问树娥多大了。树娥觉得很别扭,说十八。依农笑着说,哦,十八了,还小的很。树娥白了他一眼说,那你多大了?依农腼腆地笑了笑说,我都二十三了。树娥轻轻地哦了一下说,那你咋这么大了。依农又笑了笑说噢。
依农一路上就和树娥说了这几句话。树娥不知道谈什么好,也没有再开口。树娥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肃杀的山野心里忽然觉得酸楚,非常悲壮,唉,这事情把人逼得!我们的累赘确实太大了,一下子六、七号人,一般人家谁还敢要,要了咋安排?树娥心里很清楚,这个事情不在自己的头上下刀又能在谁的头上下刀呢?大姐树华已经出嫁了,老三树叶还小,自家在前头嘛,怎么也逃不过这一关。一家人到了这个时候只有这一步路了。算了算了,好坏就是这事了,我闭上眼睛跳黄河!哪怕把我一个人牺牲了,叫这一家几口子人逃个活命,再也别叫人家到处撵了。把这个事情办了就对了,若果不办,半途再出个啥事,看这一家人咋闹呀?我瞎好装个瓜子算了,好坏碰运气。
树娥的内心再痛苦也从来不掉眼泪,好在这个依农年龄也不太大,看起来也还算健康精神着。
四个人搭车到了柳庄。柳庄是个自然片村,座落在大沙河边上,和依农所在的沙河村属于一个行政村。村人早已风传有人给依农又介绍了一个外乡姑娘。几个村民正在村口给牲口铡稻杆儿,看见依农果然领着几个人朝村里走来,便全部跑过来看稀奇。
依农停住脚步,老拓跋递给他一包纸烟让给大家散。树娥只好也停下脚步。几个妇女七嘴八舌地围着树娥问,妹子,你几岁了?叫个啥?哪里的?故意逗着树娥耍呢。树娥长这么大还没有经过这种场面,心里害羞,脸就红了,低着头扭捏着不肯说话。妇女们就都笑了,一个个当面就对树娥评头论足起来。
哎,管管儿这回又引了个好媳妇!
看来还是面软,没有前头那一个大方。
你看人家这个子,长髦辫,比头一个婆姨还好,还白,你看人家好很!
有人不服气立即就插嘴道,人家管管儿前头那个婆姨也漂亮,派派脸,大眼睛。
依农不时地和路边的乡党们打着招呼,四个人出了柳庄过了河,就到了沙河村。沙河村在河南边的二级台地上,也是个自然村。依农先把树娥父女俩和任奂中引到父亲的窑里。依农的父亲老潘的窑在路边半坡的一个弯子里,两面环崖,院子小小的,推开小扇院门,里面的院子被扫得干干净净的。
依农的奶奶坐在窑门口纺线,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一个扎着两只朝天小辫的小姑娘扒在老人的大腿上玩耍。依农奶看见老拓跋几个人进了院子连忙起身招呼道,来了,噢。小姑娘个子小小的,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奶声奶气地招呼树娥说,来了,噢!树娥被逗笑了,上前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哦,来了。依农说这是他的小妹子英子,才七岁。
依农在家里排行第二,哥哥依桑已经成家,婆姨名叫玉莲。三个妹子中大妹子已经出嫁了,婆家离得远,一年里就过年时回娘家一次,二妹子正上初中,快毕业了,因为功课紧张平常住着校,小妹子英子还没有上学。
依农的大嫂子玉莲坐在正窑窗户下面的炕上搂着小女子吃奶,听见外边来人了连忙把怀掩了。依农事先专门打了招呼,让她下午来父亲的窑里帮忙做一顿饭。
几个人进了窑,窑的尽头墙脚放着一个旧板柜。依农奶亲热地拉住树娥的手说,那上炕,把鞋一脱,坐炕去!把树娥掀上土炕。
依农忙着给大家倒茶水,老拓跋和任奂中就坐在炕沿上喝茶、吸烟。玉莲把怀里的娃娃塞给依农奶说,奶,你把娃看上,我给咱掺面。玉莲下了炕,就忙着擀面、烧锅。
树娥坐在炕上悄声问依农,依农,你就住这儿?依农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英子抢口说,不是,我二哥还在上头瓮窑住着呢,这是俺爸的窑。树娥轻轻噢了一声。
不一会儿饭就好了,玉莲和英子把饭菜端上来,大家就坐在炕上吃饭。树娥发现英子没有给依农端饭,就觉得蹊跷。依农空着手在旁边站着也不言传。
大家都操起筷子开始吃饭,依农借口要给队上喂牲口便出去了。依农奶看着依农出了窑忽然对树娥说,噢,闺女儿,我也不知道你叫个啥,管管儿为那个婆姨把我气得,我他,我一家人都不爱见他,他独独儿吃。今儿个是你爸来了,才叫你嫂子给你们把饭做了。
正说着,依农爸老潘回来了。老潘看起来年龄不到六十岁,长得短小精悍,黑脸膛,一双小眼睛闪动着一丝庄稼人特有的精明。老潘一进门冷冷地招呼道,噢,来了。老拓跋和任奂中连忙起身迎住,玉莲下炕给老潘把饭端上来。老潘二话不说,旁若无人,端在手里蹲在地上就吃。老潘紧吃了两口饭,这才放下筷子说,唉,提起这个娃娃,简直把我要气失塌了!玉莲连忙给公公使眼色说,唉,事情过去了。老拓跋觉察这个家庭有问题,便笑着说,唉,到了这会儿还能说那话?没做亲是两家人,做了亲就是一家人。以前娃小么,你把娃让一让也就过去了么,真格儿父子两个能有多大的仇?噢,我想你们也没有多大的仇。话再说回来,依农能再成个家,这也就算不错了。老潘嘴里一边嚼着饭一边赌气说,他能成了就成,不成了算了!他这事情我还是不管。管管儿他自己能成个啥,让他成个啥!
树娥一听就知道这个公公以后肯定靠不住。
任奂中说,那看下来咋办呀?老拓跋连忙陪着笑脸说,我这就是来和你商量呢。老潘放下饭碗用手背擦了两下嘴巴,晃动着脑袋瞪着眼睛说,唉,我不管,管管儿他说几时办就几时办,我不参与他这事。树娥听老潘还是说这种话,心里便有了数。
老拓跋递给老潘一根纸烟,老潘没有接,在自己的腰里摸出一根旱烟杆儿,塞上烟末用火柴点着了,自顾自地抽起来。老拓跋把纸烟别在自己的耳朵后边,劝说老潘道,虽然娃娃把你气了,但是你不管就不行么。娃娃总的来说就是小么,你就是个他爸呢,你咋能不管娃这事呢?这话咋看不在理上,话不要这样说。
老潘闷着头不吭声。老拓跋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你屋里怎么个情况,来了,你妈说呢,你也这么说呢,好像我这个女子给不出去咋地,硬给你的?虽然安户是个大事情,也不能要叫你们家庭不合,噢。老潘闷着头把烟锅抽得吱喽喽响,好一会儿才说,唉,也就是这事了,反正我还是这话,不管!
两亲家初次见面就没有说到一块,老拓跋的心里很不愉快。任奂中趁机拉了拉他的衣襟并挤了挤眼睛,老拓跋就不再和老潘浪费口舌了。
吃完饭,英子过来拉着树娥的手说领她上去看她哥住的地方。树娥和英子兴致勃勃地出了门往西边上了一个坡,又拐了两道弯儿,就看见了路边一个小小的院落。英子抢先一步走了进去,树娥紧跟在她的屁股后边也一步踏了进去。这是两孔用石头箍成的小窑,门锁着,从门缝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柜子和两个箱子。树娥四下打量着说,你哥在这儿住着呢?英子说,没有,这是俺奶奶住的地方,俺哥的还在上头,他借人家的窑住着呢。树娥点点头。
走,我把你引上,咱到上头走!英子说。两个人又跑到上头,这是一个大院落,一排六孔土窑。英子说她依农哥住的窑在最西边,旁边这几孔窑里住着几个河南人。
依农住的土窑门窗烂得都不成样子了,门也锁着。树娥和英子走上前扒着门缝朝里看。窑洞里面很黑,也没有啥东西,最里面迎面放着两付棺材,旁边还有一个没有上漆的柜子和一个瓦瓮。门旁窗户的下边盘着一个一丈多长的炕,土炕的顶头是锅头。东边的墙根下用门扇支着一个案子。英子说,二哥原来住的窑前年塌了,没地方住,就暂时借住在小艾家的烂窑里。树娥问小艾是谁,英子说,小艾爸是俺奶的干儿子,在镇上的屠宰场上班,离家远,在镇上掏钱租赁房子住着,见二哥没地方住,就把一孔窑借给二哥住了。
树娥在门缝往里边看了一会儿就和英子下来了,又回到老潘的窑里。表姨夫任奂中已经走了,依农奶还坐在那儿纺线,老拓跋在村里转悠还没有回来。
天黑了,依农也下来了。饭后,依农把老拓跋引到上边他的土窑里了睡下。
树娥和英子睡在一块。英子躺在床上眨着眼睛不停地问树娥,那你在哪里呢?树娥双眉紧蹙想着心事,懒懒地说,在南泥湾那一块儿。英子上身爬枕头上侧着头继续问,南泥湾离这儿远么近?树娥说,远着呢。英子噢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忽然又问,那你跟我二哥能成不?树娥看着英子稚气可爱的模样儿忍不住就笑了。英子心领神会,自作聪明地点点头说,那我知道了。树娥说,知道就对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睡觉了。
73
又没有吃的了,依农引着老拓跋、任奂中和树娥走后,汪氏就和树林到村里掀磨子碾稻子。汪氏一边倒糠一边思量,表姐夫说这娃身子有病,也不知道轻还是重,娃娃给人是大事,咱不能为了一家子人落户就把孩子的一辈子害了。汪氏不由得又想起了发远,唉,我们走了,人家发远还撵了几十里……,汪氏又一想,哎呀,二女子不给这娃吧,这日子啥时候熬出个头呀,唉……,汪氏胡思乱想,心里一阵儿高兴,一阵儿又忧愁,唉,大睁眼跳黄河呢,咋给二女子寻了个这人家!就跟自己害气了。
第二天上午,树娥和老拓跋从沙河村回来了。树娥悄悄地对汪氏说,妈,能成,我没有意见!汪氏看着树娥的眼睛,知道她是真满意,一直悬着的心才略微放下,高兴地说,你愿意,这就好。过了一会儿,树娥忍不住又凑到汪氏跟前说,哎呀,妈,昨天在管管儿他爸家里,我跟俺爸吃了,他爸咋没叫管管儿吃,也不知道管管儿回去吃了一点儿甚,我咋吃着心里难受。汪氏惊奇地哦了一声说,你不要难受,你俩这事一成,只要把咱这一家人家救下,不怕,咱一起过着。只要妈活着,咱就不怕,饿不死妈,饿不死你,也饿不死管管儿!噢。汪氏停了一下又说,再说,他姊妹几个谁也不能把你忘了!
过了三天,任奂中又下来跟老拓跋商量说,咱先给娃结婚,后落户,你看行不行?老拓跋觉得太快,就说,不,不妥。你不要害怕嘛,女子迟早就是他家的人,她不会变心,我敢说这话!他给我把户口落下再说嘛。看任奂中面露为难之色,老拓跋笑了,又说,你别害怕嘛,我这人做事从来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决不会把你装进去。
任奂中于是又到沙河村对依农说,你先把户口给他们落下,人就是你的人么,急啥呢。依农也很爽快,说,那也行。任奂中说,那你赶快寻人,先抓紧时间把落户的事一办,小心夜长梦多。依农想了想说,有你这话就行,我就给办!
沙河村一带的地势是半川半原,因为土地少,当时一个工才一块五。村上连着开了三夜会,绝大多数社员都不同意给老拓跋一家落户。村长柱子和依农从小耍大,关系相好,于是又把几个小队长叫到一块儿开小会。为了确保事情顺利进行,依农还专门邀请了任奂中和法院的几个同志到场参会。柱子在会上介绍说,那一家人是镇上法庭任奂中同志的亲戚,给咱依农成个家,安七口子人的户口……
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愿意首先表态。柱子最后没办法了,就逐个问,说不同意的举手,同意的你就别言传!大家碍于依农的面子都不吭声,也没有人举手。村干部们最后被问得没办法了,有人就干脆说,那还有说的啥呢,该咋办就办了么,还问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