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鹤野乡音(1)
作品名称:梦逝乾元 作者:文字生存录 发布时间:2019-12-13 21:05:35 字数:4804
又是半轮明月西下,光华暗淡,迎来这个战场血腥的清晨。没有爽心的气息,只有乌鸦与秃鹫在盘旋,它们像赶场一样,从一个战场,追到另一个战场。
邬天翼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挺然伫立,他一生追求的不过如此。在他心里,什么是英雄?成者是王,败者皆寇。脱去戎装,一件鹅黄色裘皮衣袍,挡住了秋的寒气,疾风吹过,扬起衣袍的下摆,更是彪悍潇洒。这个霸气十足的汉子,就连自己的服色,都不想逊于皇家。
他不是地道的高丽人,祖先曾是马跨草原的蒙古人,因宋朝廷腐败,祖上被奸人戕害,逃到朝鲜。所以他的祖母是汉人,母亲是高丽人,在他身上,既有蒙古人的粗犷豪气,又有高丽人的残忍刚毅。整个高丽王朝在历史上都是动荡软弱,与中原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既不愿臣服,又只能屈做属国。所以他没有把如今的高丽王看在眼里,这支由蒙古人和高丽人组成的军队,自然也成了高丽抗元派主力。这一次与元朝的较量,大获全胜,把元军挡在了鸭绿江北,但也让他付出了很大代价。
一名高丽信兵,向邬天翼递上高丽王的信函,信中让他的军队不必再向前推进,就地整兵回西京。他从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对这个高丽王的意图心知肚明,战争不过是用来向元廷讨价还价的本钱。
他抬头扫视战后的一片狼藉,狼一样灰褐色眼睛里,除了胜利者的快感,还藏有一种隐约的不甘。战前,他曾接到元朝右丞相刘卞的密信,信中告知了出战元军的统帅、军力、配备等情况,并请求他务必斩杀赫连父子,并表示会全力配合,事成后便答应他提的条件。上次元军偷袭营地,他就因提前接到刘卞密探的通报,使他得以将计就计,设了埋伏,可以说,这次高丽大胜,刘卞是一大因素。
刘卞是在中原与邬天翼相识,为了获取利益,两人曾多次暗里交易,向高丽军队输出元朝禁控的物资。
邬天翼不屑于这个唯利是图的人,不过这次却利用了他这小人行径,对一向尊崇光明磊落的自己来说,内心深处也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何况这次战役他的损失也不小,汉军的骁勇让他感到震惊。按常规,一支军队在伤亡近三分之一时,便会崩溃,散不成军,但这支汉军勇猛顽强、临阵不乱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尤其是昨晚的突围战,在粮草、援军截断的情况下,仍奋力拼杀,竟无一人投降求生,不禁让他对带领这支军队的赫连父子肃然起敬。
在邬天翼身后,有一位黑袍黑甲的年轻将士,见主帅久久不说话,便向前问道:“元帅,我们真的要回西京吗?”之所以这样问,是他知道邬帅对高丽王的命令经常置若罔闻。
邬天翼没有回答,而是盯着黑衣将士答非所问道:“崔将军,你能回答本帅一个问题吗?”
崔将军挺挺身子,说道:“是,元帅请讲。”
邬天翼把眼睛移到战场上说道:“你说,这次战役我们是真的赢了吗?”
“这……”崔将军顿了一下,才说道,“五万人马基本全歼,按说,我们……”他犹豫着把话咽了回去。
邬天翼似乎不是在乎他的回答,自言自语道:“嗯,我十万人马,七万换五万,哼,赢得好啊!”
他恨恨地转身就走,一面吩咐:“你叫人找些当地村民,把我们的人埋了吧,如果有家属认领,就把名字记一下。”
崔将军紧追几步道:“那些汉人怎么办?”
邬天翼稍微停了一下,回头看看,面无表情道:“不用管了。”
“是,元帅。”
崔将军叫过两个士兵,命他们去找当地村民。然后命其他人清理战场死亡的自家兵士。其中有个人指着远处说道:“哎,你们看,那边怎么有一个。”他因离的远,看不清,猜测道,“是个逃兵吧。”
崔将军看了那个士兵一眼,不耐烦道:“啰嗦什么,过去看看,死的活的。”
士兵应着,向山坡走,随后又惊奇地叫道:“咦,人没了,可刚才还有。”
一旁有人戏谑他道:“你是做梦搂着老婆还没醒吧,哪来的眼神啊。”
士兵一边嘟噜着往回走,捶了对方一下,还不住地回头看:“奇怪,我明明看到了吗。”
其实这个士兵没有看错,只是他再看的时候,那个人已被人拖到山坡后面去了,山坡不高,可隐蔽几个人绰绰有余。把人拖离山坡,背到远处的一条沟里,下面有三人接应,这才松了口气。
把人放下,伸手探探鼻息,不禁喜极而泣:“活着,还活着。”忙把他抱起,用体温为他驱赶身上的寒气。
赫连子玉被这四人一通折腾弄醒了,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千总,两个百户长,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家兵大顺,他像做梦一样。没等他开口,大顺便抱住他哭了。
子玉搂着这个比他大两岁,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鼻子一阵阵发酸。不过,自从昨晚在孤独中痛哭过后,他已把瞬间的软弱彻底丢掉了,离开父兄,他不能再是孩子,必须要做回原来的那个将军。
他推开哭泣的大顺道:“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大顺抹抹眼泪道:“我们从外面一路找过来,一个活的都没有,还以为你也……”他把那个死字咽了回去。
子玉拍拍大顺的肩膀安慰着,抬头看看另外三人,向那个三十出头,相貌魁伟的张良将军问道:“有元帅的消息吗?”
张良回道:“没有,不过,大将军昨晚已带人接应去了。”他在子玉手下统领千户,也是一员虎将。
子玉知道他说的大将军是大哥,略略有些安慰,至少现在还没有大哥和父亲的死讯。他看着大顺等人关切地问:“你们怎么样,有没有伤?”见四人都摇头,放心了。
大顺见子玉仿佛想起什么,掏掏怀里,又在身边找寻。忙把那个绿色荷包递给他道:“是这个吗?刚才我拖你下来时,你手里攥着的。”
瞬间四人的眼睛都盯向子玉,若不是因连夜征战而尘土满面,就会发现他已红透了脸,毕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收起荷包,扶着沟沿站起来,因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定定神,攀着沟沿爬了上去。
其他四人也跟着爬上来,见子玉径直朝前走,吓了一跳:“不能去,少将军,危险……”
“别出声。”子玉压低声音制止。四人只好跟着他躬身潜行至土坡后面,靠树木掩护,看见清理战场的高丽兵们挖了坑,正往里抛扔尸体。有位穿黑衣的将领在指挥,光士兵就有几十个,根本无法与他们正面冲突。
子玉悄悄问道:“能估计出对方的伤亡吗?。”
张良猜到他的意思,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在他们来之前,我大致清点过了,约有三万多。”
“哦。”子玉心里一凛。
旁边大顺脱口道:“奶奶的,老高丽,杀够……”话未完,被张良悟了嘴,又拍了他头一下。然后压低声音道,“少将军,我们还有五十多人在鹤野待命,是不是先去与他们会合?”
“好。”子玉道,眼睛却一直看着那些躺在战场的弟兄们,从他打仗以来,阵亡的将士就是没条件运回,也会就地掩埋,但像这种惨败,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么多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入土为安。
搬运尸体的高丽人转到大坑另一面去了。
子玉的身子动了动,甩开张良的手,跑了过去,把一个元军士兵的遗体放正,对赶来的四人道:“等他们走后,我们把自己士兵埋了。”
“不可能的,现在敌方的情况不明,我们没时间。”张良说着,发现有一个人猛地在子玉身后站了起来。
“小心!”他快步上去把子玉拉开,用刀逼近这人。
这人一身高丽士兵的戎装,最多也就十三四岁,手中的一把刀倒提着,惶恐失措,看来是躲在死人堆里才得以逃生,那双眼睛让人看着就像还没学会杀人的样子。
五人同时感到来自对方的威胁,只要他一声喊叫,就会把他的同伙招来,若是在昨晚,也许子玉会让他一刀毙命,可现在,朗朗乾坤下,那双眼睛已经无法让他再当做自己的敌人了,他低声道:“别喊,你才多大,为何出来打仗!”
男孩惊恐地望着他,语言不通,子玉才想起自己也就刚学会几句蒙语,高丽土语一窍不通。
此刻男孩的嘴巴因害怕已然张开,五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同时张良的刀也挥了下去。子玉一惊,他怕出声不敢用剑挡,便用双手迎着张良的手臂一推,张良也吓了一跳,那把刀离子玉也就半尺的距离。
子玉冲孩子一挥手道:“快走……走啊!”男孩这下明白了,撒腿就跑,单薄的背影在风中摇晃着。
运尸体的高丽兵开始折回。
“不好,快撤。”张良低声催促。
子玉一咬牙,转身走了两步,复又折回,冲自己将士的遗体鞠了一躬,发誓道:“只要我赫连子玉活着,一定会领兵再来,讨回这个债。”
高丽兵越来越近,子玉他们跳下山坡,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鹤野一个偏僻村子里,赫连将士们已经住了三天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只带来高丽兵回撤的消息,元帅父子仍是渺无音信。
这是座很大的农家庄院,不像贫苦人家那样破旧,也不像有钱人家的奢华,幽深洁净,素雅庄重。子玉他们住在这深宅大院里,通常并不出门,食住都是主家吴老先生照应,他只知道是父亲选定的集结地点,自己对这家的主人并不了解。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抱着两床被子进了里屋,看一眼炕上的赫连子玉,递了一床给他,说道:“爷爷说,就要下雪了,晚上会很冷,叫你把炕烧热了。”
“烧炕?”子玉莫名其妙地摸摸身子下面,又拍拍炕沿,奇怪地问道:“你们这儿现在就下雪吗?”
“是啊。”小姑娘说道,“从现在起,直到明年春天,一直都很冷的。”
糟了,子玉心里一惊,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父亲从江浙带来的,一但被困雪天,如何是好?小姑娘见他脸色顿时沉郁,不安地问道:“怎么啦?”
“哦,没什么。你爷爷去哪儿啦?”子玉问道。
小姑娘冲子玉歪歪脑袋,埋怨道:“都怪你,人家三个叔叔都快好了,就你不行,爷爷又给你采药去了。”
子玉无言以对,他心里挂念父亲和大哥,又忧心这五十多将士的安危,也难怪小姑娘报怨,自己心急火燎的,不但伤好的慢,嘴里都急的上火起泡了。这时,里屋门帘一挑,张良和一个叫王元贵的将军走进来,小姑娘懂事地退了出去。
三人没说话,却都心照不宣,这支劫后幸存的队伍,几十人和马匹,在这偏僻的小地方很显眼,一旦被高丽人盯上,就是场恶战,尽管这家人待他们不错,但时间长了,也怕生变。现在兵士们思乡情切,从这儿到上都,至少要二十天,如果再有大雪封盖,恐怕一个月也到不了。
子玉十分内疚,为了等父兄的消息他迟迟不撤,几十人停在这儿,还有十几匹马,他却为了私心忽视了责任。他无奈心想,父亲、大哥,对不起,请原谅子玉不能再等了。
他主意已定,开口说道:“二位将军去通知他们,多备些粮草,哦,还有马匹,明天我们就走,一会把另外两个副将找来,咱们商量一下走的路线。”
接到命令,两人松了口气,张良还是担心,问道:“你的伤行不行?”
子玉点点头道:“不妨事,小心点就是。”
说着话,外屋传来小姑娘的声音:“爷爷回来了。”
随着声音,吴炎大爷顶着一头雪花走了进来,高个,健硕,戴着毡帽,身着猎装,手里拎着一布兜药草。向屋里的三人点头笑笑。摘下帽子递给刚进来的小姑娘吩咐道:“梅子,去把这草药捣一下,再叫你娘烧点开水冷上。”
“哎。”小姑娘应着,抱着布兜出去了。
望着吴炎,子玉心里充满感激,说道:“我们在这儿打扰这么多天,真不知要怎么感谢老人家呢。”
张良冲着老人抱拳作了个揖,爽快说道:“老伯,我们都是行伍的粗人,不会那些个甜言蜜语,一句话,若用得着我们这把力气和这把刀,您只管吩咐。”
吴炎笑了,他按着张良的肩头说道:“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不过你留着这把力气杀高丽棒子吧,我的孩子多,你们尽管在这儿住着,不用操心。”
子玉把老人让到炕上坐好,便说了要走的决定,并问他有没有去大都最近的路线。
吴炎想了一下,说道:“按说去大都最好的路就是你们来时走的那条,过丰台,从大宁去上都,当时你们人多,是最适合的,就是太绕。不过最近有一条新开的路,是汉人区,专为客商往返高丽的,可以从安州直到大都,但三处驿站都小,你们沿途配给不太方便,如果你们能行,十几天就能到达。”
听了吴炎的这番话,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张良和王元贵几乎是异口同声道:“行,我们没问题。”
吴炎看着少子玉又补充说:“这条路偏僻,你们不熟,我会找个向导送你们过去。”
吴炎这些善解人意的话,让子玉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如父亲般的依恋,出征以来,他是第一次远离父兄,独自带兵,可想他这几天的焦虑不安有多重。他情不自禁抱住老人的胳膊,连声道谢。
望着子玉尚显稚嫩的脸庞和孩子气的举动,吴炎心里升起一种怜惜与心疼,像他这样的年龄,如若不是生在将门,还是会守在父母跟前撒娇呢。
屋外传来妇人的责怪声:“让你捣药,你竟这样粗心,这药捣的越细,药效才高。”话音一落,梅子娘端着一盆温水进来,虽穿着素淡,却是端庄清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