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打呼噜

　　俗话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我这个人的命运，大概就是“碰巧”。因为我觉得我所有的经历都是由一连串的碰巧所组成的，我总是感觉自己是碰巧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就像大街上的一颗石子，毫无自己的意志，只是被无数支脚碰巧地踢来踢去，我所要做的，只是碰巧被脚踢到后顺其自然地翻滚而已，停下来后，再要做的就是等待下一只脚来再踢我一下，否则，我是绝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以及将来会发生的什么的。
　　我不但感觉我自己的命运是碰巧，我觉得我身边所有人的命运大概都是碰巧，因为我确实是没有见过一个人不是因为碰巧而是由于其他原因而得其命运的。这也许就是佛说的机缘吧。各行各业能够做好的就是那么几个人，其他人都是半死不活的，这不是碰巧是什么？
　　我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当然是碰巧了，谁又不是呢？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过程也很碰巧。
　　那时我们家还是农村人，又碰巧我妈妈毫无预兆地早产了，这两个碰巧就注定了我一生下来就要遭受磨难。
　　我出生的农村当地碰巧没有医院，离有医院的县城有一百来里地，那么似乎由村里的接生婆黄老歪为我接生就不应该算是碰巧了，而是命中注定的了。
　　黄老歪本名叫黄正香，她之所以叫黄老歪，是因为碰巧她的鼻子有点歪，所以刚开始村里人背后叫她黄不正，后来随着她的年纪越来越大，被他接生的人越来越多，她就开始以村子的缔造者自居了，将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当成是她的孩子似的，成天颐指气使，越来越歪，所以就被村里人称之为黄老歪了。
　　可碰巧的是我妈妈早产的那天，黄老歪去参加一个婚礼，我爷爷碰巧让我爸爸去找黄老歪接生，而我爸爸碰巧又是一个除了种苞米和吃饭以外什么也不会的人。
　　其实我是一直觉得我爸爸还有另外的一个本事的，那就是睡觉打呼噜。但碰巧的是我妈妈说我爸爸连睡觉都不会，每当我爸爸睡得香甜到打出像雷一样的呼噜时，我妈妈就会把他踹醒了大喊：“你这个作孽的，连睡觉都不会，快点起来给我重睡！”。
　　有一次我妈妈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在我爸爸打呼噜打得惊天动地之时，我妈妈踹了他几脚却没踹醒，于是拿起枕头死死地按在我爸爸的脸上，过了一会我爸爸的呼噜声就没了，他双手双脚开始不断地乱动。我妈妈对我们喊：“快按住你爸爸的手脚，别让他乱动！”，于是我就把我爸爸的脚按住了，我姐姐按住了我爸爸的手，过了一会我爸爸就安静地睡着了，不动手动脚也不打呼噜了。我和我妈妈、姐姐刚舒心地睡下，就听到我爸爸大喊一声，从炕上爬起来，抱起枕头和被子跑到下屋柴火垛里睡去了。从此，我爸爸再也没有和我们在炕上一起睡过觉。
　　但我唯一佩服我爸爸的却正是他的呼噜声，那声音简直就是包罗万象，有时像打雷，有时像猪吃食，有时像碗掉地上打碎了，有时像汽车上坡，有时像子弹呼啸而过，有时像爱人之间的呢喃细语，有时像房子塌了，有时像刮风，有时像火车那样带节奏的咣当咣当，有时像大队会计在数钱，有时像吹口哨，有时像万马奔腾，有时像下雨，有时像--------，反正每当我被他的呼噜声震得睡不着时，就会顺着他的呼噜声想象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但可怕的是，有时候我爸爸的呼噜声会戛然而止，于是我的故事情节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会埋怨几句，然后呼噜声就又来了，直到天亮了，我的故事情节才不得已结束。
　　有好几次我爸爸的呼噜声在戛然而止后不管我如何抱怨也不响了，尤其是在故事情节进行到和我的邻居二妞玩得正高兴时，或者正在吃饺子时，呼噜声突然消失了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我不得不坐起来瞪我爸爸几眼，如果碰巧我和我爸爸心有灵犀，他很快就会再次打起呼噜，于是我躺下继续和二妞玩或者吃饺子；如果碰巧我和我爸爸心无灵犀时，就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呼噜声再响起时已经完全变调了，让我无法延续故事情节，我总不能在猪吃食的声音背景下吃饺子，在狂风呼啸的声音背景下和二妞好好地玩吧。
　　另一种结果就是不管我如何瞪我爸爸，他的呼噜声就是不再响起了。我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他甚至都没有呼吸时胸膛的起伏了，我慌了，把他推醒了，却被他打了一个耳刮子。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管我爸爸有没有呼吸的事了，每当他不打呼噜时，我就开始数数，看看他到底能够坚持多久不打呼噜。最长的一次我数到了242个数他才又打起呼噜。但一般情况下我没数到100时就睡着了。
　　
　　长大后有一次我看电影，碰巧发现其实可以直接把我爸爸的呼噜声拿来当电影场景配声的。当我在一个朋友聚会的场合把这个事情当笑话说出来后，碰巧被一个年轻导演听到了，他又碰巧很感兴趣，想听听我爸爸的呼噜声。于是我带他到我家，拿出我爸爸打呼噜的录音带，他听完后当即给了我十块钱把录音带买走了。
　　其实我是很不愿意卖掉我爸爸的打呼噜录音带的，因为我这辈子只能靠听这个打呼噜的录音才能睡着觉的。
　　以后许多战争片里的战场背景声音其实就是我爸爸的打呼噜声音，为此我作为这个声音的版权拥有者挣了不少钱。由于碰巧我是一个孝子，每次我挣到钱后都会专门回农村老家给我爸爸买一个冰棍或者爆米花什么的，然后顺便带回家一堆我爸爸种的苞米和我妈妈种的新鲜蔬菜。
　　后来导演发现我爸爸的呼噜声还能用于其他电影场景的，比如说灾难片、爱情片、恐怖片什么的，后来电视剧也开始使用我爸爸的呼噜声了，于是我妈妈在一次看电视时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后来经过几次验证后，我妈妈坚定地说：“这个场景的配声绝对是你爸爸的呼噜声，我都听了好几十年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妈看着我问道。
　　我碰巧在这个家里算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妈妈什么事情都会问我的。
　　我碰巧知道纸里包不住火的道理，于是无奈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我妈妈，但是碰巧我爸爸从地里拎着一篮子嫩苞米回来，听到了我的话，他是绝不会相信的，我妈妈就让他坐地上看电视。
　　一会我妈妈就拉住我爸爸的衣襟大喊起来：“你听听，这不就是你的呼噜声吗！”，我爸爸坚决否认，被我妈妈打了一个耳刮子：“你个孽种，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我爸爸就捂着脸跑到村里找妇女主任控诉我妈妈的家暴去了。
　　那个妇女主任就是接生婆黄老歪的女儿，叫黄淑芬，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为人特别好，尤其是对我爸爸特别好，她很可怜我爸爸的遭遇，每当我妈妈打了我爸爸后，我爸爸就去找她，她就会收留我爸爸几天的，直到我妈妈消了气才放我爸爸回家。
　　因为黄淑芬收留受到家暴的我爸爸和其他受家暴的男人，导致了她老公跟她离婚了，但是她很坚强，为了工作毅然决然地继续收留遭到家暴后的我爸爸和其他受到家暴的男人。所以如果没有了黄淑芬，村里那些经常受到家暴的男人几乎都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了。
　　我自打记事时起就看到我爸爸和其他遭受家暴的男人总去找黄淑芬，但是让我奇怪的却是我爸爸和其他受家暴的男人后来都变了，都好像主动要求家暴似的，故意激怒老婆狠狠地打他们自己。我曾经看到我爸爸在好几天没挨我妈妈的毒打时，竟然躲在柴火堆里练习骂我妈妈是一个臭婆娘，竟然还带上了用手指头指指点点的动作。但是我爸爸白白练习了两天也没敢骂出口，大概是因为这需要冒生命的风险，而不单单是家暴的风险吧。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后来我爸爸因为没有把剩饭喂猪而是喂狗了的事情也被家暴了，然后又去找了黄淑芬。我甚至在村口见到我爸爸和另外几个经常被家暴的男人在一起交流怎么样才能更快更好地被家暴的经验，有一个人提出半夜去上房揭瓦，有一个人提出大白天不干活而是躺猪圈或者鸡窝里睡觉（因为大白天躺炕上睡觉会被打得太惨！），有一个人提出在炕上撒尿，有一个人提出偷老婆的钱天天买肉吃买酒喝，有一个激进的人提出把家里房子点着烧了，等等，后来这些想法大部分都变成现实了--------要不我怎么说这些人都变了呢！我很不理解这些大人的事情，我想等我长大后有了老婆大概才会明白吧。
　　碰巧这次有些意外，我爸爸没有被黄淑芬收留，却跟着那黄淑芬回来了。
　　黄淑芬进门就问我妈妈为什么要打我爸爸，我妈妈很尊敬这个妇女主任的，就把事情给黄淑芬讲了，黄淑芬考虑了一会说：“我需要实地考察一下才能决定你打人对不对的事情，如果电视剧里的声音跟他的呼噜声音一样，你就是打对了，否则你就是打错了。你如果打错了，我就要到派出所报案了，就关你几天。”
　　派出所所长也是经常被家暴的人之一，曾经因为我妈妈差点打掉我爸爸的一只耳朵把我妈妈关了半天铁笼子，所以我妈妈很害怕黄淑芬的话，就约黄淑芬晚上来我家下屋里考察一下我爸爸的呼噜声。后来因为我家下屋里条件太差，最后我妈妈和黄淑芬商量让我爸爸到黄淑芬家里做实地调查。
　　我爸爸和黄淑芬走时，我妈妈对我爸爸说：“别忘了明天回来劈苞米！”。
　　但是第二天我爸爸没有回家劈苞米，我妈妈就生气了，带着一根棍子去了黄淑芬家，却看到我爸爸正在和黄淑芬看电视。我妈妈要拿棍子打我爸爸时，黄淑芬义正言辞地说：“这是调查的需要！我在比较他晚上的呼噜声和电视剧里的声音。”
　　我妈妈没好气地说：“他黑天在哪我不管，但是白天必须要给家里干活！”
　　黄淑芬觉得我妈妈说得有道理，就让我爸爸回家干活了，临走时还嘱咐我爸爸：“晚上早点回来，我们继续做实地调查啊！”。
　　但是那天晚上我爸爸却突然自己跑回来了，原因是黄淑芬逼着他在他看喜欢看的电视剧时睡觉，并且还必须要打呼噜，以便将呼噜声与电视剧的声音做个对比。他睡着了三回都被叫醒重新睡，因为呼噜声与电视剧里的声音不符。这就超出了我爸爸的忍受范围了。
　　一会，黄淑芬也匆匆忙忙地跑来了，但是她却没有把我爸爸拉走，而是直接找到我妈妈，对我妈妈说：“现在可以确定了，电视剧里面用的就是他的打呼噜声，看来我们要发财了！”
　　我妈妈很迷惑地看着黄淑芬问：“怎么他打呼噜时从嗓子眼里打出钱了吗？”
　　黄淑芬没理我妈妈，问我：“你和那些拍电视剧的签订呼噜声使用协议了吗？”
　　我说：“没有啊，他们用一次就给我几十块钱。”
　　“那就好了！以后我们不把呼噜声给他们用了，并且，我们找个律师，向那些使用呼噜声的电视剧要呼噜声使用费！”
　　我妈妈是一向知道黄淑芬见多识广的，既然她说我爸爸的呼噜声值钱，那就是稳定值钱的了，于是我妈妈说：“那你既然实地调查完了，他就不许再去你那里了，以后白天晚上都得在家呆着。我也不打他了，就等着他打呼噜挣钱吧。”
　　我爸爸一听这话就急了，抗议道：“那可不行，你不打我，我可受不了的，这比家暴还暴力！”
　　我妈妈站起来就扇了我爸爸一个耳刮子，我爸爸马上对黄淑芬说：“她又打我了，我们走！”，说完就拉起黄淑芬的手往外走。
　　“啪！”，黄淑芬又扇了我爸爸一个耳刮子，我爸爸愣愣地站住了，眼里憋着委屈的泪水，不知道这世界的变化怎么这么快。
　　黄淑芬又对我妈妈说：“我去县城找律师去，你在家给他录呼噜声，多录几盘啊！”，说完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还不时地嚷着：“发财了，发财了！”
　　等到黄淑芬跑没影了，我妈妈严厉地对我爸爸说：“给我上炕睡觉去！”
　　没有了黄淑芬这个靠山，我爸爸只能乖乖地上炕睡觉，我妈妈把录音机放在我爸爸脑袋旁边，只等着他睡着了好录打呼噜声。
　　可是我爸爸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我妈妈聪明，跑下屋里拿来几根柴火塞到我爸爸身下，结果我爸爸很快就睡着了。我妈妈给我爸爸录了一盘磁带整整五十分钟的呼噜声，里面包罗万象，简直就是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