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树娥（第三章42、43、44）

　　42
　　树娥领着树根顺着沟一直走进去到了一个名叫窦村的地方。进了村边的一家院门，树娥手里拿上枕头套子不敢出声，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老婆婆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佝偻着身子蹒跚着小脚从窑里出来，抬起灰蒙蒙的眼睛问树娥，你是……，得是问路呢？树娥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要饭的，只是傻傻地站着。树根拽着她的衣角小声说，俺们要饭呢。树娥听见树根的话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委屈得想哭，终于忍不住，便一下子哭出声来了。树娥使劲儿地哭，最后哭得眼睛肿痛都不能睁开了。树根看见姐姐哭得停不下来也放声哭了。姐弟俩哭了一阵子，树根首先止住哭声拉了一下树娥的衣襟说，姐，你别哭了，你别哭，噢？树娥哽咽着说，噢，姐不哭。但是不哭又不由得自己，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顺着面颊往下流。树娥想，到几时才能有个安稳地方，咱成天就这样也不成呀！老婆很快明白过来，嘴里说着，嗯，咋要饭呢。把他俩让到窑里。
　　老婆婆的窑里可干净了。老婆婆问树娥，你这么个女子咋要饭呢？树娥擦着眼泪低着头说，就是要饭呢。老婆婆又问树根，树根也说，就是的。
　　那你俩就别胡乱要了，我打条粉呢，等一会儿，你们在我这儿吃条粉，叫你们吃饱，啊？老婆婆于是烧锅开始打荞面条粉。树娥要帮忙，老婆婆不要。不一会儿条粉打好了，老婆婆拿着刀在案板上当当当一阵忙乱，切好了两碗大条粉调好，端给树娥和树根说，你看，我刚打下的条粉，你姊妹俩一人吃一碗，慢慢吃，不要噎着。树娥想人家屋里收拾得这么好的，咱们敢在她屋里吃不？不敢！就小声说，我们吃一点儿就对了。老婆婆疼爱地看着姐弟俩香甜地吃着条粉，就给树娥说，她自己也是一个苦命人，一辈子没儿没女，有个侄儿是个匠人，在外边给人家做木工活呢。
　　吃完条粉，树娥要走了。老婆婆很热心地说，你再想在俺村里要饭了，我把你引上，你到谁家，你给我说，我给你挡狗。树娥觉得这个老婆的心真是好得很，便感激地说，行！
　　老婆婆领着树娥姐弟俩挨家挨户地要饭。不管走到谁家，主家出来问做啥呀？老婆婆就说，你给那女子打发一点儿，那是要饭的。噢，把你们的狗看住，别把娃咬了。主家就说噢。树娥觉得有老婆婆领着到底不一样。那些人也都好，老婆婆一说，一个个很爽快地就给了。老婆婆引着树娥在她村里要了一天饭，树娥觉得差不多了就说，干妈妈，那我俩回呀。出来一天了，天黑了，害怕我爸我妈寻不着，不放心。
　　正说着，猛然村子中心的那棵大椿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各队干部执行，要撵黑户，所有外流人员全部撵走！
　　啊，这村上也撵黑户呢！树娥姐弟俩吓得慌了神色。爷呀，这可怎么办呀？老婆婆安慰说，不害怕，那里有个地窝，他们来了，我把你们藏到窑洞上头。树娥依然慌乱地说，我害怕，干妈妈，我回呀，我害怕人家把我妈撵回去了，寻不见我们姊妹俩，把我妈着急得。老婆婆说，不害怕，你俩别走，天黑了，你认识路，能寻见南泥湾那儿？树娥说我能，可是我不敢在外边过夜，我回呀。老婆婆说，你一定要走，我就不留你了。那以后你姊妹俩再来，噢？树娥含着泪说，噢，来。
　　树娥牵着树根的手朝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干妈妈，你心好很，我永远都忘不了你，我以后来看你。老婆婆愣了一下，叫树娥再等一下，转身回窑舀了一点儿玉米面出来说，娃娃，你一定再来，噢。老婆婆看着姐弟俩的背影渐渐走远了，这才叹息着慢慢回去了。
　　
　　43
　　天黑严了，刘海刚的婆姨高氏摸着黑到羊坊来，知道树娥和树根还没有回来大惊失色。你把女子打发出去了，这黑天半夜的还不回来，你俩在家里放心着！汪氏这才惊醒道，哎呀，我的妈呀！老拓，赶紧走，出去寻去！高氏走后，老拓跋心里也不安起来，倒吸一口凉气说，就是的，女子大了，还有那个大小子呢，噢，看谁哄骗着引走了。
　　夜深了，汪氏怎么都睡不踏实，一夜醒来了好几次。第二天一大早，汪氏发现枕头上汪汪的一大摊子眼泪，便很伤心地说，老拓，女子娃娃大了，打发出门了一夜没有回来，你也不着急，睡觉睡得香。老拓跋闷着头不吭声。汪氏背上树叶怀里抱着小树苗说，老拓，你在家，我走呀，我寻咱女子去！老拓跋说，噢，那你赶紧去，我给咱看着家。汪氏临出门时又说，老汉，昨天晚上还留了半碗米，你和点儿面，再和点儿菜，跟树根凑合着吃了，我们都走呀。
　　汪氏顺着昨天的路线慢慢地往前走，一路上见人就问，你见一个姑娘来没有？路人说，没见。汪氏不甘心就继续说，俺女子个子高高的，看着也花不棱登的，还引着一个小弟弟。路人脚步未停说，唉，没来过，你老人家再问。汪氏心里难过，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噢，俺娃要饭来了，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一黑都没睡着。今儿俺娃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朝东走了，还是朝西走了，你叫我咋办？
　　汪氏在大老虎沟里从早上走到了太阳偏西，一路上的人都说没见那姐弟俩。
　　
　　出了大老虎沟，汪氏走到银沟口就实在走不动了。看见前边远远走来了一个人，汪氏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把树叶从背上放下来等着。那人走到跟前汪氏就问，大兄弟，你在路上看见一个姑娘领着一个小子没有？那中年汉子想了一下说，见来着，在沟里边，一个大姑娘引着一个小弟弟，我问她，她说是逃难的，要饭呢，我也再没多问。汪氏心里一喜赶紧又问，那走在哪里了。那人说，进了庄，朝北走，那儿有个大沟，娃可能走到村子的后沟里了。汪氏看看天色已经暗下来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说，我实在走不动了，这天也黑了，我对你们这儿不熟悉，明儿个后晌再来找吧。那人安慰说，哎，不远，也就是二、三里路。汪氏叹息了一声，唉，你是这儿的人，我们出了门了。你们这儿动物多，我们嫌害怕，天也黑了，我在你屋里待上一黑，行不行？我住你门里边，你们无论什么，打发我小孩吃上一点儿就对了。明儿个我到大老虎沟里寻我那女子呀。逃难出来，我们受不了了，回呀。那人一听这话立即变了神色，连口说，走你的，走你的！拧身就走。
　　汪氏带着孩子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哭，跌倒了再爬起来。汪氏心想，女子娃娃长大了，谁知道哪里有好人还是歹人？不由得眼泪汪汪的。
　　太阳很快下了山，月亮升上来了。汪氏不知道树娥他们到底在哪个方位，正在失望之际，忽然看见弯子对岸有两个小小的人影移动，就试着喊了一声，树娥——，树根——
　　那人影果然是树娥和树根。树根的耳朵尖，听见汪氏的声音立即用手拽了一下树娥的袖子说，姐，咱妈喊咱呢！树娥这时也听见了，兴奋地冲沟对岸大声喊，噢——。树根也喊，妈——。汪氏在这边能听见他俩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人，就也隔着沟喊，噢——，你们哪里呢？树娥回答说，我在这边畔畔儿上。拉着树根的手加快了脚步。汪氏想，听这声音好像离庄子不远了，便大声说，那妈妈在这儿等你着，你们转弯子过来！
　　树娥和树根跑步前进，转过一个大弯儿前路豁然开朗，迎面就看见汪氏抱着树苗引着树叶。
　　娘们几个碰了头了！
　　
　　44
　　夜晚的寒气上来了，冷风刺得人手不敢出来。树根和树叶在地上冻得浑身发抖，说什么也不走了。汪氏抱着树苗想，不如再寻个草窑里钻一钻。
　　娘们五个走到路边的一家窑门前，树娥上前揭起门帘刚叫了一声姨，门就开了，门缝里弹出一个凌乱的花白脑袋，两只眼睛很快地看了树娥一眼就警惕地说，干什么？滚远！汪氏凑上前低声下气地说，好大姐，叫娃在里边暖一暖。啥？你们要饭呢？快走，我们都没啥吃的了，还有东西给你！快走，快走！花白脑袋合上门，飞快地在里面插上了栓子。
　　汪氏娘们几个看见隔壁的屋子还亮着灯光，窗户上有人影在晃，便过去小心地敲门。一个婆姨把门打开知道是路过要饭的，便问汪氏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汪氏说，我们从银沟来的。恰好那婆姨的娘家也在银沟，于是又问，谁家人？汪氏叹了一口气，罗哩罗嗦地说，俺是走路的，出门的，看俺这老婆难过得，说起来俺岁数不大，灾星可大了，可难了，我没文化，唉，说不完，事情不能提。
　　那婆姨的眼光迅速黯淡下来，轻轻噢了一声。汪氏见这婆姨有些犹豫，就赶紧继续说，这里前不前，后不后，俺想着你是住家户，俺是出门人，俺也不吃你的饭，不喝你的水，你叫俺这几个娃娃在你屋里暖一暖，捂一捂，叫俺在你灶火里住一晚，噢？那婆姨的丈夫、孩子都不在家，又简单地问了汪氏几句最后说，唉，可怜得，噢，快进来！婆姨让娃娃们都上了炕。汪氏坐在炕沿上又想笑又想哭，絮絮叨叨给那婆姨诉说道，老拓把俺哄出来了，梁发远他大不是人，把我赶在这步路上。娃娃冻得，我心里恓惶，哎呀，咋办呀……
　　
　　第二天早上，那婆姨早早就起来烧火做饭。水滚了要下米时，那婆姨面色为难地说，唉，看你们可怜得，想叫你们也吃点儿饭，你的娃娃又多，我就剩下这小半袋小米……。汪氏听见这话赶紧说，大妹子，你只做你一个人的，俺和俺娃都不吃。那婆姨叹了一口气口里喃喃的说，唉，这日子，叫人咋过呢！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
　　汪氏害怕娃娃们一会儿醒来看见婆姨吃饭免不了嘴馋，便伸手把树娥和树根推醒，说赶紧把衣服穿上，咱走！树叶在树娥的怀里睡得正香突然从梦中摇醒，立即哭了。小树苗也被惊醒了。树苗睁开眼睛就要吃奶，汪氏的乳房却是干瘪的，树苗咂不出奶水便不停地哭。正在做饭的婆姨说，急啥呢，外边还冷。坡下面那里是六连，过会儿那里头开灶呢，你把娃打发去，要饭去。汪氏心里一喜赶紧说，在哪里呢，你给俺说清楚。那婆姨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说，你叫这几个大一点儿的娃娃去要，你把娃娃抱上在这儿暖着，娃娃要下吃的了，再给你端回来。
　　汪氏心里烦乱口里却说不出来，听说那里是个部队，担心树娥大了脸皮薄受不下谁的话，又害怕树根和树叶两个年龄小，出去要饭谁家的狗把娃娃咬了。汪氏犹豫着说，俺咋不敢叫娃娃去，俺害怕当兵的把娃娃打了。那婆姨立即就笑了。不打不打，不怕的，你叫娃去，咱这儿人对人都好着呢。汪氏将信将疑，于是叫树娥引着树根和树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