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方奇石说：“今天召集机焦公司的高中层管理人员开会，我先宣布一下，公司的销售和采购工作由尤智能一起分管。”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尤智能是经营副总，本来就该由他管。”
　　与会人员发现，方总这次调整公司领导的分工，不像过去那样讲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而且没有时间概念，叫尤总一起分管，从什么时候开始？是方总忽略了，还是由于尤总管了一年的采购便不要人家管了，一年后又要人家管，有点理屈词穷？更为特别的是，后面还加了句说明，“尤智能是经营副总，本来就该由他管”。这是意味着尤总不愿再接管，还是意味着诸总不愿意交归尤总管？
　　一周后，方奇石问尤智能：“你接管采购工作了吗？”
　　“没有。”
　　“为啥？”
　　“您上次给我谈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我过去是管失败了的，再叫我管还会失败。”
　　“尤智能，我不止一次地单独对你说过，我方奇石的错误，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反思，我自己改正。”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方总，我真的不想再管，如果您确实不想要诸总继续管，建议您叫李大川管。”
　　“这个……诸维利有没有向你提过交接的事？”
　　“没有。”
　　尤智能离开后，方奇石陷入了沉思。
　　有意思啊，一个不想接，一个不想交，真的是有意思。
　　你尤智能不想接，自然有你的理由，也有培养年轻人的想法在里面。我知道，机焦公司的采购工作，同销售工作和物流工作一样，都是你尤智能辛辛苦苦把它理顺的，包括各类买卖合同的文本和那些工具表都是你亲手所为。去年不要你继续管采购，是诸维利在争，也是我轻信了诸维利的蛊惑；当然还有我自身的原因，主要是怕你翘尾巴。
　　实践已经证明了谁是谁非。我向你当面说我自己的错误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反思，我自己改正，就是希望得到你的谅解。我知道，荣光集团的高管，别说是年轻的邵志强、赵斯亮，就是年长的诸维利、兰达才、唐步文，无论是责任心还是实际工作能力和工作绩效，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任向阳告诉我，你在通过任向光做民间放贷，说明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与荣光没有关系。你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众口皆碑。你说你两手空空回米西，退休时两袖清风回省城，我完全相信。你管采购一年，管销售和物流两年多，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尤智能啊，你的德能勤绩都是顶瓜瓜的，抓什么什么好，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你在企业内外都有着良好的口碑和很高的威望，正因为这样，我才怕你翘尾巴。
　　我知道我这个人脾气怪，前年年初叫你“坐冷板凳”，去年不要你管采购，并不是不信任你，更没有整你的意思。我承认，我这样做，在事实上伤害了你。你从地方到部队，又从部队到地方，有着令人羡慕的人生经历。从我同你妹耍朋友的时候起，几十年来，虽然我经济条件比你好，虽然你也很尊重我，但我总觉得你内心深处是看不起我的。你我之间，我貌似强势的背后，更多的是自卑与脆弱；你貌似弱势的背后，更多的是自信与刚强。
　　我知道，如果你尤智能不为你妹着想，早被我方奇石气走了，逼走了。因为你说过，夫妻财产属于共同财产，且不说别的，至少要对你妹负责。在企业，在家庭，你都有着潜在的影响力，自从你回米西后，我和你妹基本上连吵架都没有了。我知道，你多少有点后悔不该回米西，你在百般地忍耐和坚持，你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妹。我真没想到你对你妹是如此的好，难得的兄长啊！
　　不过，你尤智能也不能过度清高和居功骄傲，孙悟空那么精明能干劳苦功高，唐僧照样把他赶走过。我呢，并没有赶你走，只是叫你“坐冷板凳”。我要你把机焦公司的采购和销售都管起来，名正言顺地履行两家公司经营副总的职务你不干，是我过去有些做法对不起你，伤害了你，所以我没有理由强求你，我只好在李大川身上打主意，但开年后我要给你压重担。我知道，为了荣光为了我方奇石，你阻断了一些人不正当的财路，得罪了某些人。就风投的事，你又把费行长、裘光宗得罪了。我知道，在企业里，在家庭中，都有人嫉妒你的智慧和才能，但这次我得明辨是非，不受人左右；同时尽力克制我自身对你的那些顾虑，诚心诚意地把更重要的管理职务交给你。
　　你诸维利不想把采购工作的管理权交出来，纯粹是为了继续谋求个人利益。我荣光集团接收政府的焦化厂以前，你是一手遮天的厂长，习惯了以权谋私。我接收以来的十年里，你一直想管采购和销售，十年后终于管上了采购。一年来，你给一些供货商尤其是你的几个老同学高价，他们同你利益共享。你答应借五百万元给大山市的两个老板建洗煤厂，简直就是一个骗局！这事儿看起来是云三贵向你提的建议，实质是你同两个老板商量好了以后走了一下流程，让云三贵为你垫背而已。你诸维利的腰包越鼓越大，企业的损失也越来越大，这一年，别的不说，单是煤炭采购，损失都在两千万元以上。
　　这几年搞技改，工程给谁干，设备买谁的，主要是你在决定，你捞得还少吗？该知足了，可你仍然不知足，还想再捞。为了争权夺利，你过去同刘崇顺斗，继而同陆大春、宋淑琴斗，这两年又竭力排挤尤智能。你整天心事重重，东幌西幌，连办公室都坐不住；在我跟前，花言巧语，总想整人，你以为我心里不明白？我承认，由于我刚愎自用，主观臆断，有的事的确不明白，被你蒙了，但有的事我心里还是明白的。
　　我承认，我的确存在同你联手打压尤智能的想法，但我只想打压，你却在整他，我的想法被你利用了。你诸维利同兰达才一样，无非是抓住了我过去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甚至威胁我，“要下地狱，大家一起下”。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给……算了，你诸维利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但我一定要一步一步地调整你的工作，削弱你的权力。否则，我就不是方奇石！
　　两周后，方奇石在煤炭采购部和设备采购部宣布，从明天起，机焦公司的采购工作由李大川分管。方奇石宣布的时候，诸维利不在，出差去了。
　　诸维利在机焦公司原来就有三个办公室，一个在生产楼三楼，一个在综合楼三楼，一个在商务楼三楼；他接管采购以后，又把商务楼一楼的接待室变成了他在商务楼的第二个办公室。诸维利出差回来以后，李大川按照方奇石的安排，搬进了诸维利在商务楼一楼的办公室，但诸维利不让，李大川只好坐在诸维利的对面，与诸维利同桌办公。
　　
　　今年四月份以来，机焦公司每个月的利润都在一千万以上，其中有两个月突破了两千万。一月至七月，共盈利七千七百二十多万元。
　　方奇石看了财务报表后高兴地说：“真让尤智能说准了，机焦公司今年七千万元的利润指标，已经提前五个月超额完成。照这样下去，全年赚一个亿不成问题。”
　　方奇石在全集团高中层管理人员会议上宣布：“我现在要开始还银行的贷款了！”
　　然而，好景不长。
　　大洋彼岸那场金融风暴，很快在中国登陆。
　　产量雄居世界之首的中国钢铁行业，由于出口量急剧下降和国内需求量缩减，不但产量大幅度下降而且价格暴迭。为钢铁行业提供燃料资源的焦炭行业，所受影响极其严重。从八月下旬开始，机焦公司的冶金焦从二千七百五十元开始下迭，两个月左右迭到了二千三百元；而炼焦煤的采购，由于经营意识淡薄，片面追求数量，没有及时下调价格，精明的炼焦煤生产商和供煤商抓时间抢速度，昼夜生产，突击销售，使机焦公司的炼焦煤采购量，在高价位期间猛增，库存量再次突破八万吨。
　　面对这一现状，尤智能心急如焚，他向方奇石提出：“既然我们存量这么大，就应当积极响应米钢焦化厂和歌乐焦化厂等兄弟企业的倡议，当机立断，大幅度下调炼焦煤的买入价，即使供煤商要以减供或者停供的手段要挟我们，同我们较劲，也没关系。因为我们手中有煤，心中不慌。可以断言，价格降了，他们照样要卖，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清楚，钢铁行业风雨飘摇，煤炭行业大势已去，如果囤积居奇，将会输得更惨。”
　　可惜，尤智能的建议，方奇石没有采纳，结果是，原材料在高价时段大量买入，而产品的卖出价不断下降，企业经营每况愈下。八至十二月，五个月的亏损额达到三千二百万元，赚到手的钱犹如煮熟的鸭子，飞了几只。
　　尽管如此，全年依然实现了四千五百多万元的利润，创出机焦公司经营史上的新高，成为机焦公司连续实现利润的第三个年头。老板方奇石面对后五个月的亏损，很不愉快，决定不兑现公司高管人员全年的绩效薪酬。
　　就焦炭的销售出路问题，方奇石有些犯愁，他对尤智能说：“康钢和米钢的焦炭用量都在下降，康钢还准备建一个焦化厂，我们的焦炭销售势必受阻，应当立即发展新客户。”
　　尤智能说：“方总说得对，我们应当未雨绸缪。两个月前，听说康钢要建一个焦化厂，我就安排王新权到水钢去了一趟。我给王新权定的原则是，建立关系，保持联系，双方人员可以经常走动走动，但只务虚暂不务实。现在，我们已同水钢建立了联系。”
　　“你就那么自信？”
　　“方总，米钢是区内的企业，我们与米钢的供需关系，市、区两级政府是有明确要求的，不用过多担心。康钢呢，与我们之间是有战略合作协议的，只要我们讲信用，作为央企的康钢也是会讲信用的。我认真算过，康钢和米钢压缩产量后，我们冶金焦的产量也还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康钢的焦化厂大约要两年以后才能建成投产，在这之前，我们只要保住这两个大客户和另外的八家中小客户，包括焦丁在内的整个焦炭销售是不会有问题的。如果我们不把握好时间节点，急于发展新客户，把产品卖给新客户，就很难保障康钢和米钢，容易给合同的履行和自身的信用带来不利甚至被动，弄不好还可能鸡飞蛋打，丢掉大客户。”
　　“这个……”
　　
　　受那场金融风暴的肆虐，几个月来，荣化公司的主产品环己酮由抢手货变成了滞销货，价格一降再降。春节前，降到了每吨八千元左右，而且卖得很疲，存货越来越多。
　　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化工销售部经理徐明良向尤智能请示：“尤总，今天环己酮的挂牌价定多少？”
　　“你的意见呢？”尤智能问。
　　徐明良回答：“我建议暂时按八千元挂出去。”
　　“不，挂一万二。”
　　“一万二？！”徐明良大吃一惊，以为是听错了，忙问，“尤总，去年八月份以来，价格一直在一万元以下，春节前是八千，如果挂一万二，要不要先同国内的同行企业通个气？因为他们七家公司的产量都比我们大。”
　　“没必要。祈盼价格回升，是各兄弟企业共同的想法，大家心照不宣。如果先通气后行为，涉嫌价格联盟。时间就是金钱，马上按每吨一万二千元的价格在网上挂出去，这其中的为什么日后再给你讲。”
　　“好，我立即执行。”
　　尤智能在网上看到，荣化公司的价格挂出去后的两个小时内，国内的其他几家同行企业也纷纷以一万二的价格挂了出来。
　　由于年前价格一降再降，一些用户特别是一些经销商以为春节后还会降，进货非常保守，有的要库存量接近于零了才找厂家进货。没想到节后一上班，全行业的厂家都涨成了一万二，一下子紧张起来，出于买涨不买迭的心理，纷纷急着转款给厂家要求开票。荣化公司的存货当天下午便一售而空，有的客户还要求预交货款先把票开了，过些天厂里有货时再来提货。
　　徐明良非常兴奋地把当天的销售情况向尤智能作了汇报，说：“尤总，您真的是料事如神，出奇制胜了！”
　　“什么料事如神，出奇制胜？我又不是诸葛亮！对我，以后不要讲这种吹捧的话。”尤智能制止说。
　　“尤总您别生气，我是真心的。”
　　“真心的更不行。”
　　“我记住了。”徐明良说，“尤总，早上您决定挂一万二，我当时真的不理解。”
　　“现在呢？”
　　“基本上悟出些道理来了。”
　　“那好哇，既然已经悟出道理来了，我就不再给你讲为什么了。明良啊，请记住，做企业，紧跟市场是最起码的要求，更高的要求是，要敢于和善于引领市场，拉动市场。”
　　“引领市场和拉动市场，这话，尤总您曾在会上讲过，但我当时找不到感觉，主要是理解不了，以为要行业中的老大企业才能做得到。今天的实践证明，只要时机把握得好，操作得当，我们这种小兄弟企业也可以做到。”
　　“这就是事物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尤总，跟着您，理论和实践的东西都能学到很多。”
　　“你看你，又来了，以后不要讲这样的话。”
　　“尤总，我是实话实说。”
　　“凡是赞扬尤智能的，实话实说也不行。”
　　“尤总，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