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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树娥(第二章30、31、33、34)

作品名称:拓跋树娥      作者:刘牧之      发布时间:2012-07-24 11:42:05      字数:8454

  30
  红英知道树娥和她哥的事情不成了,第二天就不愿意再给老拓跋一家吃饭了。太阳已经走到头顶了,红英嘴里嘟里嘟囔地不停地在院子里走出走进,就是不做饭。发远忍不住催了一次,红英瞪着眼睛说家里没有盐了,于是借口出去买盐就再没有回来。发远爸和红英是一个心思,发远哥实诚,成过一次家,婆姨后走了,跟前留了一个娃娃。发远哥不想叫老拓跋走,但是他在家里不拿事,于是好坏都不言传。
  老拓跋觉得这个事情做得有点儿绝情,就问发远说,那今儿个连饭都不给我们吃了?汪氏怀里抱着小树苗也凑上来说,那这不吃饭就不行么,那就叫我们吃了再走。发远哥最后实在看不过眼,就悄悄把发远拉到一边说,别叫人家走,你就是叫人家走,也要给人家吃一点儿饭,噢。发远于是烧了点儿苞谷糁糁儿稀饭,熬得糊嘟嘟地,又烫了一点儿馍片片儿。老拓跋一家坐在院子里每个人都凑合着吃了一点儿。
  吃完饭,老拓跋和树娥、树林开始收拾东西,红英空着两手回来了,看见老拓跋一家真地要走了,立即就急了,跑过来两手拦住老拓跋的去路沉着脸说,那是这,要跟你们算饭钱呢!噢。老拓跋一听见这话立即就燥了,扬起眉毛说,你跟谁算饭钱呢?红英平静着脸重复着说,跟你们算饭钱呢!发远慌忙走过来小声训斥红英说,胡说,你胡说啥呢!老拓跋把巴掌在旁边的桌子上猛地一拍,瞪眉竖目,日他娘的!算饭钱?老子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跟我算账呢!你跟我算什么饭钱呢?呃!红英看见老拓跋发脾气了,吓得再不敢吭声了。老拓跋继续发着火,再叫老子往哪里走呢?你们当时不会不叫我们来!你那会儿叫来,这会儿又安不下了。你没个球本事么,是我要赖你屋里不走?红英心有余悸,呆在那里不敢吭声了,发远哥连忙把她拉到一边。
  发远过来劝老拓跋说,叔叔不跟她说,你跟我说。老拓跋没好气地说,对,你说这话,就跟你说!于是口气缓和下来说,唉,是这,发远,你看也没办法。叔叔也看出来了,你这屋里的事情是你妹子拿着呢。话再说回来,你妹子今儿个这两句话说得我不爱。你说良心话,这事情怪你么怪我?发远迭声地回话,怪我,怪我!叔,这是我把你们日弄来了,我安排不下,怪我。老拓跋觉得发远确实也很为难,就说,是这,发远,你看,我出去转几天,先躲一躲,噢,这个风声过去了,哪怕我再拐回来。发远垂头丧气地说,噢,那只好这样了。闷了一会儿又说,叔叔,我也没法了。老拓跋捆好行李,汪氏也觉得发远可怜,就过来说,梁发远,你不要着气,听我的话,婶子不是嫌弃你,咱在一块儿过,也有好处,没有承想,你大、你妹子不是人,又是摔盆子又是撂碗……,唉。汪氏受过艰难心里有主张,又担心树娥以后在这家里受气,摇摇头又说,唉,不顶事,你妹子不是东西,把俺树娥也看不起。你叫我们走,叫树娥重新寻人,寻好的没人要,咱寻赖(不好的)的。
  发远想叫树娥留下来,但是惹不起老拓跋不敢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家收拾着行李。汪氏看出发远心思安慰说,你不要说我们吃了你二十来天饭,吃就吃了。你把我翻转来,落不下户口,我的女子不给你,放在你身上,你也一样。树娥走了,梁发远,不过三年,你也能成了家,又有男娃,又有女娃。
  
  老拓跋一家人出了发远的院子向村口走去。树娥的三姨闻讯和老白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三姨上前挡住汪氏说,姐,你走,也不给我说一下!
  老白把老拓跋拉到一边说,这冰天雪地的,你要往哪儿去呢?老拓跋两眼茫然地说,还能到哪儿?朝南走,走到哪儿算那儿。老白长叹一声,唉,最近撵黑户的风声太紧,我也不敢留你。是这,你和娃娃们先在外边躲上几天,等这一阵儿风过去了,你们再回来。老拓跋说,你跟娃她姨给咱多方打听,看哪个村有好人家,咱把女子嫁出去,等政策松了,再给我把这一家人的户口落下。老白满口答应,你们朝南走也好着呢,越往南,条件也就越好一些。三姨过来对老拓跋说,你们朝南走,我二姑家的表姐给在了姚家崖,如果路过,你们可以去歇歇脚。
  发远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花儿看着这一家人渐渐走远了。  
  节气已经过了小雪,气温降到了二度到四度,嘴巴里呼出的气遇冷,立即变成一团白汽。野外的风虽然不大但是冷得透骨。树林肩上挎着一个大包袱走在最前面;汪氏怀里紧紧抱着小树苗和老拓跋跟在后边,老拓跋的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两个锅,另一头是个大风箱;树娥引着树叶、树根。树叶和树根的头上都戴着用家养兔子皮做成的风雪帽,帽顶子上有两个毛茸茸的角角儿,一溜溜儿花沿沿儿,好看得很。树根的脸被冻得通红。一家大小背的背,担的担,抱的抱,排成一溜儿长队在沙土路上慢慢地向前挪动着。
  
  31
  发远心里舍不得叫树娥走,还想跟树娥成,在院子里长吁短叹,怅然若失。忍不住拉上院子里的那辆平板车急急地出了门。
  老拓跋一家在前边走,发远愁眉锁眼、垂头丧气地拉个车子不远不近跟在后边,一路上也不说话,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老拓跋看着发远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小声对树娥说,咱在人家那儿吃了一个月饭,最后没跟人家,这样走了,你看人家气不过,撵上来了!树娥心乱如麻,没有吭声。老拓跋满腹狐疑,如临大敌。看人家定的啥计,会不会叫人暗害咱,咱就说不来了。
  走到大路上了,发远猛然快步赶上前对老拓跋说,叔叔,你把锅放车上,咱回!老拓跋不知端倪,沉着脸说,你回,你撵我也不顶啥。好娃娃,你回去,不是我不算数,你安不下户,女子就绝对不给你。为什么,我们就靠这个女子安户呢。发远局促不安,不吭声也不回去,依旧默默地跟着。发远又想和树娥说话,树娥心知其意,一路上始终不理他。
  又走了二里多路,发远忍不住又对老拓跋说,叔叔呀,你能不能返身回?噢。老拓跋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我不回,你看我能回?不回。你们早上给我们连个饭都不吃,我们能回?看,我们才待了二十来天,你妹子就跟我算饭钱呢。我这会儿再回,你们肯定……,老拓跋不想再提红英的事,叹了一口气,唉,再说人家也撵呢,我不回去了。树娥红着眼睛忍不住插嘴道,那你没本事么,你快三十岁的人了,你都当不了个家,叫你妹子当家呢!发远看见树娥发急的样子,赶紧垂下眼皮不敢吭声了。
  人非草木,其实老拓跋的内心也不想走,他也着实看上发远了,觉得发远乖,为人实诚,只是家庭不好,处境也怪可怜的。老拓跋的心有点儿软了,低头小声和树娥商量,唉,那要不,咱还是回,回他们家走。树娥只管自己走路,不想看见发远的可怜相,一听爸爸说这个话,忍不住回过身子说,爸,咱不招他,咱走!这事我本身就不愿意,他发远今儿个还有脸说这话!他妹子今天能说那话,咱就永远不进他屋里去了!老拓跋不忍心看发远失魂落魄的样子,劝树娥说,好娃娃,那没办法,人家中央来的么,发远有啥办法呢?树娥看着发远一脸凄楚的样子,心也软了,但是想回去了又怎么办?发远没本事给全家人落户,这一大家子人住在哪儿?是个东西能藏下,大小七口人呢,就藏不下么。树娥狠下心冷冷地对着发远说,只能怪你梁发远没本事,安顿不下,不是我不跟你。树娥又转头对老拓跋说,爸,我不回,我不回去了!拉着树林和树根快步朝前走了。
  汪氏和三个孩子在前头已经走远了。老拓跋对发远说,好娃娃,哎呀,你把叔叔也难住了,叔叔也舍不得你这个娃娃。但是你把这个事情办不了,叔叔也没办法。因为我这七口子人呢,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呢,我就指望这个女子落户呢。噢,你就再别跟了。发远说噢,还是跟着不回去。老拓跋说,你回去再跑,能跑下来了,哪怕叔叔再返回来。唉,养女就怕嘴不牢,给了你这句话了,就给你了。发远自惭形秽,魂不守舍,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老拓跋又说,发远,你还是回去吧。发远还是不吭声也不回去。发远心里喜欢着树娥,事到如今还不死心。发远停下车子一把夺过老拓跋肩上的担子,把东西全部放在车上,然后低着头继续默默地跟着。
  就这样,发远一直把老拓跋一家送了二十多里路。
  
  32
  太阳落山了,天色很快暗下来,老拓跋一家人一口气走了三十多里路,就到了一个名叫蒲店的村子。村外有一个石碾子,大家于是停了下来,都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来。老拓跋把一块黑色的老油布展开铺在石碾子底下,汪氏把小树苗交给树娥抱着,自己解开被褥铺在老油布上,一家大小连铺带盖围着石碾子坐了一圈圈儿。
  这时,树根和树叶叫唤着肚子饿了。但是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办法寻吃的。发远趁机偎到老拓跋身边说,叔,咱返身回。老拓跋蹲在地上闷头吞着旱烟,冷冷地说,你别撵我们了,你看天黑了,你也赶紧走!树娥抱着小树苗也转过来劝发远说,唉,发远,你回去吧。树娥想叫发远彻底死心,就很明确地说,发远,你也别想了,我跟你就没有那个缘,不会成亲的。
  看来想叫老拓跋一家人再返回新窑台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发远可怜巴巴地看着树娥欲言又止,但是心里还是不甘,就陪老拓跋一家在石碾子上干坐着。村边的几家人看着这一帮子婆姨、娃娃都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就互相打听。有人到石碾子跟前问,你这一家人是做什么的?汪氏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和委屈。发远看见人群中有一个黑瘦老汉是自己的河南老乡,就连忙凑上前搭话。发远把自己没门路给这一家人安下户以及人家撵黑户的情况,简单地给黑瘦老汉说了一遍,最后指着老拓跋小声说,叔,你去给那老汉说,叫回,回我屋里走。那黑瘦老汉于是过去劝老拓跋。老拓跋憋了一肚子里的气正没有地方发泄,于是眼睛一瞪,嘴里喷着热气说,不回!他能把我起揭(撵)出来,我就不回去了,这就回不成了!黑瘦老汉殷勤地把自己的旱烟杆儿递给老拓跋好言劝慰。老拓跋的火气渐渐平息下来,这才把情况给老汉学说了一遍,最后委屈地对老汉说,我们只是为了落户么,俺就是同情他发远,但是不顶啥,这也没办法了,俺说当黑户他都没保证!
  老乡一听这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返回去又对发远说,人家老汉说得也清,就是为落户么,人家就是同情你也不顶啥,当黑户你都没保证么。这也就没办法了,噢。发远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脑子一转又央求老汉说,那你给村里说一下,叫他们在这儿待上一夜。
  当时乞讨被看成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谁乞讨就抓谁。哪个村子出现了讨饭者,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民兵连长等人都要承担责任。因此村民一听这一家是逃荒要饭的躲都来不及,谁还敢留他们住在自己家里?黑瘦老乡很为难地叹口气说,唉,这会儿谁敢叫外乡人住下呢,谁叫住下谁倒霉!你们那儿山沟沟里都撵呢,我们这儿都是大川原,离公社不远了,就越发撵得不行。不敢,可不敢!有胆小怕事的村民也对老拓跋说,不管哪儿,你也要走嘛,这天一黑,冷了,你们在这儿也不行。老拓跋点点头说,人生地生,出了门了,唉。
  一家大小走了一天的路,只是临出发前在发远家吃了一顿饭,然后就再没有吃任何东西,一个个饿得心里发慌。汪氏抱着小树苗引着树林、树叶和树根到附近几户人家要饭去了。老拓跋对树娥叹口气说,唉,娃呀,你看难不,咱要饭吃呢。
  天上飘着雪花,树林手里拿着布袋子,汪氏用包袱皮在胸膛前吊着小树苗,树叶和树根一左一右分别拽着她的后衣襟,娘们五个进了村子。不管到了谁家门前,娃娃们就一起仰头看汪氏的脸。汪氏于是把着门有气无力地朝屋里说,大叔呀,大婶子,不管什么,苞谷糁儿、麸子,给我点儿。这两天,下雪下雨,我出门在外,没有吃的,要一点儿。汪氏紧叫慢叫主家就是不出来,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矮胖婆姨出来了,汪氏赶紧叫大婶子,没料到大婶子开口就骂,哪里有你婶子!汪氏一愣,赶紧又改口叫老嫂子。
  大婶子更不高兴了,翻着眼皮露出了一对白眼仁儿撇着嘴说,从哪里来的你嫂子?不认识!汪氏叫婶婶不对,叫老嫂子、叫大娘……,叫什么都不对。大婶子一脸的鄙夷,厌烦地说,哪有你婶婶?没有的,我们这儿没有的!给你吃?你走你的,快快走!随机咣当一声把门关了。汪氏心里盘算,他妈妈的,这出门在外的人就是难过,比人小三辈。我自小到大,家里尽管穷,还没有受过这气,受这难过!汪氏的眼泪噙在眼眶里,忽然特别地想家,但是转念又想,回到家还是吃不上饭,这家里万万不能回!
  娘们几个站在空落落的巷子里茫然四顾,无所适从。汪氏觉得肩膀又酸又疼,于是蹲下身子把树叶轻轻放在地上。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群狗汪汪地叫着、扑着围了过来,吓得几个娃娃东跑西跑。娃娃们朝东走,那群狗就撵到东边,娃娃们朝西跑,那群狗又撵到西边。汪氏急得在后边喊,娃娃呀,你们跑得太欢了,娘实在走不动了!
  汪氏好不容易把娃娃们聚拢在一块,不禁唉声叹气,唉,没跟上好娘好老子,没有要上东西,陪着老娘受罪。汪氏叫树林抱着树苗,自己蹲在路旁边弯下腰又把树根背在背上。
  他们走一家,没人出来,再走一家,还是没人理会。走完一条街巷,空手而归,再走一条街巷,还是空手而归。
  
  33
  黑暗中,整个村子一片寂静。汪氏筋疲力尽地领着四个娃娃磕磕绊绊地往石碾子方向走,眼看就要出村了,猛然从一家院子里又扑出一条大狗,汪氏没有提防脚底一滑,就跟树根一起摔倒在冰天雪地里。树林和树叶赶紧跑回来把汪氏往起来拽,汪氏挣开孩子们的手就势跪在地上朝天哭诉说,老天呀,睁一睁眼,俺央告你呀,你看我们娘们几个咋能救,今天到了难中了,娘们子不得过关了,一整天没见五谷了!有个人把我们搭救搭救,给我们拨拉一点儿……
  汪氏没上过学,不会念阿弥陀佛也不会说上帝保佑,就会叫老天。汪氏心里盘算,求神求鬼不顶用,就继续求天求地,跪在那里嘴里哼哼着,老天老天蓝蓝的,太阳红红的,不下雨水,晴晴的,水呀水呀朝前流,顺顺走……,老天呀,把我娘们几个救一救!平平的地,平平走,凹凹地,凹凹走,混上几年再说起……
  听到狗咬声,从这家窑里出来了一个老婆婆和一个老汉,汪氏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说,婶婶呀,救命呀,给俺这个老婆吃不吃没关系,你给我倒一碗水,倒点儿菜汤汤儿,给我这几个娃娃吃点儿救命饭。我逃难,一天没见五谷了,不得活了!老婆婆和老汉对视了一下眼神儿,老婆婆拉开门侧身把汪氏几个让进屋里。几个娃娃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搓着通红的小手挤在汪氏身边。老婆婆问,娃呀,你从哪里来?汪氏把树根从背上放下来说,我从老家绥德来,唉,在新窑台安户来了,没有安下。东跑西跑,没有一个接待处,哪里也安不下。看见汪氏流了泪,老婆婆赶紧说,哎,你这不要哭,坐下,我给你几个娃娃今儿个吃饱。汪氏用袖头擦擦眼泪口里喃喃道,哎,好人,给我这几个娃娃吃饱。老婆婆转过身挪动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到锅台上取了碗筷,揭开锅盖给汪氏几个在锅里舀饭。汪氏从树林手里把小树苗接过来放在炕上。唉,一天了,没给娃吃饭。噢,你给我娃吃点儿饭,把你那水给俺倒上一点儿,把你菜汤汤倒上点儿。老婆婆笑了,哎,你不要忙,我把饭舀起,这口饭汤汤儿给这三个娃吃了,叫娃吃饱。娃娃剩多剩少,给你倒点儿菜汤汤儿,你也喝上口,噢。汪氏含着泪拍拍身上的落雪说,噢。
  汪氏心说,老天老天呀,你总算睁了一个眼!好老婆、好老汉救了我一个难,今天三个娃娃终于能吃一口饭,世上好人多,干妈妈,我把你老人家忘不了,迟迟早早碰见了,非报恩情不可!。汪氏也喝了一碗稀饭,放下碗,立即觉得身上暖和了。
  
  34
  树娥、老拓跋和发远一动不动地在碾子下坐着,象三个雪人一般。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围着树娥问话。树娥什么话都不愿意说,只是泪汪汪地低着头。发远看在眼里深恨自己没本事,让自己心爱的人受这个罪。
  天黑严实了,汪氏和娃娃们回来了。那几个村干部也纷纷都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议论说,唉,这家人可怜得,这倒咋办呀?有的人说,天冷了么,这雪也下得,你看他们还有娃娃呢,在这碾子上坐一夜,唉!大家虽然心里都很同情,但是谁也不敢留他们在村里过夜。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村干部又回来了。一个中年婆姨手里拿着玉米面做的馍馍对汪氏说,给你一块馍,给娃娃快吃!汪氏抱着娃娃赶忙接住。又有个老汉端来一碗稀饭对汪氏说,大妹子,这饭是热的,给娃娃都喝一点儿,噢。老汉看着树林几个轮换着把稀饭吃了,又从怀里拿来几块玉米馍馍递给汪氏。给你装上,路上吃,噢,大人不说,娃娃可怜很!还有人拿来一些旧衣服给汪氏,叫她赶紧给娃娃盖在身上。
  
  村干部们都走了,石碾子跟前一下子沉静下来。寒气从身子底下渐渐冒了上来,几个娃娃蜷缩在破棉被下面冻得挤作一团。汪氏熬煎着,这荒村野地,天寒地冻的,又下着雪花,大人都受不了,娃娃们都小,等到了后半夜,这可咋办呀?树娥上身披着一件旧羊皮大衣也被冻得睡不成觉,脸色发青,嘴唇不停地哆嗦,上下牙齿打着架。老拓跋蹲在石碾子下面大瞪着两眼,鼻孔儿一下一下出着热气。发远也被冻得缩着脖子袖着双手,浑身打颤,在地上不停地跺脚。发远忍不住带着哭腔央告老拓跋说,叔叔,咱返身回!老拓跋的脑袋微微动了动,用眼角斜了发远一下,恶声恶气地说,你再不要跟我说这话!发远吓得愣在那里再也不敢说话了。
  正在这时,村里的巷子尽头忽然显出一团光亮,并且缓缓地向这里移动着。树娥首先看见了,连忙用胳膊肘碰了碰汪氏的腰,用眼睛示意,妈,嗯。汪氏掩着怀,贴身紧紧搂着小树苗抬起头向那边望去,那团温暖的光亮越来越近,渐渐地看清了,是两个老人!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从村里蹒跚着出来了,老婆婆扶着老汉的肩膀,老汉的一手举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另一只手小心地呵护着。树叶的眼睛尖,惊喜地小声喊道,妈,快看,是给咱吃饭的那个奶奶!
  两个老人摸索着到了石碾子跟前,汪氏赶紧站起来。老婆婆神色诡秘小声说,你们娘们几个来,跟咱走。这会儿没人了,今儿个黑在我们窑里悄悄睡一夜,噢!汪氏心头一热颤声说,干妈妈,咋遇见你这个好人!噢。几个孩子一听这话一个个高兴得翻身坐了起来。汪氏和老拓跋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老拓跋留下来看守行李。老拓跋问发远咋办,发远立即说,我陪叔叔。
  汪氏抱着小树苗带着树娥弟妹几个跟在两个老人的屁股后边悄悄进了村子。进了窑洞,老婆婆脱鞋上了炕,一边铺被子一边对汪氏说,我儿女在外面工作,都不在家。汪氏说,噢。老汉抱着枕头、被褥到灶火去了,临走前叮咛汪氏说,黑夜里不管谁叫门,你们都不要言传!汪氏连声说,噢,噢。老婆婆铺好被褥招呼汪氏说,快把娃安顿到炕上,炕烧得热腾腾地,咱坐炕上!
  第二天凌晨汪氏睡得正香,突然被老婆婆叫醒了。老婆婆神色慌乱地说,快,你们就走,小心人家知道着!汪氏朝窗户一看,外边黑咕隆咚的。汪氏知道老人害怕天亮以后有人看见,便揉着眼睛说,好,干妈妈。慌忙推醒树娥和树林,叫她俩赶紧给弟妹们穿衣服。
  树娥下炕穿了鞋,老婆婆把一包粗粮馍馍塞到她的手里说,也不敢留你们吃早饭了。天快亮了,你们不敢在我们家里住了!树娥噢、噢答应着,含泪接住。老婆婆把汪氏几个送到院子大门。汪氏怀里抱着小树苗对老婆婆说,干妈妈,那你给我把人看住。老婆婆说对,轻轻抽下门闩打开院门,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飞快地往两边各看了一下。四周没人,老婆婆的脸色松弛下来,回过身子说,这会子还没人,你们赶紧往出走!
  汪氏引着孩子们挨个儿出了门,又眼里闪动着泪花回过身说,老人家,这次我在你门上来了,好处常记。我们迟早路过这里呢,碰见你,俺要谢谢你!老婆婆的眼泪也下来了,汪汪的,连口说,娃呀,咱能见面,能见面!汪氏说,干妈妈,那我们转着走了!
  
  34
  发远和老拓跋在石碾子旁被冻得一夜都没有合眼。经过一夜的分析,发远心里清楚,树娥跟自己已经不可能有啥结果了。东方露出鱼肚白,发远心情抑郁地对老拓跋说,叔叔,那你在,我就走呀。老拓跋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发远没有动身沉默了一会儿,又看着老拓跋的脸说,叔叔,那我把这车子给你留下,路上用。老拓跋睁开眼睛说,不用!天晴了,你给地里上粪还要用。发远巴巴地看着老拓跋突然就哭了。叔叔,我对不起你、俺婶婶,还有树娥!老拓跋看见发远这个样子顿时慌乱起来。发远,你不要这样,不要这么说,千万不要这么说。老拓跋叹口气,唉,这也是命!发远肠回九转,泪如雨下,低着头声音哽咽着,叔叔,这车子,你,你一定要收下!这,这也是我的一片心。
  这,这……,老拓跋看着发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发远低着头抹了眼泪,垂着眼皮小声说,叔叔,那我走了。发远已经走出了五、六步,老拓跋才如梦初醒,深情地说,噢,那你走。老拓跋也觉回天乏术,莫可奈何,两眼茫然看着发远孤独的背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忽然觉得鼻子里一酸。
  树娥引着弟妹们跟着汪氏出了村子,看见老拓跋独自一个人靠在石碾子上抽烟,立即就明白发远走了,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有些失落,同时也有些不快。
  初冬的黄土高原早上格外地冷。汪氏一家七口人在石碾子下边重新挤在一块终于熬到了天大亮。一些早起的村人又跑出来,他们纷纷猜想着这一家人夜里是怎么过的。一个中年人手里端着一碗稀饭上前问汪氏,那你们朝哪里走呀?昨夜冻得,在哪里待来?汪氏神情黯然地把稀饭接住说,没处走嘛,往哪里走嘛?唉,也没办法。这没救了,没处走么。转身把碗递给树娥叫她用小勺子给老拓跋怀里的小树苗喂。
  老拓跋害怕汪氏的话说多了给那两个老人惹下麻烦,就把树苗交给树娥抱着,长叹一声,叫树林赶紧动手把锅碗、铺盖全部放在发远的那个平板车上。老拓跋在前边拉着架子车,汪氏抱着小树苗走在车旁,树娥和树林领着弟妹们紧紧跟在后边,一家人又出发了。
  冬山如睡,寒意侵怀,新雪过后的田野上留下了一长溜儿凌乱的脚印和两行深深的车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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