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步履（01）

匆匆步履（01）
——悦闲斋随笔之回忆篇

那天亲戚朋友同事同学聚在一起，频频举杯贺我五十“大寿”。在热闹、热情、热火的氛围里总还是感到丝丝的凄凉和酸楚。有道是“五十而知天命”，五十之前跟着人家率意学舌圣人的这一句现成话，也没有去细细想。临到五十再来感受和细味，却就有点悚悚然了。觉得五十能领略人生的要义，这大概只有圣人们至少也必定是精英辈们的高智商、高领悟、高天分才可能达到如此的高境界。平庸者如何能够企及？要不然，如何我等还如痴如呆如傻，浑浑噩噩，有如出壳之雏？
圣人、精英既能知“天命”，平庸者起码也该识得自身这条微贱之躯是几斤几两吧？趁着酒热，遂走马灯似的把那些浪过了的岁月在脑海里走马观花了一遍——终归是清汤寡水，造物浪费了一个做人的指标。是时才不得不感喟“白活半生矣”！然逝者已远，来着难追，喟又何益？好在天下浪费指标的我并不是唯一，多少可以来点阿Q般的自我安慰吧？何况，这“白活”于我，其内涵多少还可以充实一点：比如说，还活得清白！于是借学电脑打字的机会，我便把“清汤寡水”上漂浮的几片葱叶，几点油星缀集以自娱，若哪个朋友包括网友好奇或者感兴趣，就权当作一组蹩脚的漫画观。
一在“丢包衣罐子”的地方
1、福音
当我刚刚能听明白大人讲的话的意思，我亲娘老子就把我从她肚皮里爬出来到人世之初的经过当作传奇、当作掌故说给我听。要不然，我不会知道自己也能带着故事来到这个世界“潇洒走一回”。亲娘老子毕生为人真诚老实厚道，又不曾进学校门读过一句书，有关我的故事她讲得原汁原味，肯定不是瞎编的。所以亲娘老子说的，我百分之百相信。从娘老子肚皮里排着队走出来，我在第五的位置上，前面一溜四个赔钱货（老大后来夭折）。我出来之前，这一排列已经引起了李氏大小家庭的恐慌，没出个续香火的那便是天大的事！于亲娘老子，就等于泰山压在头顶上。无子如同无嗣，无嗣就是无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家庭的存败兴衰，全指望她的肚皮。哈哈，当我带着“把儿”来到人世间，于我们家当时真是喜从天降。于亲娘老子更无异于洪福齐天！她肚皮工厂也能生产出李氏家族急需的阳光雄品！从此在人前她可以大声说话，昂首走路了。亲娘老子告诉我。祖父觉得这带“把儿”的孙子来得神奇，当前途无量，便给了个名字——“奇林”。祖父曾读过几年老书，他的解释是：“奇者，异也，林者，材也，奇林者，奇异之才也”。唉，只能有愧于祖翁的殷殷厚望了，“奇异之才”终究一生平平庸庸，无才可言，倒是后来长大成人后，大多数朋友、同事、同学、甚至上司都习惯称我“奇把”，显然不是那个“把”有什么不同，还是祖父给的名字中有这个“奇”字。长大一些后，觉得自己的名字还是自己当家作主好。读《桃花源记》，有一语：“忽逢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便取“其林”二字，自作主张当作自己的名字。读高中那年，老师用“麒麟”二字，说“麒麟”是瑞兽，代表吉祥。可叫着叫着又变味了，道是“牛下麒麟猪生象”，那我母亲岂不成了母牛？于是自己又改，查字典“琪琳”好象是可以雕琢的石头，那就让自己变成石头吧——只要不丢进茅坑，估计还不至于又硬又臭。于是就有今天的“琪琳”。
2、瘦狗
有道是“天降将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来到世间给我的第一课便是“饿其体肤”。新中国步履蹒跚，江南水灾连连，哀鸿遍野，啼饥号寒。母亲生产奶水的原料严重不足，产奶量极低，好多时我嗷嗷待哺，也只好徒望空空奶壶。母亲只好用米粉糊来“撮”我。时间一长，我因严重营养不良而致畸形，用现在的话来说便是“大头儿”。以至多少年我那头大，肚大（蛔虫）四肢小的体型结构也没有改变，后来遇上大跃进，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于我更是“雪上加霜”。邻居都说这个“奇异之才”怕是难成气候了。因此堂兄送我一个雅号叫“瘦狗精”——让《西游记》里又平添了一个妖怪。堂兄演过乡村的草台戏，便为我设计了几句瘦狗精上台的开场白：“头戴螺蛳卷顶，身穿铠甲打补丁，跳下马，瘦狗模样，手执长枪赛过灯芯”！
3、摇篮边的苦涩
正是那年青黄不接的时节，人民公社的食堂眼看就要断炊，为了起码的生存，乡下不少人外出寻找生存空间。我的姨妈和母亲带着我踏上了前往湖北求生的路程。姨妈和母亲都有一门手工缝制衣服的好手艺。姐妹俩来到湖北的石首、公安、监利，到乡村上门为人家缝制衣服。换取极为低廉的工钱寄回家供几个姐姐读书和添补一些维持生命的食物。母亲给了我两条严厉的规定：一是不准到外面玩，——不单纯是安全问题，当时那地方排外，被积极分子发现要被遣送回家的。二是要为有婴孩的主顾家摇小孩。留到如今脑海中的印象，总觉得那些主顾几乎家家襁褓中有婴儿。主顾大人们要到队里上工，姨妈，妈妈躲在家里为他们缝制衣服，摇婴儿摇篮的事便责无旁贷的成为了我的中心任务。我总觉得湖北的那些婴儿吵起来异乎寻常，摇了好久都不肯入睡，好不容易摇得睡着了，一个屁久又哇哇大叫。你只得接着无休无止的摇，摇，摇。有一次那一家的小崽子好象故意作对，无论你怎么摇，他就是一个劲的干叫，我火了，一用力，摇篮翻了，倒扣在那小子身上。姨妈、妈妈吓白了脸，赶紧从摇篮草里抠出那小子看伤着没有，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把摇篮铺好，把那小子放进去让睡着，轻轻摇了一会，那欠揍的家伙这下很快久入睡了。在我，屁股上则又挨了母亲狠狠的两裁尺。现在想来那尺也挨得有些冤枉，毕竟，自己那时也还不到五岁。
4、游塘
随着姨妈、母亲颠离流沛在湖北石、公、监三县历10个月有余，次年母亲说我该入学了，再苦书不能不读，因此在夏季季中便返回了家乡。可家乡的经济状况还在继续恶化。“五风”正猖獗，常闻有饿死者。母亲刚回的那阵，队长说她私自外逃，要受到严厉的处罚，因此每天的四两基本口粮被全部扣发。全家七口人，只有五口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口粮。全家人的生活如坠万丈深渊。我虽属“重点保护对象”，但也时常饿得头昏眼花。在外面扯到只要能入口的野草野菜，就不顾一切往口里塞。记得一天几个饿得发慌的孩子瞒着大人，悄悄溜进池塘里扯藕根吃，由于人小力气小，藕根很难扯出来，往往两三个人抓住荷叶干往上提，好不容易扯出一截藕根，大家一人掰一节随便洗洗便塞进嘴里大嚼大咽。正兴头处，被队长发现了——那时队长是不上工的，到处转悠，发现有“磨洋工”的，发现“行为不轨”的便要扣口粮开斗争会。队长把我们七八个孩子全叫上来，拿“猫公刺”条把我们赶进食堂，然后把我们扯断的那些荷干莲枝拿过去，绑到我们每个人身上，记得我身上绑的是一根有着拳头大花蕾的莲干。接着让我们排好队，沿着池塘转。即所谓“游塘”。队长的儿子比我们这群要大两三岁，摆着“少爷”派头，操着“猫公刺”条走在后面，过一会就举起条子逐个问：“还下水不，还破坏生产不”？如果不作回答或者回答不清白，那你就得挨揍。记得好象我挨的揍比较少，可能是自己在流浪中见过“世面”，变得乖巧、油滑些吧？
5、早慧
夏天一过，母亲便领着我走进了学堂门。入蒙的学校是曾供奉着唐朝名将郭子仪神像的庙宇改成的，这一班蒙生恰好24人，老师说这是“24位诸天菩萨”。我受“饿其体肤”之苦，三根骨头四根筋，而在“干藤”上却似乎还挂着一个比较中用的脑瓜。跨进校门便表现出“是块读书的料”，从开始的听写、默写比赛到后来的作文、演讲、珠算比赛，我是逢赛必与，与则必胜。四年级就能写下一两千字的记叙文，五年级就能阅读竖排版的繁体《三国演义》，父亲在工余还教我算盘《小九归》、《大九归》，教一遍便会了。因为家境贫寒，冬天读书连雨伞、雨鞋也没有；再加上自己体质差，常常害病，进学堂读书往往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续两三天甚至个把礼拜不进校门是家常便饭。有时担心、好事的邻居常常问起，父亲则不无自信：“我家毛伢子（乳名）个把星期不去读书，别人也赶不上他”。父亲不说自己的儿子能赶上别人，倒说别人赶不上。父亲对我一直充满信心和期望，好多年以后，父亲和他的外孙——我的外甥谈起我，还说“你舅是时催运不催，要不早当县长了”。
6、不赏脸
凭着有些悟性、记性，我读书成绩一直优异，然在我读的六年小学中，却又是最不按游戏规则出牌的，现在想来真还少有一节课循规蹈矩地听过。课堂上脚不停手不住嘴巴不歇气。显小聪明，搞恶作剧的能手。凡教过我的老师对我既爱又嫌。五年级数学老师改的作业，打了“Ｖ”的地方，我在下边顺线延长成“Ｘ”，错了的，我用擦头将“Ｘ”的下半擦去变成“Ｖ”，气得老师大叫：“今后你的作业自己看”！记得五年级时，因不遵守课堂纪律，班主任愁没有法子整我，正好班上男女同学各单一人，班主任就把我编到和女同学坐一个座位。那个年代在小学中男女界限特严，编到和女同学坐在一起算是不小的惩罚。绝大多数同学都是极不情愿的。而在我，却求之不得呢！那女同学，圆圆的脸蛋，黑油油的辫子，在我的眼中就如同天仙一般。我很快就和我的同桌打得火热。我十分殷勤的帮她做作业，慷慨地让她抄。不时摸摸他的脸蛋，掐掐她的屁股。有时讲小话讲到上课的老师走到身边来了也浑然不觉。于是班主任火了，当着全班同学大声训斥：“有些同学就是不赏脸，和男同学坐讲话，和女同学坐还是讲话”！后来我自己当上了教师，班主任成了同事，他还常常提起这事。说来也不免有些惋惜，那女同学后来竟成了市长太太，百灵鸟变成了金凤凰，而在我心中那个水灵灵活泼可爱的倩影便渐行渐远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