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品名称:港湾传奇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19-11-30 13:15:55 字数:3252
一九九二年五月上旬的一个午夜,天空中没有月亮和一颗星星,东海大洋海天一片墨漆大黑;海面上有五六级风浪,风声呼呼,涛声哗哗。这时,一艘三千吨客轮,正乘风破浪循着它的航道向东南方向前进。驾驶室和船尾亮着红红的航行灯和五层客舱一排排白色的舱室灯,仿佛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在海面上移动,煞是好看。
这是从上海开往东海市的“荣鑫三号”客轮。现在夜深了,舱室内的喧闹的人声已经渐渐地平息。那“达达达”的轮机声和“哗哗”的海浪声显得更加响亮。旅客们都已在自己的铺位上安然入睡了,连服务员都在值班室打起瞌睡来。因为他们足可以放心,这时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们了。而且他们把各舱室通往船舷和甲甲板的门都关好了。那些想看海上夜景的或到甲板上来谈心散步的旅客也出不来了。安全问题也不必担心了。
但是静中有动,虽然已经深夜了,也不是每个舱室里每个旅客都呼呼地入睡的。有的去上海探亲的旅客们还在回忆着在上海十六浦码头亲人们送上轮船时的情形,或回味这些日子来在上海时的亲友们的热情关怀、亲切体贴的情形;有的去东海探亲休假的旅客,却正兴奋地在想着明天上午即将和父母妻儿久别重逢时的喜悦情景。但是慑于风浪,轮船晃得厉害。人虽没睡着,因怕晕船大家也都静静地仰身躺着假寝。
但此时在三等舱的一个八人铺位的小房间里,有个年轻的旅客却很是反常。他似乎没有一点睡意,老是在铺上辗转反侧,还不时悄悄地抬头来窥视舱内其他铺位上旅客的动静;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又不时向漆黑的舱外望望,似乎他想趁夜深人静大家熟睡之际,去做那不可告人的行当。他的兴趣不在睡觉,而是想到舱外甲板上去活动。但是我们借着舱顶灯照下来的柔和的灯光来看,这个旅客却并不是那种贼头贼脑为非作歹之徒。他才二十五六岁年纪,模样白白净净端端正正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诚恳朴实的青年,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去做偷摸盗窃违法乱纪事情的。
虽想他不至于去做坏事,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行动确实有点古怪。他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上船时,就不很正常。他神情麻木,行动迟缓,郁郁寡欢,似没有思想地随人行动。看看他行装,既不像探亲的,也不像出差的。因为探亲的往往大包小包带着许多东西,还一脸喜气;出差的则行李简单,态度潇洒,随遇而安。可他似乎心事重重,愁眉不展,手里只拎只薄薄的人造革旅行袋。可以想象里面除了件把换身衣裳外别无他物。当他走出码头上跳板上船的时候,他见船下滔滔滚滚的海水,突然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惊恐和害怕,以致怔怔地望了江面好一会,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人总是只顾呆呆地望着船下浪涛滚滚的江面。一会他不由的放慢了脚步,只看下面海水,以致后面舷梯上促上来的人推拥他:“喂喂,你站着干什么,怎么不上去啊!”他从滔滔的江面上收回视线,被后面的旅客们拥挤着推上船去。
上船后按船票上的号头来到自己的房间时,人们一走进舱室,先按号找到自己的铺位,是上铺还是下铺,是靠窗还是在中间;而他却并不关心这些,却注意地望望窗户,还走到舱口边去张望了一下;又操作了那装着铁把手的、嵌着厚玻璃的沉重的铁窗门一下,仿佛他挺关心门户进出是否方便和窗户透气情况似的。然后方回过头来不经意地把那只塑料旅行袋往自己的铺位上一扔,低着头坐到铺位上去。
一会,驾驶台上传来了嘹亮的音乐声和广播员开船通知声:“各位旅客们:轮船马上就要开了,请你们到自己的舱室里去,不要在甲板上逗留……各位旅客们,轮船马上就要开了……”接着几声“吭吭”的气笛声,轮机“达达达”的响起来,船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轮船起锚了。
旅客们都走进自己的舱上铺位,有的仰着有的躺着,有的还在摸索着检查自己的东西,大家互相谈论着说说笑笑聊着闲话。因为这些人有的是到东海去探亲的,有的是到东海出差的,都十分高兴和愉快。可是这个青年却总是倚窗望着宽阔的江面滔滔的江水而发愕。见那滚滚滔滔黄浦江的江水似乎既对它亲切,又对它厌恶,还对它害怕。
一会,开晚饭的时间到了,旅客们纷纷到餐厅去吃饭。他打开旅行袋拿出一瓶酒,来到餐厅,看得出这瓶酒是他从上海买来的。他好像到上海市区去玩过一下。
到了餐厅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服务员来开票时,他一人竟叫了四菜一汤:一碗咸菜马介鱼、一碗洋葱肉片、一碗炒蟮丝、一碗茭白烤排骨、一碗柞菜肉丝蛋花汤。然后打开那瓶精装的古越龙山的绍兴老酒,一个人独酌起来。坐在他周围的吃饭和来去走过的旅客,看见他一个人吃这许多好菜下酒,不由得都羡慕地、惊奇地望望他:这个旅客好气派!一个人喝酒叫了那么多菜!这样吃一顿不要十几元呀?但看看他穿的衣裳倒很平常,一件常青涤卡中山装,一条灰色的三合一裤子,既不像干部子弟,也不像华侨阔老,大概是采购员跑外勤一类的人吧?因为他们没有看见他简单的行装。
但是,人们注意到他慢慢地喝着酒吃着菜,可心情却并不愉快,他边喝边不时皱眉,仿佛这酒是苦的,一面吃一面老是望着舱外发呆。他心不在焉地懒洋洋地嚼着菜,显然他是在吃闷酒,邻座的人望望他,感到这人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倒了一杯又一杯只顾喝酒,但嘴巴张得很大不时地呵气。可以看得出,他的酒量并不大,也不常喝酒,看现在他似乎是在借酒浇愁,想故意把自己灌醉。或者他正在考虑着重大事情,一时又犹豫不决难下决心。就这样他一面喝,一面长吁短叹,不时顾盼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海空,无心注视餐厅内挤来拥去就餐的旅客,和大家欢声笑语一块吃喝的热闹场景。仿佛他是独自一人在这餐厅里,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偶或听到服务员搬菜经过时叫着“对不起让开一点”,或买餐票的旅客大声地叫嚷引他转过头去看;不经意地望一眼,那目光也是那么的冷若冰霜,麻木不仁。特别是望见那些穿着打扮漂亮的年轻女人们时,甚至还带着仇恨和敌视的态度。似乎他对这世界十分不满。
他吃得那么慢那么久,以致邻桌吃饭的换了好几批,他还坐在那里慢慢地吃,以致几次过来想来收拾碗筷的服务员皱着眉头望望他,似乎说你怎么吃得这第慢!但又不能赶他,只好让他坐着。
他这顿饭总吃了一个多钟头,但是却只把酒喝光了,四个菜却还剩大半,要了三两饭也只吃了几口,然后用手掌抹抹嘴无精打采地慢慢地走回舱室去。他感到自己是似行尸走肉。
回到舱室,他毫不经意地望望同室的旅客们一眼,见他们有的在剔牙齿,有的在自己的铺位上坐着议论船上饭菜的好怀,有的已经与伙伴们打起扑克牌来。他一个也不搭理他们,似觉得他们都不是他的同类。默默地走到自己的铺位边,摸出一包带过滤嘴的大前门香烟来,抽出一支来点着了吸着,望了望黑沉沉的窗玻璃出神。看得出他吸烟也是偶然的,只把烟吸吸进吐出,也没有回烟从鼻孔里喷吐出来。吸了几口,大概感到苦涩,干脆把那还有很长的半支烟在床头烟灰缸里摁灭了。
烟不抽了就没有手势,看着别人打扑克的打扑克,聊天的聊天,他无啥事事,觉得这么早上床睡觉又太惹人注目,以为自己是病了或怎么的,等下会让服务员或多管闲事的人来盘盘问问的。他于是往床一躺,双手枕着头望着床顶喟叹起来。他躺着唉叹了一会气,注意到好几双眼睛在奇怪地注视他,便扯过床上扔在角落里的那只旅行袋,拉开拉链拿出一本《收获》杂志来看,这本杂志是在码头上待船时买的。但是他靠在床头翻来翻去翻了几页,根本看不下去,或根本没肝心思看,又把它扔在床角落里。这时站着看打扑克的一个二十几岁的旅客,瞧见他扔在一边的那本《收获》,走过来向他客气地说:“同志借给我看看好吗?”他对那人慷慨地说:“你拿去看吧!”那人说:“谢谢,等下我还给你。”他说:“不用还,你拿去好了!”那旅客说:“谢谢!谢谢!”他说一声“不用谢”,就又默默地眼望着舱顶出神。
夜渐渐深了,闷声的轮机的嗡嗡声显得更加响亮,船开始大摇大摆地晃动起来,大概已经在东海大洋了。旅客们都纷纷入睡了,打扑克牌的也收场了。当服务员和乘警到各舱室来巡视关门的时候,他也脱了外套和毛线衫,拉过被子来盖着睡了……
但是他其实并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辗转着,似乎在深深地苦恼着,似在考虑着决定他命运和生死的大事。
时间在轮船哗哗的航行中很快过去,在他辗转翻侧之中,听见有人张望一下外面说“轮船快要进港了”就焦急起来,并悄悄地向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