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方总您好，有啥吩咐？”
　　“你又在办公室喝茶聊天。”
　　“我不在办公室，在去黄田坎洗煤厂的路上，马上就要到了，上午下班前回来，方总有啥事？”
　　“这个……料场上还有多少煤，你心里最清楚……还有同供煤商的关系问题……”
　　方奇石有时候给部下打电话，同他有时候与人谈话一样，要么说半句留半句，要么自己不多说一句，也不让对方多问一句；或者就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给人一种极度强势和特别压抑的感觉。儿子方云虎颇有感受：“我爸对我妈和子女也是这个样子。”
　　方奇石刚才的电话，尤智能也没完全听明白，但有一点感觉比较明显，那就是方奇石在生他的气，在指责他。尤智能丝毫没有想到的是，方奇石的这个电话，是在听取了诸维利的汇报后，当着诸维利的面打的。
　　下午上班时，尤智能在住宅楼下碰见妹妹尤智丽。尤智丽说：“五哥，炼焦煤用光了吗？”
　　“用光了还了得！我们料场上随时都有生产七天至十天所需的炼焦煤。”尤智能告诉妹妹。
　　“那诸总怎么经常给方奇石说没煤了呢？今天上午又这样给方奇石说，弄得方奇石回家吃午饭时都在说这个事。方奇石说‘过几天他和诸维利都要打水到井边，亲自去买煤’。”
　　对方奇石的这句话，尤智能没能听出话外之音，尤智丽也没意识到它的含意。
　　尤智能说：“妹呀，放心吧，我始终保障着生产所需。炼焦煤的存量不宜过多，最多也不能超过十天的生产用量，多了，不利于企业资金周转，特别是在资金困难的情况下存量更不能多。”
　　尤智能走进办公室，采购内业员小陶进来汇报说：“诸总刚才亲自来拿了一式两份合同文本，说是要同他老家的一个供煤商签订炼焦煤买卖合同。我问诸总，尤总知不知道这件事，诸总说是方总同意了的。”
　　听完内业员的汇报，尤智能拨通了方奇石的电话。尤智能说：“方总，我想请您确认一下，诸总亲自同他老家的一个供煤商办理的那份炼焦煤合同，是不是您同意了的？”
　　方奇石回答说：“这个事你不要管。我已决定，从明天起，整个采购工作你都不要管了。”
　　方奇石的意思，尤智能算是听明白了，但还没来得及表态，方奇石已经挂了电话。
　　次日早上，尤智能提前十分钟到了公司，煤炭采购部和设备采购部的员工们一到，尤智能便把他们叫到煤炭采购部的大办公室开了个临时会议。
　　尤智能说：“我和各位同事一起做采购工作，差十多天一年。一年来，在煤炭资源不足和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大家在公司的领导下，经过共同努力，使生产所需的原材料得到了保障，使技改与生产所需的设备和备品备件得到了保障。在这里，我对大家的辛勤付出和对我本人工作的支持，表示衷心地感谢！”尤智能话音刚落，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尤智能立即抬起双手，示意大家不要鼓掌，没想到掌声更加热烈起来。尤智能说：“根据方总的决定，从今天起，我不再分管公司的采购工作了。请大家……”
　　听到掌声，方奇石带着诸维利急匆匆地跨进会场，打断尤智能的话说：“你还要讲啥？你管采购是失败了的，还有什么可讲的？你们还鼓什么掌？你打的是正规战，我们现在要打麻雀战、游击战，对吧？胖哥。”
　　“就是嘛。”诸维利说。
　　“方总，请允许我再给同事们讲一句，可以吗？”见方奇石没明确反对，尤智能转过头来对大家说，“请同事们在今后的工作中，扬长避短，为荣光集团做出新的贡献。”
　　方奇石手一挥，说：“该讲完了吧？你走吧，我们要开崭新的采购动员会了。”
　　尤智能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微笑着离开会场；同事们没敢再鼓掌，尤智能也没有回头。但他仿佛觉得，在他的身后，他的一个个同事在默默地目送着他，有的甚至在心里呐喊，“尤总不能走”。
　　尤智能不再分管采购的消息在荣光集团内部和外部传开后，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猜测和议论的风波。
　　有人说，尤智能太正派，太较真，挡了某些人的财路，肯定有人告他的刁状，干不长是预料中的事。
　　有人说，尤智能缺少心眼，是被梦寐以求想管采购吃回扣的诸维利搞小动作整下去的。
　　有人说，尤智能德才优秀，绩效显赫。而方奇石呢，既希望他德才优秀又怕他德才优秀，既希望他绩效显赫又怕他绩效显赫，随时担心尤智能功高盖主翘尾巴，随时提防尤智能的威信高了会影响他的独尊和权威；加之尤智能刚直不阿，连方奇石都敢冒犯，方奇石肯定容不了他。
　　有人说，尤智能作为机焦公司经营副总，管采购和销售是他的职责所在。但采购工作，时而要人家管，时而不要人家管，随意性太大了；作为荣化公司经营副总，一天也没让人家履职，把人当足球，踢来踢去，简直不正常。
　　有人说，作为方奇石的舅子，尤智能为了维护方奇石的利益得罪了人，都是如此下场，谁还敢为方奇石尽职尽责呢？
　　一些善良的人担心尤智能不管采购了，机焦公司的采购工作会重复昨天的故事，甚至会更加糟糕。
　　也有人担心尤智能被弄得灰溜溜的，在机焦公司呆不下去，可能会被迫走人。
　　尤智能也在反思。尤智能承认，为了企业的利益得罪了某些人，承认坚持讲真话办实事，也许没有顾及好“老板的面子”；承认因自己的能力和绩效，也许影响了方奇石的独尊，除了这些，找不出什么大的过错。
　　尤智能坚持认为，帮其人为其主，既然老板安排自己分管采购，理当以荣光利益为最高利益，理当做出优异的绩效。要做到这一点，就难免得罪人。
　　至于没顾及“老板的面子”，冒犯老板，尤智能觉得，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初衷。自己不想愚忠于老板，但也不想冒犯老板。如果明知老板的某些观点和某些行为不利于企业的发展，甚至在中某些人的圈套，在陷入某种危机，却不把有利于老板的意见讲出来，反而去追捧去讴歌，岂不是帮老板的倒忙吗？如果通过努力能做出十分绩效却只做出七分，岂不是对老板不负责任吗？
　　尤智能认为，一个人说话做事，如果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得失，不免太自私了。退一万步讲，如果是普通打工仔，这样做也许可以理解，但自己是同老板有着亲情关系的高级打工仔，能这样做吗？
　　尤智能并不否认，自己的工作方法，包括语言方式和行为方式，有些地方确实需要改进，但这不能说明管采购是失败了的，就连方奇石在今年春节后的第一次管理人员大会上也曾肯定过，“去年机焦公司的经营系统发生了根本性的好转”。
　　对于诸维利的争权夺利，尤智能不是一点没有察觉，而是缺乏防范。在这一点上，尤智能几乎同郑洪一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幼稚，心存侥幸；总觉得他同方奇石是郎舅弟兄，他真心实意地帮方奇石，方奇石不可能容忍和支持诸维利整自己。尤智能没有想到的是，方奇石把个人的面子看得比企业的生死存亡还重。方奇石不但不认可他的坦诚和直率，反而认为是在伤老板的面子，冒犯老板的权威和独尊。诸维利摸准方奇石的心态后，要么诱导他人，要么亲自出马，无中生有，在方奇石跟前告刁状，一告一个准。更为离奇的是，诸维利居然敢当着尤智丽的面，毫无顾忌地讲尤智能的坏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尤智能不得不认同马胜龙说过的那句话，是老板自身就有这种需要，否则，别人想通过方奇石整自己，是根本做不到的。
　　尤智能相信，老板总有一天会醒悟，也许是吃了大亏以后。就是如今，也许他多少还是知道这样做的弊端，多少还是知道这样做将牺牲企业的利益，多少还是知道这样做有点伤亲情，但为了所谓的权威与独尊，死要面子活受罪。
　　想到这些，尤智能打定主意，不管方奇石把自己搞得多么难堪，不管别人怎样看待自己，都要保持宽容与平和的心态，保持自己的初衷和自信，只要方奇石没叫自己走人，依旧一如既往地干下去。
　　尤智能从接管采购以来，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采购工作上，现在不管采购了，他可以集中时间和精力进一步管好销售和物流，管好兼管的其他工作，做出更加卓越的绩效。
　　风投派到荣光集团做尽职调查的徐总，和方奇石从省城请来的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事务所的专业人士，按照各自的职责从不同的角度了解荣光集团后，为了继续开展好工作，要求方奇石召开了意见交流会。
　　会上，他们向方奇石提了几条意见和建议，而最集中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建立和完善法人治理结构，并强调这是实现现代企业管理的前提和重要标志。
　　荣光集团参加会议的高管和部分中管，大多数人都明白，完善法人治理结构，是指企业在产权清晰以后，必须建立健全股东会及其议事规则；建立健全董事会及其工作规则，建立健全监事会及其工作规则，选聘好总裁和财务负责人。然而，方奇石却一直把完善法人治理结构理解成了完善企业组织机构。
　　在此之前，每当有专家学者有针对性地建议方奇石尽快建立和完善法人治理结构，方奇石都会非常乐意地接受建议，并且几乎是别人建议一次，他就着手调整一次集团公司及其各公司的部门设置，弄得机构很不稳定，人心很不稳定，工作很不稳定。
　　久而久之，企业的高管和部分中管，乃至建言献策的外来人士，都隐隐约约地觉得，方总没有搞懂什么叫法人治理结构，但谁也没有也不愿意把话说穿。因为大家都清楚，法人不是某一个自然人，法人是一个组织，完善法人治理结构的核心，是要坚持由法人组织治理企业，而不是由某个自然人治理企业。如果企业外部的人把这话说穿，方奇石一定不会高兴，如果企业内部的人把话说穿，还可能被视为犯上作乱。方奇石总认为，他自己就是法人，所以荣光虽然已经成为拥有七个子公司、资产达十几个亿的集团企业，他都始终坚持一人独裁，甚至随心所欲地调整董事会成员，调整监事会负责人。这除了方奇石的性格因素外，根本原因是他没有把什么是法人，什么是法人治理结构的概念弄明白。
　　这次的意见交流会依然如此，会计师、律师和风投的徐总只是建议要建立健全法人治理结构。尽管说这条建议的本身就具有明确的针对性，说穿了就是针对方奇石的独尊意识和独裁行为提出来的，但依然没有把话说穿，因而方奇石依旧按照他对法人治理结构的理解，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
　　风投的徐总还向方奇石提出，作为老板，对高中层管理者特别是对老总们，应当给予信任，广开言路，支持他们大胆工作。对德才不行的人，应当及时撤换。要创造环境和条件，让德才优秀的能人充分发挥作用；千万不能既想用能人又怕用能人，既要能人干又怕能人干，既希望能人做出绩效又怕能人做出绩效，甚至疑神疑鬼，容忍和接受某些歪风斜气。
　　对徐总提的这条建议，方奇石听得脸色发青，与会的高中层管理人员觉得有些蹊跷。这样的情况，在荣光集团内部，大家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但谁也不会谈及，风投的徐总是从哪里得来的？
　　交流会开了整整两个小时。荣光的管理人员非常清楚，这样的会开完就完，不会有啥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