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日礼物

　　又是一个即将开场的黄昏，章府的红灯笼即将点亮之前，章老爷正和二姨太合计着四女章淑苓的婚事。二姨太轻轻在桌角边磕了几下水烟袋，脸上遍布遮掩不住的喜色：“老爷啊，这回小四跟周二结姻，咱们这个大宅子里面的人过起日子来可就松快多了。”
　　章老爷哂笑道：“你说的我、你说的我好像是在卖女儿哟！”
　　二姨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老爷您这是哪里的话。嫁过去之后，这小四可是在前头享福的人啊。现在什么铺子最赚钱？不就是钱庄嘛？听说这周家家里银元堆得两栋别墅都装不下！还要在江浙这一带开银行哩！小四这可是嫁到银山里面去喽！”
　　二姨太说完，立刻吩咐一旁丫鬟道：“去把四小姐叫来挑要带过去的绸缎啊！我都约好了绸缎庄的老板，一会儿就到了。赶快去叫她！”
　　丫鬟这便赶紧跑去寻章四小姐。绕了整个后院都找不到她的影子。
　　这位小姐此时正在后花园某段墙根旁的草丛里翻找着什么，终于，她摸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她将那纸团徐徐展平，看到了那纸上极富棱角的字迹写着的内容：“人生掌握在你我手中。出嫁前一日傍晚请随我从老地方走。”章淑苓嘴边勾起了温暖的笑意。
　　这时忽听到假山那边传来呼唤声：“四小姐你在哪里啊？”章淑苓忙把这纸团揣好，向前走到了假山后边，大声说了句：“我在这边呢。”
　　那丫鬟忙回过头来，焦急道：“唉！四小姐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啊？二太太让我寻你，半天找不到就又要骂我了。快走吧！”
　　章淑苓在这个家庭中很不受待见，连丫鬟都会说嘴她两句，她向来也只是默默地受着。她沉默地低头跟在丫鬟后面去了正厅。
　　
　　这边章府中的老爷太太心里带着各自的喜悦与算计开始享用晚餐了，那边窄巷里的崔氏成衣铺的灯火也已点亮了。今日这一家罕见地用起了电灯，把正厅照了个通亮。
　　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安静地放置着，似是在等待什么人。金成安踏入门来，一落脚便看见这一桌菜，他心下了然，每年他的生日顶数这个家里最隆重的。崔母亲自将一碗卧着蛋的长寿面小心翼翼地从后厨端了进来。金成安看到，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
　　“成安啊，又长了一岁啊。过了今天，你可就二十四整岁了，是要成家的人了。”崔母说到这里，金成安面色郝然地低下头来看着脚下的地砖。
　　“这么害羞啊。金老板这么害羞可不行啊，以后怎么做生意啊？”崔母调侃他。
　　金成安忙辩解道：“哪里哪里，我不是老板。”
　　崔母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坚定地说：“我说你是，你就是。我和你师父只有一个独女，你就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家业不是你的，还是谁的？”
　　金成安慌忙地将一只脚半跪下来：“成安惶恐……”
　　“唉……”他被崔母给打断，“你这又是做什么？跟我们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这样的见外。”
　　这时，崔母的视线被进门的女儿兰舟吸引了过来，她问兰舟：“成芸呢？这一大天都没有见过她。”
　　崔兰舟目光有些闪烁，她一向是十分不擅长说谎，她只能注视着桌上的菜解释：“可能是留在学校，或者是随同学们出去玩了吧。”
　　金成安道：“这个野孩子。”
　　崔母说：“我们还是再等等吧。玩够了她就回来吃饭了。”
　　崔兰舟突然又起身：“还是我出去看看吧。”
　　她一踏出后院的门，身上便撞上了一个穿着白旗袍的姑娘。崔兰舟定睛一瞧，正是金成芸。她身上的白旗袍上面有特别显眼的黑色字迹：“给学生们一个交代”。崔兰舟表情纳罕地盯着她身上的字迹，又见她身上有淡淡的水腥气，头发也都粘在了一起，她瞬间明白了，问金成芸：“你又去参加游行了？”
　　金成芸没有作声，崔兰舟宽慰她道：“没事的。我不会责怪你。这本来就是每个人的自由。你放心，我不会跟家里人说的。”她将手轻轻放在金成芸的肩膀上，柔声道，“你快去屋里换了衣服再来。今天是成安哥的生日。”
　　金成芸脸上迅速露出懊恼的表情，仿佛在说，我都忘了这事……
　　崔兰舟在门口等着金成芸换好衣服再回来，两人并排着若无其事一般走入了正厅。崔母和金成安见两人一起回来，心想那肯定是崔兰舟在外面遇到她了，将她领了回来。
　　金成安敏锐地捕捉到妹妹身上的异样，冷不防地开口：“你那头发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绺一绺的？”
　　金成芸的性格莽撞，但正巧和崔兰舟相反，是个说谎的好手。她轻松地解释道：“和同学们去爬山，出的汗太多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也不会起什么疑心。崔母给这三位年轻人纷纷倒满了酒，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今天是成安二十四岁的生日，也是我们一家人喜庆团圆的日子，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成芸叫了一声好，一仰脖就一口喝下去了一杯。她大声说：“希望哥哥能够早日娶到娇妻。”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向一旁坐着的崔兰舟瞟了一眼。而兰舟并没有意识到这些。
　　成芸拍了一下兰舟的肩膀：“该你了，舟姐姐。你难道就没有什么祝福我哥的话？”
　　崔兰舟很正式地举起了酒杯，对金成安说：“希望成安哥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也能早日找到自己的意中人。”
　　“哟，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好像我哥没有意中人一样。是不？哥。”成芸大胆地注视着哥哥的表情。
　　金成安听到妹妹和义妹的话语，内心百感交集，既羞赧又苦涩，既期待又失望。但他自幼便是掩饰情绪的高手，他嘴边浮起淡然的微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正视着崔兰舟，举起了酒杯道：“谢谢你。”
　　一家四口撂下了酒杯，动起了筷子。崔母温柔地提醒金成安：“快吃面条吧。”
　　金成安夹起面条，还没送到嘴里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在暮色四合下阴暗的傍晚之中突显出瘆人的意味。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人，金成安率先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迎接他的是一群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他们个个面色森严，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院子内。
　　金成安拦住他们，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兵官上下打量了他一个来回，问：“你是‘金陵先生’？”
　　“谁？”
　　兵官看出金成安眼中的茫然，知道他不是，便领着一队人马闯进了屋内，看到一张圆桌边围坐着三个女人，兵官面露疑惑，四下望着，问道：“‘金陵先生’……在哪里？”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的女人们都愣住了。崔兰舟将筷子慢慢放下，于一片沉默之中率先开口：“你找她有什么事情？”
　　兵官掏出了一张公文，神色严厉地说着：“奉时副统之命，逮捕在报纸上发表对政府和日本友人不利言论的革命党同伙‘金陵先生’，他在报社提供的地址就是这里。”
　　崔母忙解释道：“我们家就一个男孩子，就是刚才您们进来时候开门那个。他都没上过几天学，怎么会作文章呢？还登在报纸上？”崔母有些讨好地笑了笑，“肯定是地址弄错了。”
　　兵官手里继续举着那张批捕令，非常笃定地说：“就是这里。你们把他窝藏在哪里了？”
　　这时，崔兰舟突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我。我就是‘金陵先生’。”
　　金成安前脚刚踏进门，听闻这话，一下子呆愣在原地。崔母和成芸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
　　兵官愣了几秒，一下子笑出来：“哦？原来是个姑娘。”他挥了挥手，后面便走上来两个小兵，其中一个手里举着手铐。两人走到崔兰舟身后，三两下就将她拷住，一路押解到了门外。
　　崔母和金氏兄妹一路跟上去，只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看看沉默不语、并无挣扎的崔兰舟，又哀望着为首的这位兵官。
　　“怎么回事？好好的学生不做，竟瞎写些文章发表到报纸上，这下把日本人和总统大人都给惹怒了。”兵官立刻吩咐那两个小兵，“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押到车上！”
　　金成安拦住要上车的兵官，万分焦急地问：“那她什么时候能出来？”
　　兵官什么都没说，而是狠狠地把车门关上了，只留给了他一团乌黑的汽车尾气做回答。
　　金成安遥遥望着渐渐消失的汽车背影，半天都没有消化得了这件事。崔母的腿都软了，饶是历经过世事的中年妇女，遇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被突然抓了起来这样的事情，她还是一下子被吓到了。这一吓可不妙，本身身体就有些虚弱的她险些晕了过去，成芸忙伸出双臂揽了她一下。
　　金成芸也是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开始大声叫自己的哥哥。金成安回过头来，见崔母半瘫在妹妹的臂弯，紧着将师娘搀扶回屋。
　　在里屋内，崔母半卧在床上，成芸给她喂了点水。崔母润了润嗓子之后，飘出来一句自言自语一般的话：“这……算这么一回事啊？那文章……真的是舟舟写的？”
　　成芸在一旁道：“许是弄错了。舟姐姐是多老实的人啊！我感觉她不会是写那种文章的人，更不会投到报纸上公之于众。她应该是看到兵官人多势众又一直追问，才自己顶上去的。”
　　崔母听了这话，只来来回回说两个字：“但愿……但愿……”
　　
　　金成安踏进了崔兰舟的屋子，在昏暗之中摸到书桌上的一盏煤油灯，将它点燃。在亮室之中，他缓慢而又仔细地打量起来这间卧室，扫视到这张简易的书桌上放着一堆较厚的书籍与课本。
　　金成安走到桌前，翻看着那一堆书，忽然，从一本《幽梦影》里滑出一张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金陵先生，亲启。”金成安双目死死盯着信封上的几个字，翻到信封的背面，发现它早已被拆开了。他伸出手指掏了掏里面，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纸来，展开一读，上面写着：
　　“您写的故事让齐某很有共鸣，希望以后能再合作。稿费三十余圆聊表敬意。齐延春敬上。”
　　金成安手里拿着这张纸，眼睛瞟到书桌和床的空隙那里立着一个齐腰高的物什，用深红色的幔布遮着，上面缀着一张小巧的卡片，他将卡片拿在手里，看到了一行字：“生日快乐，成安兄。”
　　他迅速将幔布揭了下来，一件崭新的西式缝纫机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手里的卡片和那封信，一下子掉在了脚边。
　　金成安低喃着，眼底漫出一片苦涩：“舟舟，三十圆……你为我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