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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澽水往事>第一回 劁猪匠

第一回 劁猪匠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19-11-24 14:48:01      字数:4447

  儿时我们时常依偎在老皂荚树旁,听狗狗婆讲先辈们的奇闻轶事。上个月她老人家过世了。我不想让这些轶闻趣事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我要把它原封不动记录下来。
    
  清光绪年间,澽河边出了一位劁猪骟羊的大把式,人称徐一刀。
  那天晌午的毒日头,晒得徐一刀家小叫驴唵—吭、唵—吭。到了河湾村口老皂荚树底,他赶紧拉驴往阴凉处躲。进村的河边,一个小脚妇人和一个穿开裆裤的半大小子,正抬一桶水摇摇晃晃。
  “噗通”!许是体力耗尽实在抬不动,孩子竟将桶担咣噹撂了,水桶歪歪斜斜险些倾倒,水撒了一地,妇人忙去扶,大声呵斥孩子。孩子本就脸涨通红,现在又被无端数落,朝地下一滚,双脚乱蹬嚎嗓开了。
  徐一刀平生最喜打抱不平,看到别人吵场闹架,热血便往头上冲,忍不住上前:“你这娘,娃力小抬不动,训什么?小心挣下毛病,将来后悔哭恓惶你都来不及。”
  岂料他话刚出口,穿开档裤的半大小子却一骨碌拾起,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哪来的怂人!狗逮老鼠多管闲事,谁是她儿子?”
  徐一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楚哪里说错了?指指妇人:“那她……”再瞅瞅,年龄也就二十出头,脸色白里透红,模样条干还算稀样,不是他娘,也许……还是吃不准,“那她……是你姑……还是你婶?”没想更为光火:“再胡说,打折你腿!”开裆裤额头青筋暴跳,如头发怒的狮子,抓起扁担呼哧抡了过来。
  徐一刀躲闪不及腿上挨了下,生疼生疼的,这三寸丁高的矮脚虎下手还怪狠的。打又不能,走又走不得。眼巴巴,本指望妇人会相劝,却哭得泪天雨人,根本顾不上。
  而那开裆裤扁担一出手便没停的意思,怎么顺手怎么乱抡,不分上中下,打得徐一刀顿时失了招架,躲闪不及,不一会便中了他好几招。再和这麻糜子不分的吃奶娃纠缠下去,传出去还不笑掉大牙,也顾不得再做理论,迈开大腿赶紧出溜。开裆裤打得兴起,也在后穷追不舍。
  徐一刀毕竟人高马大,自幼又是习武之人,开裆裤哪里追得及。但主人跑了,小叫驴却遭了秧,这畜生身矮腿短,性格缠绵,不论何时走路都噗噗蹋蹋,这下倒了大霉,撵上让开裆裤一顿狠揍,撒开脚丫子往澽水河边高粱地里钻。
  没想到这一钻,却惊了地中一老汉:“喔号,哪来的畜生,跑我地里来啦。”抡起锄把便打。小叫驴两头受夹击,重又折回来,躲过开裆裤,斜刺冲上马路跑了。徐一刀赶紧去追。
  “是九叔啊,你咋把驴撵我地里来啦?好小爷,看糟蹋了多少高粱。”地里钻出一位白胡子老汉。
  开裆裤:“你问他。”手指远处正在撵驴的徐一刀,而白胡子也生怕溜掉似的,手搭凉棚高喊:“那赶驴的,你回来!”徐一刀只好又将驴牵回来。待走近了,不由笑道:“我当谁,原是徐大把式。”徐一刀赶紧手一恭,“继善大哥一向可好。”白胡子原来名继善。“还好!就说你和我九叔,一个跑,一个撵,狗撵兔似的,弄啥?”继善指着开裆裤。
  徐一刀顿时犯了迷糊,这继善白胡子一大把,刚才咋管那开裆裤娃叫叔?莫非听错!而开裆裤也余怒未消,气咻咻说徐一刀欺负了他,委屈的徐一刀简直想哭。白胡子继善:“你挺大个人,咋欺负一个孩子?”捋着他胸前胡子。
  徐一刀:“好我的继善哥,哪里是我欺负,分明他不分青红皂白打我。”真是莫名其妙,打人你还有理了?没成想比他气性更大:“没欺负,你把我媳妇错当成我娘!”那开裆裤已涨红了脸。
  徐一刀如坠五里云雾,瞅瞅妇人,回头再看看开裆裤,满腹孤疑,不由想笑,有了先前的闪失,终究还是忍住了。白胡子继善忙打圆场:“我当啥,不知者不为过,他也就说错句话的事,九叔莫和他怄这号闲气。”而开裆裤低头思谋了良久才说:“那他得给我把水提回去。”逗乐了继善:“行!正好顺路给我把猪劁了,真是小娃脾气。”
  徐一刀真想掴自己一个嘴巴!今儿纯属没事寻事,多了句嘴给自个寻下不痛快不说,连驴也跟着遭殃。今儿一大早左眼皮便跳得哗哗,原是这开裆裤作祟害人。嘎小子真是混世魔王转世,刚才还盛气凌人,现时却说没事便没事了,变脸简直比脱裤子还快,也罢!谁叫咱多嘴。
  继善家的猪拴在院门口,是头足有六个月大小的半大公猪,腰身廋长,毛色粗糙,通体不见一星半点膘肉,早该劁了,不知为何却拖到此时还留着它孽根?害猪整日春心荡漾,不思汤镬,胡踅圈圈乱哼哼。问了原是留作打圈公猪喂养,中途却觉费料难伺候,所以劁得迟了。
  岂料徐一刀刚要挽袖子,那猪却甚古灵精怪,刀片一晃便知没它好事,嚎叫一声,挣脱缰绳跑了,继善两个儿子书鹏、学鹏忙去追。徐一刀本也要撵了去,继善却拦:“老徐莫追,叫娃们撵去。咱进屋先喝口水,抽锅子烟,吃了你嫂子擀的细面,再劁它狗日的不迟。”将徐一刀迎进了家。
  继善老婆程卜氏檊的细面,光滑细溜,撒上绿菠菜,浇上油泼辣子可好吃了,赶上天旱年荒,吃过都多半年了,徐一刀一听口水都下来了:“也好,到时多寻几个帮手,那畜生浪得很。”
  徐一刀和继善也算无话不说的交情,老哥俩院当中枣树底一坐,酽茶喝着,水烟品着,话自然多了。
  徐一刀:“刚才没听清,你叫那开裆裤娃啥?”继善:“九叔。”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徐一刀:“这我就闹不明白了,老哥你胡子一大把,为啥要叫开裆裤娃叔?”他满脑门都是官司。继善:“这有啥,嫩叶扎到老杆上,人小辈份高。我那二小子虽与他同年,人前还要喊他九爷。”
  徐一刀哈哈:“有意思!你这河湾程家,爷和孙子穿一色长短开裆裤。”现在他终于笑出了声。
  程继善:“这有啥,一家弟兄几个年龄大小还不一,何况我河湾程家自明洪武年间即居于此,几十辈下来,还不越差越大,常常大的都走不动道,老幺的还在娘怀里偎着吃奶。”
  “天下竟有这号稀罕事。”徐一刀不由开怀笑。白胡子继善却胡子一捋:“这有啥,我这河湾程家共分三门,我是二门长孙,属二十一世“继”字辈。你刚才村口瞧见的开裆裤,他排在二十世“孝”字辈,是三门老幺,族中行九,大名唤作程孝勇。”
  徐一刀:“原来如此,绕来绕去谁分得清?”程继善:“族里有家谱,不会乱。”
  徐一刀:“你那开裆裤叔,咋年纪轻轻就娶上媳妇?”程继善:“这你有所不知,我那三门六爷得娃迟,五十六岁才有这么个宝贝蛋蛋,生怕自个活不到娃娶媳妇年龄,马蔺坳王老三欠了他四石粮,只好把闺女顶给他儿子。”
  徐一刀:“你那三门六爷,莫非人称大洋马的程老六?高个子,精瘦,走路腰板挺直,头仰起,活脱脱一匹大洋马。”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程老六走路的怪姿势,“看来挺和善的老头,咋做下这号缺德事!”满脸的愤激。
  程继善却极不为然:“他咋缺德了?”徐一刀:“借财坑人,还不缺德!”程继善:“父债子还,没你说的那么玄乎。”
  徐一刀:“反正我就看不惯。”程继善:“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有啥看不惯?婚姻都是老天造下,叫你跟谁,就得跟谁。”
  徐一刀:“我只是觉得,那小媳妇模样周正,跟了懵懂娃实在可惜。”
  程继善:“这有啥可惜的?人的命天注定,是小姐,是丫鬟,老天早给安排好,各人还是各安各命的好。就拿你,挺威风的汉子,咋养头灰里吧唧的矮脚怪?人前也不嫌跌你徐大把式面子。”
  徐一刀:“这说你们河湾程家,咋扯上我的驴?”他摊开手,明显急红了眼。程继善:“不糟蹋你糟蹋谁?就你那宝贝叫驴,成天唵—吭,离村二里,大伙就知劁猪骟羊的徐大把式来啦。我死活都闹不明白,你为啥要拿它当神供?走路应愿吊远跟着都舍不得骑。”
  他说的是实情,徐一刀和他的宝贝叫驴,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走道的样子,的确算是澽河川道一景。
  徐一刀却:“这你有所不知,我那驴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叫驴。”板筋冒起,脸红脖子粗。程继善:“还真没看出,这矮脚怪哪里不一般。”
  徐一刀:“你还不信,已经试过不是一回二回,走村串巷,我这驴只要唵—吭,村里就准有劁猪骟羊的营生等着我,它就是我屋的金不换。”满脸得洋洋自得。
  程继善却头摇似拨浪鼓:“我就不信,它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徐一刀:“那你刚才锄地听见驴叫了吗?”程继善:“听见了。”徐一刀:“这不就结了,我的驴一叫,你就叫我劁猪。”
  程继善:“如此说来还真神了。不谝了,你嫂子饭该好了,我给咱端盐、辣子、醋去,吃完还有正事。”将信将疑走了。
  此事不假,我曾经无数次问过狗狗婆,你爹那头小叫驴真有那么神?狗狗婆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学兽医专业的狗狗却说他婆迷信,不止一次劝我别听他婆瞎叨叨。狗狗诨名“一根筋”,打小就爱叫真认死理,知他老毛病又犯,我故意逗:“你说你婆迷信,有啥根据?”
  狗狗:“自家的事,没有证据我敢乱说。据我考证,我太外爷的驴叫,都是我太外婆徐王氏抠门逼出来的。”这我就不解了:“这驴叫,与你太外婆抠门又有何关系?”
  狗狗:“你知道我太外爷家,为啥要养那矮脚怪?”我:“据老辈人说,那是头神驴。”狗狗却一脸不屑:“连你这般有学问的人,也信了乡间的传言!我太外婆养它,纯粹看它个矮,不多糟贱粮食。”这我就不解了:“那它的叫声咋回事?”
  狗狗:“你还不知,我太外婆抠门,那驴饿得精瘦,走路东倒西歪,我太外爷看着心疼,掏出人家给的高粱米就喂。时间一长,那驴起条件反射,嗅着牛羊发情就唵—吭,离村二、三里,村人就知劁猪骟羊的徐大把式来啦。”
  我原本还想从狗狗婆那里,多挖点这头驴的奇闻轶事,听了狗狗的诉说顿感索然无味,却又于心不甘:“也许未必如此?”
  狗狗:“什么未必如此!你见过耍猴,猴不钻圈,主人咋办?”明显红了脸。我:“用鞭子抽!”狗狗接着又问:“那钻过去呢?”我:“赏它吃食。”狗狗:“这不就结了,我太外爷的驴叫,同猴钻圈如出一辙,那个年月的人们不懂科学,把它传得神乎其神,听我婆说,我舅姥爷凭它还发了大财。”
  这我就不解了:“那你太外爷呢?”狗狗:“他老人家那天出事了。”我惊奇地瞪大眼,要狗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狗狗,“那日继善不是拉我太外爷来家吃饭吗?”我:“这与你太外爷出事又有何关系?”狗狗:“关系可大了。”
  听完他的叙说,我不由叹曰:“世间的一切,看来皆有定数。”
  继善那日拉徐一刀吃饭,已特意叮嘱老婆程卜氏,我这朋友不常来,你炒菜油水放重些,饭还没做好,满院便飘起香,馋得人涎水哈喇都下来了。饭端上来,徐一刀圪蹴到院中,还没拨拉到嘴内,就听见当头雀儿一叫,一粒稀屎不偏不及,正好拉在碗中,待要开口骂时,那雀却打着旋儿飞走了。真是晦气!连鸟都跑到头上拉屎,今儿看来事遇不顺,继善家的猪要不改日再劁?但咱刚才却踏坏了人家的高粱,那好意思开口,不如趁歇响功夫快点干完,早早打道回府便是。
  徐一刀之所以得此绰号,全因他劁猪从来不下第二刀。有继善和他俩儿子帮忙,那猪劁得还算顺利,摸准卵子,一刀下去,一挤一勾,那害得猪整日寝食不安的物件,倏地便飞到屋顶。猪大伤口拉得长,需缝合一下,免得破伤风。急噙刀于嘴,从兜里摸出针线。摁猪前腿的学鹏,人小力气弱,却将猪前腿放了。那猪仰面只一腾,不偏不及便正中徐一刀腮帮子,生疼生疼的,连劁猪刀都飞了。
  徐一刀急喊:“快抓住,针还在猪肚子上。”上前麻利地剪了针线,敷上祖传止血膏,猛却感下腹热辣辣痛,不由伸手去摸,竟摸到劁猪的刀把,满手都是血。
  众人早慌了,正要寻郎中,徐一刀却摆手:“治这刀伤别的郎中不行,还是我屋徐一针。”继善忙吩咐儿子书鹏:“还不快骑你稳善伯家马请去!”
  常言道:人有旦夕祸福。徐一刀行走江湖几十年,偏偏栽在我河湾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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