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市委常委学习日，十几辆黑色奥迪轿车停在市图书馆后院。
　　国正明钻出轿车，市图书馆几名领导已经候在车旁，纷纷问候。国正明依次与其握手。在握到田静怡那双柔细小手时，他略微用力，以示不同。田静怡感觉到某些异常，略微红脸说：“国部长好！”
　　“你也好吧？”国正明一边走，一边问。
　　“谢谢部长关心，还好！”
　　国正明有意和田静怡多说几句，给图书馆其他领导看，让田静怡的心理上得到某种满足，也让其他领导有所触动。因为其他几位馆领导都是以前安排的，大都是文化局和局属其他单位调来的，与苏妍大都熟悉，苏妍的某些评价让国正明对这些人并无好感。他的这种亲疏分明的态度，也是一种官场策略，对于警醒下属有着妙不可言的作用。
　　“还习惯吗？”他又问。
　　“嗯，开始不太习惯，渐渐就适应了！”田静怡与他并肩行走，其他领导跟在后面。
　　“是啊，多年机关生活，难以一下子进入状态，这需要一个过程，哦，上班怎么办？”国正明没话找话。
　　“有辆桑塔纳接送！”
　　“行啊，车接车送，这也是基层的一个优点嘛！”
　　“不是我自己，几个领导共用一辆车。”田静怡解释。
　　“哦，现在都这样，指标控制，你知道，我们部里几位副部长用车也很不便。”
　　“是的，我理解！”
　　“嗯，好好工作，有难心的事就去找我，宣传部可是你的娘家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田静怡倒觉得这没有什么可笑的，而且，她对国正明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关切，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所以，对突然爆发的笑声，报以浅淡而疑惑的微笑。
　　倒是跟在后面的几位图书馆领导，听到笑声，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谈些什么，有的表示羡慕，有的心里嫉妒。但都同时萌生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以后需要加强与领导的沟通。
　　其实，国正明现在之所以这样做，在于他对田静怡已然没有了丝毫的负疚感，那件事已经成为了历史，甚至连历史都不是。他作为一个身居高位的领导者，不会被那种回顾起来很可笑的男人冲动所羁绊，他对田静怡的亲切关怀，完全出于一个领导者的博大胸怀，他可以对任何一个属下表示这种关怀，这只是一个随机选择的问题，并没有预设的对象。如果说有一点点个人因素的话，那也是出于对妻子苏妍的承诺。毕竟，苏妍与田静怡交往密切，田静怡调出后，国正明答应苏妍，还会继续关照她。
　　有时，女人更多希望有过交集的男人记住她，而男人则选择忘记女人。
　　他们把国正明送到楼梯口，转身又回到后门，去迎接其他领导。
　　常委学习，本来安排在市委书记那幢小楼的会议室里，后来为了落实中央提出的关于加强领导干部学习的要求，经市委秘书长建议，马运筹书记同意，改在图书馆，目的在于增加学习的氛围，方便学习。有时，不很重大的事宜，也利用这个时间讨论通过，避免另行召开常委会，影响正常工作。
　　九时左右，江中蛟走进学习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浏览起桌面上的一份剪报。江中蛟格外关注国际新闻，所以，就让图书馆安排一名女同志每天从报刊杂志上剪辑重大国际新闻，制成一份剪报供他阅读。浏览完毕，看看手表，已经将近十时，逡巡一下学习室，各位常委都在。
　　就对身边的罗天明说，他有几个事情和常委沟通一下，罗天明点点头，他清楚，江中蛟此举仅仅是打个招呼，并非征求他的意见，因为这是个程序，毕竟，罗天明还是市委副书记。
　　江中蛟又朝市委秘书长吴迪点点头。吴迪便咳嗽一声，然后说：“各位常委，学习就暂时到这里，下面中姣副书记有几个事情，借这次学习机会说一下！”
　　既然省委明确由江中蛟主持工作，那么，他完全可以亲自主持会议。但江中蛟觉得还是委婉低调一些好，便让秘书长来一个过渡，这更易于常委们接受。
　　江中蛟清了一下嗓子，常委们便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脸上。
　　江中蛟扫视一下各位常委，之后说：“大家都很忙，所以就不另行召开常委会了，借这个时间我说两个事情，之后，大家发表一下意见。”
　　“这两个问题都带有一定的社会性，换而言之，都有一定的社会影响，也是社会的焦点问题。”他顿了一下。
　　“首先，关于公款消费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中央三令五申，出台了许多措施，这种情况总体上有所好转。但是，从我市目前情况来看，却不容乐观。每天晚上市里一些餐饮文化娱乐场所，生意兴隆，这当然是好事，经济发展了吗，可是，我们深入了解一下，就会发现，主要的消费者不是普通老百姓，不是一般市民，而是我们企事业单位，甚至还有机关干部，我曾和秘书在某个晚上，在市内主要餐饮娱乐场所转了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嘛！结果令人吃惊，停在这些场所门前的那些车辆，几乎清一色都是公车，那么，里面的消费者都是哪些人呢？不言自明！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听听群众的舆论，我们就会加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江中蛟喝了口茶水。又观察一下大家的表情反应，发现罗天明和几个常委的脸色有些难看。
　　“舆论很不好啊！正明部长听过一个顺口溜，讲给我听，你们也来听听：‘上午围着茶水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麻将转，晚上围着裙子转’，说的是谁呢，也是不言自明！影响极坏啊，不仅败坏了党风，也影响了党的形象，前一段，我走访了一些离退休的老干部，他们反映了很多问题，最为集中的，就是干部吃喝玩乐的问题。他们说，天天晚上喝酒、唱歌、洗浴，哪个是自己掏腰包？他们都非常气愤，我想，在座的常委们也会听到这些舆论吧！”
　　几个常委一边深思，一边点头。
　　“对此，我觉得我们市委不能熟视无睹，运筹书记在外考察，把这个市交给我们，我们有责任出手啊！昨晚，我跟运筹书记通了电话，反映了这些情况，也汇报了我的想法，运筹书记也很气愤，同意抓一下，我也和天明市长及芈兰书记沟通一下，天明市长也基本表示赞同，芈兰书记也反应积极。我想，我们搞一个全方位的整顿，从各个渠道各个领域协同下手，共同治理公款吃喝的问题。这里就涉及纪检、工商、文化、财政、公安等各个方面，当然，从市委角度出一个通知，各部门按照这个通知精神，出台具体的实施细则，做不到根绝，至少也要狠刹一下，消除不良社会影响，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
　　江中蛟呷口茶水。最后说：“大家议一下吧！”
　　沉默片刻，市纪委书记芈兰首先发言，她说：“中蛟书记的这个提议很及时，昨晚我思考很久，如果让这种现象继续下去，后果是很严重的。我们纪委近来也收到一些群众的相关举报，诸如私设小金库、以及公款吃喝等，都是老问题，屡禁不止，现在看来，呈上升趋势，所以确实应该刹一刹，以正党风和政风。”
　　“我说几句！”国正明平素表态都略微居后，这次，抢在第二位发言。这种反常，让其他常委都有些吃惊，也在揣摩他的用意。
　　“我觉得中蛟书记这个提议，抓住了当前我市党风政风的一个焦点，遏制这种现象，不仅可以消除群众中的不良影响，而且可以重振党风政风，为我市深入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提供一个良好的政治生态，所以，很有意义，作为宣传部门，我们一定积极配合做好舆论宣传工作，弘扬主旋律，弘扬正气！”
　　其他一些常委也纷纷表态，大都表示赞成。
　　罗天明的脸色愈发阴沉。
　　“我也谈谈自己的看法。”常务副市长张瑞冬慢吞吞地说。他说话历来字斟句酌，语速较慢，但逻辑严谨。
　　他说：“首先，我对中蛟书记的提议表示赞同，确实，抓好这项工作意义重大，其他常委都说过了，我也不赘述。我要说的是，这种现象的存在并非一朝一夕，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时也非一日能够彻底解决的，我想说的是，现在我市正处于改革的关键时期，有许多改革中的问题要解决，如果花这么大气力开展这项工作，会不会影响经济发展，比如，许多吃喝其实是企业经济往来中的正常交往，我们这样做，是否会影响企业发展经济的积极性呢？我是副市长，更多地从政府角度思考问题，可能不够全面，或许会有所偏颇，所以，未必妥当，仅供中蛟书记和各位常委参考！”
　　说完，张瑞冬看了罗天明一眼，罗天明脸色依旧。他又看看江中蛟，见江中蛟微微点头，反倒有些疑惑和不安。
　　其实，江中蛟此时点头，并非肯定他的观点，而是在想，终于有反对的了！江中蛟知道，肯定会有人提出不同意见，甚至反对，但他没有想到，直到现在，不同意见才出现，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张瑞冬的这种表态，与其说是反对，倒不如说是出难题，显得很是孱弱。
　　张瑞冬是由外市调来的干部，但不知什么原因，任职之后就与罗天明搞得火热，两人一唱一和，又拉了几个保持中和态度的常委，往往左右常委会的走向，让马运筹颇为头痛。
　　江中蛟又下意识扫了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市工会主席盖建业一眼，他觉得，这个盖建业也应该说话了。可是，他发现，盖建业微仰着头，脸上毫无表情注视着墙上一盏壁灯，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看不出有发言迹象。
　　“瑞冬市长，这项工作的开展，正是为了解决影响改革开放的问题，难道，我们的企业干部就是靠吃喝来推动经济发展的吗？经济发展的根本出路在于深化企业改革，增强企业的竞争能力，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你的观点可似乎不是不全面的问题，我觉得，倒是有些本末倒置！”组织部长曹斯德马上发言反驳张瑞冬的观点，毫不客气。
　　曹斯德十多年的老组织部长，态度一向比较中和，从未发表过激烈的讨论。对于市长罗天明和常务副市长张瑞冬一向以经济发展为由对市委工作提出相左意见的做法尽管不很赞同，但总是迂回表态，措辞严谨，在常委中属于中立者。现在，江中蛟主政的态势十分明朗，他十分欣赏江中蛟处事沉稳、果断的作风。另外，马运筹在出外考察前就曾叮嘱他，一定要全力配合江中蛟的工作，扭转莲城市不正常的状态。还有一层更为重要的因素，是马运筹暗示，将会向上级领导推荐他接替市委副书记的位置。所以，他才一反常态，直接反驳张瑞冬的观点。
　　政法委书记马识途也说：“曹部长说得对，我们不能动辄就以经济发展为由排斥其他工作，经济发展不仅仅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也是党的中心工作，中蛟书记提议的这项工作，恰恰就是为了保证我市经济更健康发展，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关系！”
　　张瑞冬脸色臊红，一时无语。他发言的本意是两头堵，既不明显拂逆江中蛟的提议，同时也给江中蛟出了个小小的难题。
　　“哦，我说说我的看法！”罗天明终于表态。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集中过来，搁置在他的脸上。
　　他清楚，今天这种态势，他再不出面，张瑞冬就会被吐沫星子淹没。他有些恼恨张瑞冬，居然说出如此不上桌面的话来，而且不择时机，看不清形势，如果是过去，尚且说就说了，现在则不同，江中蛟明显是拿这件事来压他。而且还做了充分的准备，所以才有许多常委出来说话。另外，张瑞冬的态度也不很明朗，说是赞同吧，又有后面的出难题，说是反对吧，又有前面赞同的帽子。在罗天明看来，有点不伦不类。看来，他是既不想得罪江中蛟，也不想让自己失望。所以，罗天明觉得替他开脱有点委屈。但罗天明还不太理解，江中蛟为什么会在这个不大不小的事情上做足文章呢？
　　“好啊，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好久没有这种畅所欲言的情形了，这说明大家对于这种现象深有感触也深恶痛绝，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我十分赞同中蛟书记的这个提议，经济发展是中心工作，但不等于是唯一工作，而且，大家也说了，这次整顿工作意义重大，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促进经济发展嘛！当然，瑞冬市长的意见嘛，出发点还是好的，也是基于发展我市经济角度来思考的，这也提醒我们，在当前深化企业改革推动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工作的落脚点要放在促进经济发展上面。”
　　说到这里，他看看江中蛟，江中蛟微笑着点点头。
　　“所以，关于这次整顿工作在具体实施措施方面，我觉得要严谨一些，既要严肃党纪政纪，也要注意保护企业领导发展经济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切实达到整顿的目的，最终促进我市经济发展。哦，我就说这些！”
　　他的发言，让江中蛟多少有些失望，江中蛟以为他会如以往一样提出异议，至少，在这次常委会上应该表现出一种强梁的态度。看来，他是顾忌绝大多数常委明显的态度。但他袒护张瑞冬的意思也十分明显。是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最后同行人，倘若再失去了张瑞冬，他在常委中真的就快成了孤家寡人。所以，今天他的表态，也是一种明智之举，是退避三舍的选择。但是，江中蛟相信，罗天明未必会事事如此，估计在一些重大决议或者人事安排上他还会不遗余力、态度强硬的。
　　“大家谈得很好，瑞冬市长的顾虑以及天明市长的建议也是值得我们参考的，既然大多数常委都同意，也没必要表决，我看，就由市纪委芈兰书记牵头，组织协调各部门开展这项工作，尽快拿出实施细则，把活动搞起来。唔，另外……”
　　秘书韦伟轻步走到江中蛟的身边，俯下身轻声说了几句话，江中蛟点点头。
　　“本来，还有一个议题，现在看时间来不及了，省委邵书记和组织部甄部长今天来我市，现已在路上，所以，就下次再议吧，不过，我可以把这个题目先告诉各位常委，就是关于我市教育乱相的问题，大家可以先调研和思考一下，好，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吧！”
　　常委们陆续离开，张瑞冬迟疑了片刻，见学习室只剩下江中蛟和秘书韦伟，就走到江中蛟身边低声说：“中蛟书记，我耽误你点时间……”
　　韦伟见状，立刻闪身退到门外。
　　“怎么？难道瑞冬市长的意见还没有表达充分？”江中蛟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问。
　　“中蛟书记，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瑞冬有些汗颜，“我是想和你道歉……”
　　“什么？道歉？为什么？”江中蛟确实惊讶。
　　“刚才我有些冒失，发言很不妥当，但我的初衷……我认识到了我的错误，请中蛟书记批评！”张瑞冬诚恳地说。
　　对于张瑞冬的态度骤变，江中蛟沉吟片刻，然后笑了说：“瑞冬市长，有些言过了，我可没有说你的言论是错误的，如果说有不妥的话，只是有些本位主义吧，缺乏全局观念而已！”他还在揣摩张瑞冬这种骤变背后的因素。
　　“这样吧，中蛟书记还忙，我就不耽搁了，近日有时间，我向你汇报一下思想！”
　　“哦，也好，我们还真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是吧，瑞冬市长？”江中蛟站起身，盯着张瑞冬的脸说。
　　这句话颇有深意，张瑞冬何尝不明白。
　　“是的，中蛟书记，我忙于事务，没有及时向中蛟书记汇报思想和工作，这是我的问题！”
　　回市委的路上，江中蛟陷入沉思。
　　张瑞冬如此敏捷地转身，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认真回味一下，他的发言，应该是很暧昧的。前半截是讲给他听的，后半截是讲给罗天明听的，如果属实，那么，看来表明他已经不想那么明显地跟罗天明共乘一条船，他的发言倒是很有向自己靠近的意思。可是，他为什么又迫不及待地向自己承认错误呢？他思来想去，忽然灵感一现，感觉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他的这种骤变，肯定与省委领导的突然到来有关，又联想到他这一段时间经常跑省委，估计是对这次市委班子调整有所想法。那么他可能争取的职位就是市长，这就意味着罗天明调走的可能性很大。可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会在这关键时候发出反对的声音呢？这对于他的上位有百害而无一益。想到这里，答案呼之欲出。张瑞冬的那个发言是想向自己示好，但又顾及罗天明的态度，所以有在后面加了一点点缀，没想到，这个点缀激起了常委们的一致反对，反而弄巧成拙。所以他才及时向自己表态，试图挽回被动局面。
　　严密地思考，让江中蛟的额角有些紧蹙，他不得不暂时放弃思考，敲了敲太阳穴。但据江中姣的分析，张瑞冬晋为市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回到办公室，江中蛟静候领导到来。于是，又联想到省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突然到来，估计也与这次班子调整有直接关联。
　　可是，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又有什么更大背景呢？
　　想了想，他拿起电话让市委秘书长通知罗市长和几名主要常委，暂时不要安排其他工作或外出，等领导到来后再说。他估计，如果与调整有关，很可能就要找相关人员谈话。
　　实际上，即使不通知，这些具有特殊敏感的常委们也都会原地不动。此时，他们都坐在自己办公室里，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就不会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离开。不管什么缘故，在此时不能及时出现在省领导面前，都是一种不明智，甚至是一种损失。他们深知，只有经常出现在领导的视线中，才会引起领导的注意和重视，这是最基本的为官之道。
　　韦伟悄然进屋，向江中蛟汇报，邵书记秘书来电话，他们已经进入了市区。
　　本来，按照惯例，市领导应该驱车到高速公路出口去迎接。秘书韦伟在接到电话时也说，他马上向江书记汇报然后去迎接省领导。那边秘书说，领导说不必接了，他们直接到市委。所以，他们只能在市委书记办公楼前迎接。而且，省领导明确要求让江中蛟等待，所以，江中蛟也没有通知罗天明和其他常委，只是自己和市委秘书长吴迪在门前等候。
　　很快，两辆黑色进口高级轿车，悄然无声驶进市委后院，稳稳停在市委书记办公楼前。
　　车门还没有打开，江中蛟就微笑着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