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郑洪从青海打电话向尤智能汇报说：“据公司采购组了解，桑娃儿一次最多只能搞到五个车皮，专列是落实不了的。李长林到青海后搞不到车皮计划，最后找到了与本公司合作的张宝贵。”
　　尤智能问郑洪：“我们同张宝贵打交道，李长林也同张宝贵打交道，各算各的账，各付各的款，有什么问题吗？”
　　郑洪说：“我们采购组分析，说不定桑娃儿到时候也会来找张宝贵，因为张宝贵跟铁路上的关系确实很到位，从青海运煤到我省的火车，只有他和另外一个姓李的老板能搞到专列，那个李老板在给米钢焦化厂合作。我们担心，如果张宝贵不愿意，李长林、桑娃儿势必会以多给钱的方式让张宝贵答应，如果这样的话，不排除张宝贵来个价格通涨，这对我们公司很不利呀！”
　　“郑洪，你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也觉得完全可能。这事，你向方总汇报没有？”
　　“汇报了。”
　　“一定要按方总的指示执行。”
　　“可方总说了句‘不说了’，便挂了电话。尤总，这可咋办啊？”
　　作为经营副总的尤智能，对此理当拿出个意见来，但想到方奇石无论是单独谈工作，还是大小会讲话，都不止一次地说过青海煤的采购由他亲自指挥，不止一次地告诫尤智能不要管。方奇石暂时没发话肯定有他的考虑，自己不能随便发表意见，以免重蹈“两种声音”和不给“老板的面子”的覆辙。
　　尤智能说：“郑洪，你们别太着急，方总也需要考虑考虑嘛，你们稍等一下，方总会给你们指示的。”
　　尤智能放下电话，深感郑洪提出的问题非常重要，他静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去给方奇石说说，如果可能，提点建议。尤智能急匆匆地走到方奇石办公室前，方奇石的勤务员小云正准备向他打招呼，尤智能却先开了口：“小云，方总在吗？”
　　“在。”
　　“你怎么把门关得这么严实，不透气不利于方总的健康。”
　　“尤总，是方总前些天给我规定的，未经他同意，不能开门。”
　　“我进去向他汇报工作。”
　　“里面有人。”
　　“区上的领导来了？”
　　“没有，是我们自己的员工。”
　　“哪位？”
　　“肖莉莉。”小云说，“尤总，您坐下等吧。”
　　肖莉莉！又是她？“我不坐了，小云，等方总空下来，你给我一个电话，我再来。”
　　尤智能第二次去时，方奇石办公室里残留着香奈尔的淡淡幽香，方奇石坐在沙发上，一副很是疲惫的样子。
　　尤智能关切地问：“方总您身体不舒服？”
　　方奇石没有回答，他反问尤智能：“你想说啥？”
　　“方总，青海煤的采购，您亲自派出的采购组是同张宝贵打的交道，现在李长林在找张宝贵，桑娃儿也要找张宝贵，郑洪他们担心张宝贵借机抬价，对我公司很不利呀。”
　　“我说过多少遍了，青海煤的采购，由我亲自指挥。”
　　“不好意思，我又多嘴了，您好好休息一下。”
　　
　　上次讲课以后，裘光宗又讲了两堂课。
　　每堂课，裘光宗都要给大家布置书面作业，到下堂课正式开讲之前，他还会对大家完成作业的情况进行讲评。有两三个人能受到他的表扬，其中每次都少不了姚元菊和机焦公司人力资源部员工培训专员羊安蓉；因为，姚元菊能给裘光宗送去公司用于接待客人的高档香烟，羊安蓉能帮裘光宗摆弄笔记本电脑和帮他擦黑板。
　　这两堂课，裘光宗讲得有失教授身份，居然把“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同“矛盾的主要方面与矛盾的次要方面”混为一谈。听讲的管理人员，有的受过高等教育，他们虽然不是学的哲学专业，但公共课学了些哲学常识，有的是高中生，也学了点哲学的基础知识。听了裘光宗的讲座，有的知道是讲错了，有的越听越糊涂。
　　课后，十几名管理人员涌进尤智能办公室提问，尤智能只好同大家一起，共同探讨这两个实践中遇到得最多，确实不能不搞清楚的哲学常识。
　　尤智能说：“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与矛盾的次要方面，两者的区别在于：第一呢，是含义不同，主要矛盾是指在事物的诸多矛盾中，处于支配地位并且对事物的发展起着决定作用的矛盾；而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指在同一矛盾的矛盾双方中，处于支配地位并且起着主导作用的一方。第二呢，是外延不同，主要矛盾是就事物所包含的“诸多矛盾”相互比较而言的；矛盾的主要方面呢，是就“同一矛盾”的矛盾双方相比较而言的。一般说来，在同一事物中主要矛盾只有一个，次要矛盾则可以有多个；而矛盾的主要方面只有一方，矛盾的次要方面也只有一方。我们是企业员工，学习和掌握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原理，完全是为了在企业营运的各项工作中，能够找准主要矛盾，进而抓住根本，解决问题。学习和掌握矛盾的主要方面与矛盾的次要方面的原理，是为了正确认识事物的主流和性质，在解决问题时把握好事物的本质。我们经常讲开展工作要抓好重点，用哲学语言来表达，就是要抓好主要矛盾。我们大家都知道，认定一家股份公司是公有制企业还是私有制企业，看的就是它百分之五十一及其以上的股份是公有还是私有。这里所讲的的百分之五十一及其以上，就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企业的经济性质就是由这个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的。”
　　尤智能讲完以后，几名管理人员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一名管理人员说：“尤总，您给我们讲，比裘教授还讲得好，很容易听懂。”
　　
　　上午九点，机焦公司总经理办公会在综合楼第一会议室召开。
　　按荣光集团《会议制度》规定，总经理办公会由总经理主持召开。必要时，总经理可以委托副总经理主持召开。由副总经理主持召开的总经理办公会，其会议内容应当征得总经理同意或者由总经理确定。机焦公司的总经理是方奇石兼任的，总经理办公会基本上都是由诸维利在主持召开，包括尤智能在内的与会人员，都以为诸维利是受了方奇石的委托，或者是征得了方奇石的同意。诸维利在讲话中，通常都有“按照方总的意见”或者“我和方总商量过”之类的言词，让与会者们更加深信不疑。
　　有一次开会，方奇石来了，他问起来才知道在开总经理办公会。方奇石说，“开总经经理办公会我怎么不知道呢”，与会人员这才发现总经理办公会，不一定是方奇石同意召开或者委托召开的，会议内容也不一定请示过方奇石或者征得过方奇石同意。
　　年复一年，机焦公司的总经理办公会，基本上成了诸维利显示个人权威，拉大旗作虎皮，另搞一套的机会。
　　在本次总经理办公会上，诸维利在安排下一步工作时强调：“从现在起，各部门各车间开展工作，一律不讲过程，只讲结果；对工作的考核，不讲理由，只讲绩效。”
　　诸维利讲话时，尤智能想，这句流行语，不是没有道理，但说过了头，难免在企业中造成误导。当前，同全集团一样，机焦公司的高中层管理人员正在学哲学，自己作为公司经营班子的一名成员，应当开诚布公地讲一讲个人的观点，尽可能从理论与实际的结合上澄清一些模糊认识，以利于工作的开展。
　　待诸维利讲完后，尤智能说：“刚才诸总所引用的‘不讲过程，只讲结果，不讲理由，只讲绩效’这句话，是这些年的流行语。你说我说他说，大家都在说，你讲我讲他讲，大家都在讲；但我们冷静思考，会觉得这种提法有些欠妥。首先说，不管做什么，要的是结果，这是对的；但是，仅仅期望有好的结果而不重视过程和对过程的管理与控制，其结果往往会不尽人意。比如说，武器装备相当的两军对垒，谁能获胜，无疑取决于指挥员是否指挥得当和士兵是否英勇杀敌。这里所讲的指挥员的指挥行为和士兵的杀敌行为，就是作战的过程。我们想一想，没有好的作战过程，能有获取战斗胜利的结果吗？
　　“我们炼焦，如果不把主焦煤和三分之一配煤的比例掌握好，不把对炉温的控制和对时间的控制等等炼焦过程中的事做好，我们能炼出合格的焦炭吗？我们能否这样认为，在一般情况下，没有好的过程便不会有好的结果。换句话说，结果是过程的产物。绩效考核也是如此，我们要求用绩效说话，用绩效来检验团队，检验员工的工作，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如果只讲绩效，不讲理由，就有点绝对化了。比如说，我们公司过去产不出一级冶金焦，其根本原因是没有能产一级冶金焦的炼焦煤，如果我们不承认这个实际情况，不允许炼焦车间讲理由，只要炼焦车间做出生产一级冶金焦的绩效，可能吗？所以，我们应该认为，过程与结果，理由与绩效，是一种因果关系，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这才是唯物论，这才是辩证法。集团公司给我们高中层管理人员发过一本论结果的书，乍一看书名，似乎是只讲结果不讲过程，其实不然，它把因与果的关系讲得比较透彻，请大家抽空把这本书好好地读一下。”
　　尤智能的话还没讲完，诸维利脸色已经泛白。
　　尤智能既坚持毫不讳言，也注意到了诸维利的情绪，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讲这些，并不是针对我们诸总讲的，因为这一提法并不是我们诸总的发明。诸总刚才只是引用了这一提法，目的是为了落实好各项目标任务。我讲的目的是想同大家在认识上做一次交流，以期端正思想认识，共同努力，完成目标任务。可见，我和诸总讲话的内容虽然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叫作殊途同归吧。
　　“大家知道，任何人的行为都是受思想支配的。一个人如果思想认识错了，行为就会出偏差，就会犯错误。自然人如此，企业也如此。老板花钱请裘老师来辅导我们学哲学，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帮助我们树立正确的世界观，掌握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这些年，有的人包括个别的专家学者，在摇唇鼓舌、著书立说时，故意把一些本来正确的观点说过头，以此寻找卖点。比如说，‘细节决定成败’，这个观点是对的，但说‘细节决定一切’，就说过头了。所谓物极必反，就是提醒人们不要走极端，不要说过头话，不要做过头事，否则，难免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难免犯形而上学的错误。我们是做企业的，如果不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大至发展战略的确定，小到对一个产品的定产，都有可能把握不好，这对企业的生存与发展是很不利的，甚至是很危险的。在我们的工作和生活中，常常有这么一种情况，口头上都在说要坚持唯物论，坚持辩证法，但在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时，却摆脱不了形而上学的束缚，于人，非此即彼，于事，非彼即此，这是应该尽力防止的。”
　　尤智能说：“借此机会，我还想就如何尊重老板的问题谈点个人意见，同大家交流。员工尊重老板，同老板关爱员工一样，不仅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企业文化，应当提倡和弘扬，但如果对老板阳奉阴违那就不好了。比如，有的当着老板时点头哈腰，阿谀奉承，背地里却咬牙切齿，讲老板的坏话；有的潜心于揣摸老板的想法，对老板所讲的话搞实用主义，拉大旗作虎皮，拿老板的话吓人压人整人；有的在向老板请示汇报时，报喜不报忧，歪曲事实真相；有的篡改和编造老板的指示，以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凡此种种，都是很不应该的。我讲这个事儿，不一定是在明显地针对谁，但也不是无病呻吟。在座的各位，都是公司的高中层管理人员，是企业的骨干，希望我们大家能够彼此共勉。”
　　尤智能讲话结束后，会场上先是一片沉寂，蓦地，掌声爆炸似地响了起来，而且持续了很久。
　　会后，诸维利径直到了方奇石办公室，对方奇石说：“有个新动向不知道该不该向您老板汇报？”
　　“胖哥，我啥时堵过你的嘴，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方总您要求我们要坚持‘不讲过程只讲结果，不讲理由只讲绩效’，我今天在会上向机焦公司的高中层管理人员传达贯彻您的这一指示，遭到尤总的猛烈批判。”
　　“你说的情况真实吗？”
　　“除此之外，把各级员工尊重老板也狠狠地批了一通，说员工尊重老板是拍马屁。”
　　方奇石听后，微闭双眼，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不说了，我知道了。”
　　次周星期六上午管理人员培训结束前，方奇石走上讲台，目光在尤智能身上移动了几下，昂了昂脖子，说：“刚才裘老师给我们讲了现象和本质，机焦公司前几天在高中层管理人员中那场争论，算是有了一个明确的哲学答案：不讲过程只讲结果，过程就是裘老师讲的哲学现象，结果就是裘老师讲的哲学本质；拍马屁也是现象，本质是尊重老板。这些最基本的哲学概念都不懂，还谈什么端正认识？”
　　听着方奇石活学活用的演讲，参加了前几天机焦公司总经理办公会的管理人员，能听懂老板的言外之意，但听不懂老板对他所引用的哲学观点的诠释；其他几个公司的高中层管理人员和集团总部的员工，却不知所云。尤智能觉得不是个滋味，毫无表情地端坐着；移坐到讲台旁边的袭光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