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滚烫的真实
作品名称:透过烈火的一半真实 作者:泊川 发布时间:2019-11-20 00:00:59 字数:4718
“行刑!”奈登厉声道。
贝基声如洪钟,放开了嗓子,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他所说的,“南希·里斯,被蒙在鼓里的女人,你终会知晓真相,也终会拿起长刀。”
南希不能够再听下去,“何须在滚落头颅前留下不实,我决不会以此与我的丈夫不和。”
贝基被身后的人踹倒,他们拎起贝基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按在木桩上。
他已经开始打颤,可没有停止嘴上说的。“‘狄鲁人必须除尽,不得留下一点根脉,否则后患无穷。’这曾是你丈夫亲口说出的!”
行刑的人高举起大刀,刀锋反射着明晃阳光,看到眼中,却是点点炽烈的火光。
贝基的声音久久回荡。“那一年,奈登向我提议,他拿出清洗狄鲁贱民的完整计划,并协助罗伯茨将军将它实施。他才是你的仇恨,是你一生的凄苦!这便是你要的完整真实——”
长刀狠狠落下,将贝基的遗言中断。血红中他的头颅摔落弹起,却激不起众人心底的兴奋。人们不懂他话语的含义,但他们能够看到,当今国王坐在王位之上,早已目眦尽裂。
南希怔在那里,一瞬间耳中似万雷滚过,可紧接着没了声音。“你曾经告诉过我......你和罗伯茨将军有过一次共事,原来你们合作的,便是这件事吗?”南希只是下意识,这样问道。
奈登没有答话,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让南希想起了曾经她看不懂的眼神。
“他嘴里吐出的,是否真实?”南希其实不希望他回答,她怯怕到双手失去力气,怯怕到她宁愿耳朵能够闭合。可她却等到了奈登的道歉。
那是她头次听到,奈登用这么低下的声音同人讲话。“对不起......南希,我从未想过生命里会有你的出现。年轻时的我因为没有牵挂,做事常无所顾忌。那时我刚被封为公爵,我需要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必得做出实事,当时我常被迫害针对,对我威胁最大的人,他的妻子是狄鲁人,我需得抓住这个把柄。王后也在那时因狄鲁人受伤,我顾不得多想,我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我的爱人会是那其中一部分。”
奈登紧紧抱着南希,他的两臂在颤抖,顾不上轻重,“给我一个机会。”他已经不要了在民众前的脸面,舍去一身尊严。南希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生命而怪罪奈登,面前的人心中在哭泣,那是她始终最深爱的人。
但在奈登承认的那一刻,南希的心就坠入了无底冰海,凉得彻底。
如何放得下?奥利尔和柯拉仍在沙土里,无法呼吸。
那是千千万万条人命。她整个人被拉扯,撕碎,又被揉成圆滚的一团,从座位上摔下去。痛苦得已无法发出声音,她曾被呵护,却一次次失去,她所执着的,却将她割出鲜血。
“怎么会这样......”南希跌在高台上,她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
奈登要来扶她,被她甩开。她想对奈登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手搭在栏杆上,南希一瘸一拐地走下楼。
身旁的人面目已变得模糊,人们都对她看着,却没人敢向前阻拦她。围观的民众让开一条窄路,南希走着,朝着城门的方向。
“南希!求你......”奈登追下高台。南希眼泪不自主地淌下来,她又想起,奈登曾在寒冷的月夜中,告诉她这不能算作脆弱。
“让我离开,我无法面对......”南希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她虽然看不到,却能想象到那有多绝望。奈登的双脚不能再移动,南希就赓续向前走。
她开始想念得文,如果他还在,至少能够送她出城。循循环环又一次,南希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
马车跌跌荡荡,时不时有石子被碾压弹起,砸在车厢底部,发出声音。
南希坐在马车最里侧,靠在一旁休息,因了晃动的力道,头一下一下撞着内壁。
刚离开王城的时候,有奈登派来的人随着她。那些人在奈登的吩咐下送来金钱,并哀劝南希回去。南希借着一个小镇复杂的地形,又藏在一个空水缸中,成功将他们摆脱。
钱袋却仍留在她身上,能供她暂时生活。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走到车厢后部,高声唤道:“女士?最里面那位女士?”
南希意识到他在唤自己,随即坐起身子。车夫便道:“你的地方到了。”南希拿全了东西,合着腰小心翼翼跨过其他乘客,随后走下马车。她望着面前的小镇,马车在她身后驶走,带起一阵尘土。
再向前走,便是小镇的入口。告示牌附近围了成堆的人,和先前抵达的两个城镇一样,人们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南希依旧不感兴趣,包裹有些重,她向上提了提,继续朝小镇内部走去。
有两个人离开人群,和南希擦肩而过,南希便听到他们的声音。
“这些上等人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放着好好的福不享,跑出宫来,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可能是觉得这样很浪漫吧。”
南希的脚步渐渐停住,不受控制地,她走到人群之后。告示牌上贴着最新的通知,入眼是羊皮纸书写的文字,南希眼皮一跳,她能认出来,那是奈登的笔迹。
......
奥兰德,南希辗转又回到这里。
她算了算日子,发现从前那间房子的房租早已到期,她没有重要物品需要取回,只是觉得还有些书稿放在那里,该适当处理一下。
走到了房子的门口,南希看见晾洗的衣物。已经有人居住......南希皱皱眉头,便准备去房东那边问询,希望自己的东西已被销毁。正要离去,房子的门陡然开了。
“南希?”里面那人唤道。
南希回过头,就惊愕住,片刻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疯子关上门,走下台阶,“我将这里租下,”他的声音相较于先前的瘖哑已经好了许多,“但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南希干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话来,夷犹一会儿才说道:“谢谢。”
疯子反倒没明白,只道:“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先前在王宫......”
南希的话说出一半,就被他嗤笑着打断,“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南希低了低头,将长久的疑虑问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妻子在大殿上...那样说?”
疯子移开目光,沉默半晌。
“我的妻子,我们早就没了感情。其实没人能完整学得来我,我在家中真正什么样,外面的人怎会知晓?我那时年轻气盛,从未将妻子放在眼里,于一些事上,甚至从未尊重她,公事繁杂,时常处理多了,心气不顺,最终都全然撒在了她和女儿身上。她既然那样选择,就说明新的修·哲罗斯·普莱斯对她还是很好的。”疯子的脚步挪了挪,却始终没有看向南希。
“她虽然不论我的死活,可毕竟也曾夫妻一场,我也没办法眼睁睁把她送上断头台,更何况,‘红衣主教’这身份的对面,还有你。”
“可是我......”南希捏着手心,鼓起勇气,撑着自己说下去,“对不起,普莱斯,你的妻子女儿因我死去。”
“与你有何干系?”疯子抬头瞪着她。
“我将纸笺塞入替换你那人的衣袖间,故意使贝基察觉,我不能留他在世上,却没想到贝基会在家中动手,她们...就被牵连。”
他的眼珠渐渐漫出红色。疯子轻轻蹲下,蹲到底了,干脆原地坐在地上,“其实你不必告诉我,我早已将一切归在她们自己的选择上。”
“我很抱歉......”
他缄口待在那,片时才道:“地上流着人血,却非杀人者的血。”
南希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始终说不出话来。
“生命需得生命去换,可谁又能说,背着的罪,要掏出的是自己的生命?”疯子一字一句说着,带着超乎常人的冷静,“我们的命太轻贱,入不了世界的眼。”
路人都注视着他,他却没有在意。“你是否要回去?”
南希颔首,“我须得回去。”
“为何回去?”
她的目光低垂,“我有了身孕,我得对我的孩子负责。”
疯子又一次长久沉默。南希却明白,自己是时候离开了。缓步向外走,到了远处她才回头,疯子仍坐在地上,没有移动。
奥兰德的入口处,三两个人走进走出。
告示牌周围却空无一人。
南希走得近了,抬头又看到熟悉的字,内容同先前看到的一样。目光扫过公告的最后一句话,那上面写着:“我将书信寄往每个封地主手中,恭请夫人前往一阅。”她便从怀中掏出信来。
这是众多相同信件的其中一封。信已被她拆封,翻过一面,背后赫然立着警告的字样:“非南希·奥尔丁顿所开启,破坏火漆印的人将被问责。”
南希没有将信纸取出,因为里面的内容她仍记得清楚,甚至在此刻变成了往日枕边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耳边。“有种因果报应,听说会报在至亲身上,以心痛愧疚却无能为力作为造物主的惩罚,从前我不怕,我孑然一身,没有能伤害到我的。我也不信,可直到我遇到你。在我得知你身世的那一刻,我变得懦弱,懦弱到不敢面对现实,才会在当时让你离开。我如何不痛苦?我曾害我最爱的人,坠入万丈深渊。我不知怎样做会让你好受一些,也日夜忏悔,愿意用拥有的一切换你平安归来。”
“南希,我已无法忍受孤单的黑夜,求你给我最后的机会。”
“我会等你回来,了却夙愿。”
......
她每迈出一步,天上的星星似也前进一步。
南希抵达王城时,正是晚上。她走在王宫城堡前的主路上,不让下人跟随。她没有让人通知奈登,只听到他在书房处理事情。将包裹随手交给侍从,她便朝那走去。
这三月间,城堡内的布置装饰大多变了样子,南希有些茫然,但还是凭记忆上了台阶,穿过走廊,到了那书房门口。拜伦、毕维斯和另一个大臣正在里面,南希草草听了下,他们在说募兵制度改良的事。不便打扰,南希就站在外面等着。
从蜡烛上升起的黑烟缭缭绕绕,一阵风飘来,便熏得她眼睛泛了疼。他们就在这时走出来,露出惊讶的神情。
“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愣在原地,奈登就在里面问道。
“很高兴您能回来,夫人。”毕维斯这一句话,既唤了南希,又给了奈登以答案。
屋内有书本掉落的声音,南希忽然不敢再向前。
“明天见,夫人。”拜伦和她告别。
南希点点头,注视着他们离去。可她的双脚却粘在了地板上,不能有丝毫移动。奈登在面前出现,南希一下子掉出泪来。他的眼窝深陷,甚至隐隐发青,瞧在南希眼里,给她苦楚,痛苦让她面目扭曲。
奈登红了眼眶,就要上前将她拥抱。南希一把将他推开,捂住脸,“我以为我能够平静地见你,可我做不到。”
“对不起,南希,对不起......”奈登语无伦次。
南希却越来越难过,歇斯底里喊道:“我不能原谅你啊!我怎么能够原谅你......”
“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她的眼泪滚烫,顺着脸颊滴落在发抖的掌心里,“居然是被你剥夺的,是被你剥夺的......为什么?为什么?”
奈登担忧她伤心过度摔倒在地,着急将她拉入怀中。他慢慢拍着南希的头发,任南希在他两臂间挣扎。南希的指甲透过丝绸布料,在他身上划出创伤,他却顾不得那疼,笨拙地搂紧南希,但嘴上不知如何安抚她。
南希啜泣了许久,最终放弃,瘫软在他身上。又是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缓过劲来,喃喃道:“多抱歉啊,你予了我劫难,最后我又变成了你的劫难。”
“不,你从来不是劫难,你是我正视这人生的唯一机会,也是我的...救赎。”奈登的下巴蹭在南希颈窝上。
“错了,都错了,奈登,你的救赎不是我......”
南希的眼角又滑出眼泪,她看着奈登,眼中却含着绝望。“我怀孕了。”
奈登的手松开,转而握住南希的肩膀,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是真的吗?南希?”
“否则我何故归来...”
奈登的表情失去了控制,他想要抱起南希,又担忧双手不稳,他想要笑,身体内部却无比感伤。
“谢谢你,南希,给了我机会。”
南希看着他,无法出声。
......
出发前往奎尔的前几日,南希终于同尤菲米娅相见。尤菲米娅带着孩子,从波克特庄园赶来,在听闻南希返回的第二日,她就从住处启程。
见面之时,二人紧紧相拥,却始终安静着。终是南希后退了半步将此中断,她想看尤菲米娅的眼睛,看那里面最深的星河。只是迷雾遮覆着,她再不能看得真切。
“你原谅奈登了吗?”尤菲米娅问道。南希的目光僵住,言说道:“我无法说原谅,也无法不原谅。爱恨分明只存在于小说的故事里,真实生活永远道不明这二者。”
“那就别去想其他事情。在得知你的经历之后,我便一直担心,担心你会伤害自己。”尤菲米娅的声音轻柔。
南希看向地面,不忍抬头,“我的确曾坐在那悬崖边缘,但在瀑布拍山而下的水声中,我又突然明了,生命非我自己给予,我怎么有权利剥夺,这个世界所造的,该它自己拿回去。”
“何况,还差了一人。”
“什么差了一人?”尤菲米娅感到疑惑。
南希并不接话,她停滞片刻,目光却逐渐变得坚定,“总之,我会去趟奎尔,我要除那恶,以命偿命,以眼还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