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葭阴祭祖

　　公元前三百一十八年秋天，利州的嘉陵江边，一座矮矮的山梁上，一位挺拔、俊美的公子正迎风站着。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得他衣袂飞扬，也吹得不知站了多久的他全身透着寒意，可是他好像全没察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
　　公子身前的嘉陵江在冬日里缓缓地流着，不太宽阔的江那边有一片地势开阔的山地。山地背山面水，四周树木葱郁，环绕着几座很有气势的坟丘。
　　这位公子名叫葭阴，是苴国开国之君葭萌的第四代子孙。葭阴的父亲曾是第三代苴王，但葭阴不是现在的国君，现在的苴王是葭阴同父异母的哥哥，葭阴只是一个闲公子。
　　公子满脸落寞，望着对岸山脚边那几座很有些气势的土丘：那些土丘里长眠着苴王朝的历代先王和他们的后妃。葭阴看见座座土丘前的黄荆树丛都长得郁郁葱葱。这些祖先们下葬时插在坟前的荆桩，是指引祖先灵魂回归荆楚故地的路标。
　　听先辈们说，他们的祖先是从荆楚之地出来的楚人。这些楚人先辈向北流浪，希望找寻到一块适合族群生活的地方，可是一直到达北方昆仑山也没如愿。见那里山高地寒，不适宜生存，又无法继续北上，只好辗转南下，来到成都平原，见这里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就在那里扎下根来。可是先祖们却不曾忘自己的荆楚故地。因此他们死后，总是吩咐后人在坟前插栽荆桩，希望这些和故地长相一样又同有一个“荆”字的黄荆树能指引他们的灵魂回归故土。下葬时在坟前插荆桩的这一习俗一直流传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插下的黄荆桩只要有雨水滋润，总会长出新枝。因此四川地区的坟地里总有长势良好的黄荆树。本属灌木的黄荆树甚至可以长得像乔木一样高大、粗壮。
　　祖先还希望它们的强大生命力也能护佑后辈子孙繁衍昌盛。
　　看着看着，葭阴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苴国西南有蜀国心怀叵测，东北有秦国虎视眈眈，夹在中间的苴国要如何才能生存？祖辈们这些美好的愿望是否还能在这个风云变幻、列国纷争的时代实现？这片先辈们长眠的地方，会不会再有后辈子孙的棺椁进入？
　　葭阴无法亲自到坟前祭拜父亲和历代苴王，只能远远地上香、跪拜。今天也不是祭祖的日子，只是葭阴闲来无事，想起近来常常听到的秦王征讨各国的捷报，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又无法排解，想出来随意走走，可又不知到哪里去，于是就想来祖地看看。葭阴没有资格进陵地祭拜先祖，只好就这样简单遥祭祀一下。
　　要到列祖们安眠的坟地里去祭奠，一般情况下只有王才有这样的资格。葭阴作为公子，要到坟地里祭祀，只有代表王的旨意才能独自进入。他不想去向哥哥请示，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哥哥的一些信任，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他生疑，有些得不偿失。葭阴和母亲很受父王疼爱，王后、世子以及王后的父亲——当朝的首卿曾把他们视如威胁，多加防备。葭阴和母亲无意于谋取权利与地位；同时他们也明白自己的力量——只有老苴王的偏爱，这点力量何其微小。于是母子二人对王后和哥哥敬重有加，时时小心。在王后与王位的继承人面前处处示弱，处处退让，终于得到王后和哥哥的信任。后来才能在先王去世后，母子二人得以安然无恙。为了表示自己完全无意权势，葭阴干脆什么官职也不担任，任何大小事情都不发表意见，完完全全做一个闲人。当今苴王虽无雄才大略，但也不是一个残忍多疑之人。见弟弟如此，做哥哥的苴王也心有歉意，于是除去戒心，时不时会主动和弟弟聚聚，以示兄友弟恭。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弟弟。
　　“公子，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葭阴身后的护卫说道。这个护卫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叫梁实，他身体壮实，身手敏捷，是有一定身份的自由人。梁实的祖上是跟第一代苴王从成都来到此地的护卫，是世袭的王庭保护人。老苴王在世时，梁实是他的随身侍卫。梁实生性忠厚，从小跟父亲学得一身好本领。至少在苴国境内，还没有谁是他的对手，又因忠诚和机灵，因此深得老苴王的信任和喜爱。父王去世前，专门把梁实派给葭阴做贴身侍卫，这也算是父王为他尽的最后一点父爱吧。葭阴感念父王，因此并不把梁实当下人，而是把他看做知心朋友。梁实也以更加忠心的情感来回报公子。
　　“好吧！”良久，葭阴转过身来，轻轻回复道。梁实赶紧吩咐家奴牵过坐骑，扶着葭阴跨上那匹栗色的骏马，沿嘉陵江向土费城（今天的昭化古城）走去。
　　嘉陵在土费城这里与白龙江汇合后，开始有了些巴蜀男儿的勇敢与不羁，浩浩荡荡的江水穿山过滩，向巴国闯去，同时也在这里留下了一片方圆几十里的平坝。这平坝在这山岭重叠的四川盆地边沿显得尤为可贵，葭阴的曾祖没来建国之前，土费城曾是部分蜀人、苴人、氐人的聚居地。
　　苴国王室与蜀国王室有着远远的血缘关系。蜀国的开明九世圣常是一个颇有雄心的蜀王。他热衷开疆封土，而弟弟葭萌——苴国的开国之王是他的得力战将。当时蜀王攻打利州时，曾遭到当地土著人的英勇抵抗，多亏葭萌奋勇当先。在攻伐土费城时，葭萌立下了汗马功劳，于是圣常在论功行赏时，将土费、利州、剑州等这一带地方分封给弟弟。希望他像一道关隘一样守住蜀国的东北边境，蜀国朝中有时还笑称苴国是蜀国的葭萌关。葭萌来到这里以“苴”为号，在土费建都，创立了苴国。历经前三代苴王的经营，苴国日渐强大，现在已成为蜀国西南方的一个强国，和巴国、蜀国隐约形成了鼎力之势，但苴国名义上还是蜀国的侯国，和蜀国还保持着一定的联系，不过早已没有前两代那么紧密了。苴国的强大让蜀王有些忌惮，近年来，蜀王总时不时地敲打苴国，苴王自知实力还不足以对抗蜀王，因此在明面上保持着对蜀王的敬意，但私底下处处防着蜀国。
　　葭阴上马后，梁实紧跟在葭阴马后。
　　见公子和梁实起身了，坐在草堆里的四个身着灰衣的家奴也赶紧跟上，一同向土费城走去。
　　土费城临嘉陵江而建。虽只有五十二年的建都历史，但因这里曾是蜀、巴、氐三族的聚居地，又是当年那个奴隶王国的都城，人口本就兴旺，后来葭萌入主此城后，励精图治，以后的历代苴王也注重休生养息，更兼土费城是南来北往的交汇点，因此城池发展得很快，现在方圆已有近三十来平方公里，常住人口约有五万。城墙四米多高，用方条形的青石砌成，条石间用石灰、糯米拌蛋清粘合，非常坚固。地面由青石条铺成，使得街道看起来整洁、清爽。
　　葭阴一行人走进土费城时已有些暮色苍茫了，马蹄踏在厚厚的条石砌成的街道上，敲打出清脆的足音。街道两边靠台阶处凿有半尺宽、两公分深的石槽，槽里清冽的流水常年汩汩流淌。而每隔两三百米，就有一个半米深、两三米见方的水池。这是建城时由第一代苴王葭萌亲自设计的城池流水系统。引嘉陵江水，从城池的西南方向流入，绕城一周，再由东门流出，仍回到嘉陵江里。这流水平时可清洗街道，洒扫庭院，浇灌园圃，放饮牲畜；失火时人们可以就地取水灭火。因此建城五十多年来，这城里还没有发生过大的火灾。街道两旁的立木房一间挨着一间，一直延伸到王宫。
　　往常这时候街上行人比较稀少，可是今天有些反常：往日此时已闭合的街门现在大半都还敞开着，人们站在街沿上，好奇地看着身着蜀装的士兵走过，大胆的还走上前去跟他们搭讪。梁实紧跟上葭阴，轻声说道：“公子，你注意到今日城里多了一些蜀兵的身影没有？”
　　“嗯，一进城我就注意到了。这些蜀兵怎么会到土费城来？他们不是在丁将军的带领下给蜀王开凿山道，好运秦王送给他能拉金子的石牛吗？”最后两句，葭阴带着有些嘲笑的口吻说出。
　　“蜀兵从未来过土费城，今天突然来访，怕不会有什么好事。”走了几步，葭阴又有些忧虑地低声说道。
　　约一刻钟后，公子一行回到了府邸的大门前。公子一勒缰绳，马停住了脚步。身后的奴仆赶紧跑上前来，一人牵着马头，一人蹲身弯背，用身体作马蹬接住从马上翻身下来的葭阴，另一人赶紧伸手扶住公子。
　　葭阴下得马来，正准备进门，一个着同样灰衣的奴仆已迎出门外，躬着身子说：“主人，刚才王宫里来人传旨叫你进宫，见你不在，宫里的来人留下话，让你回家后即刻进宫一趟。”
　　“王说什么事没有？”
　　“没有。宫人传了旨就回去了。”
　　公子皱了皱眉，走进府邸。
　　一炷香的时间，重新梳洗过的公子从里屋走出来，显得精神奕奕。他剑眉高挑，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如墨的黑发用金簪挽起，一丝不乱；身着白色夹层绸衫，腰间束一条浅绿色绣花腰带、坠一枚精致的凤鸟玉佩。
　　“公子真是好摸样!”梁实忍不住赞道，奴仆们也都爱慕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奴仆们敬爱公子，不只是因为公子长得好看。公子的母亲出身低微，在没成为王妃之前，卑微的地位使她看到了下人们没有自由、没有未来的痛苦生活。她天性善良，因此成为王妃后，不忍心像别的主子那般把家奴当作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一件会说话的工具对待。她同情这些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奴仆们，不打他们，不动辄就卖掉他们，还能让他们吃饱，不挨冻。这在还带着奴隶社会影子的苴国里，家奴们生活在这里，觉得就像生活在天堂一样。
　　公子在母亲的影响下，对这些奴仆们也很和善。
　　奴仆们不是动物，更不是物品，他们了解葭阴母子的善良，对母子俩心怀感激。他们也知道母子俩的艰难处境，因此家奴们总是带着疼爱的忠诚守护着势单力薄的母子俩。这些家奴们私下里常说：要是一直到死都能活在这里，自己就一生满足了！
　　公子看着眼前这些忠实的家奴，心里明白他们对自己和母亲的忠诚，于是对他们淡淡一笑，然后吩咐梁实：“走，随我一同进宫去。”
　　葭阴缓缓地走着，神情若有所思。梁实知道公子在想事了，就默默地跟在后面。葭阴心里猜度王兄这次叫自己进宫，可能与街上看到的蜀兵有关。因为平时一般只在象征家人团聚的日子，王兄才会派人叫自己进宫与他聚聚，而今天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只是自己一个闲人，从不插手朝堂上的事，王兄为什么会想到叫自己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