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赵大炮的心思

　　“好了，咱啥也别说了，趁着现在抓紧时间往前赶路吧，免得鸡宿眼那家人真的会追上来，到时候咱再想躲也躲不掉了。”三神经女人抬头看了一下天，催促着毛妮和赖毛，“啥事儿等咱离开这个村子远了再计较，这个时候不是计较这事儿的时候。”说完，她扒开面前的庄稼，开始迈开步子往前走。
　　高低不齐的庄稼被几个人蹚得呼呼啦啦地响，二妮背着布袋卷儿跟在几个人的身后。虽说这个布袋卷儿不重，就几件衣裳，可对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小丫头来说，背在她的身上还是有些不大相称，何况走在这庄稼地里，挡挡绊绊的，已经折腾得二妮一头的大汗。她停了一下，把肩上的布袋卷儿用手往脖子跟前挪了挪，然后又一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二妮，累了？”毛妮发觉了二妮步子变得慢了，回过头看了一眼二妮。
　　“不累！”二妮用袖子揩了一下脸上的汗，看着毛妮回答说。
　　“不累？坚持会儿，等走出这片庄稼地，就轻快些了。要是累，你就说一声。”毛妮知道，二妮嘴上说不累，其实那满头的汗已经看得出是累了，只是在咬牙撑住说不累。她想把二妮身上的布袋卷儿接过来，可自己身后还背着五妮儿呢。
　　走出这片庄稼地，几个人已经是汗水溻湿了身上的衣裳，累倒不是很累，庄稼地里不透风，就是一个闷热，像蒸笼一样烤得人口干舌燥地冒汗。她们站了一下脚，把身上的几个丫头放到地上，喘了口气。二妮也把身上的布袋卷儿放到地上，看着娘和毛妮，说：“想喝水。”说完，她抿了一下嘴唇。
　　“走得忙了。倒把水忘了！”三神经女人这才觉得出来，自己也渴了，“等会儿，咱往前面的山上看看去，那儿有泉水，到地方咱都好好地喝个饱。”说完，她又背起三妮儿，领头儿往前面的那座山走去。
　　老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虽然这儿的山严格意义上叫不得山，只是人们叫它山。不管人们缘何叫它山，既然三神经女人说山上有水，就一定会有，毕竟她来这个村子不是一年半载了，近二十年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流过她的汗，每一寸土地她都和老少爷们儿们一起种下过希望，所以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处会是啥样的光景，她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出来。
　　毛妮帮着二妮儿把布袋卷儿换了个肩膀扛起来，然后把五妮儿背到身后，喊了一声赖毛，就跟着娘往前面的山上走。
　　娘儿几个来到山下，三神经女人往前紧走了几步，果真有一股大拇指粗细的细小的山泉把周围冲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坑儿，从坑儿里漫出来的泉水沿着一条只有指头粗细的水路往低处流着。坑儿里的泉水清澈地翻着细小的水纹。这座山上没有啥子大的泉眼，满山几乎都是这样的小泉，有的比这个泉眼还要小，头发丝儿粗细。就是这些细小的泉眼，一年四季把整座山滋润得湿漉漉的，阳面不光长着高大的树木，树木下面还长着些花草和草生的野果，山的阴面同样滋润出了高大的树木，滋润出了树下的花草野果，也滋润出了花草野果下面的青苔。
　　三神经女人她们娘儿几个挨个儿崛起屁股趴下来直接去喝那股山泉水。
　　“要是有个啥东西装点儿水带着就好了。”喝得过瘾的赖毛站起身子，眨磨着眼说，“有啥东西能装点儿水带着，路上再渴了也不怕了。”
　　听赖毛这么一说，三神经女人来回看了几个周折，但还是没有发现能够盛水的东西。
　　“没事儿，再走个十里八里的，咱就能放心地走了，就能向人开口求救了。”她见没法儿带水，就宽慰几个孩子，说，“也就渴不着饿不着了。咱就放心地赶路吧。”
　　娘儿几个喝过山泉水之后，找了个山旮旯歇了一阵，这才起身重新赶路。刚绕过这座山，她们咋的也没有想到，大炮又在她们前面等着呢。
　　这大炮是咋的了呀？三神经女人心里咯噔一下，今儿是不是他看出啥苗头了？不管他看出啥了，既然他老是堵在前面，看来躲是躲不开了，不如径直冲着他去了，看他到底有啥想法儿。想到这儿，三神经女人带着几个孩子就奔着大炮径直走过去了。
　　不知咋的，这时的大炮见三神经女人冲着自己来了，竟然躲闪着往别处去了。
　　这是咋的了呀？三神经女人见大炮躲了自己，心里不禁一惊，该不会是他有啥事儿又担心给别人看见了？琢磨到这一步，三神经女人倒是把脚下的步子放得快了，紧追着大炮的身影就奔了过去。
　　大炮向四围看了看，见没啥人，就站了下来。
　　三神经女人追到大炮的跟前，喘着粗气虎着脸色问：“你这鬼头鬼脑的是干啥？是不是在为鸡宿眼的事儿盯我们娘儿几个的梢儿？”
　　“哪儿能啊！”大炮一下子红了脸，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那你鬼头鬼脑的老在我们娘儿几个前面干啥？”三神经女人不依不饶地紧追着问。
　　“没干啥呀！”大炮的脸变得像猪肝子一样的颜色。
　　“没干啥就别挡在我们前面！我跟你说了，别把今儿你见了我们娘儿几个的事儿说出去。要不，我可跟你有了算不清的账了。”三神经女人瞪着两眼瞅着大炮说。
　　“你们娘儿几个这是去哪儿呀？”大炮没话找话似的红着脸问。
　　“逃荒逃难去！”三神经女人没有好气儿地回答着。
　　“这咋的了呀？咋说话跟放炮似的铳人呢？”大炮平时虽说蔫儿吧唧的不爱说话，但人场上要是有谁惹了他，脾气绝对像大炮一样，扑通扑通几句话，准把人铳出十里八里远。也正因为大炮这个脾气，平日里人们很少跟他闲扯拉呱，免得一不小心哪句话惹得他犯了脾气给自己找难堪，即使赶到啥事儿上不得不跟他大炮说话，那也是小心了加小心。可今儿在三神经女人面前，大炮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有脾气，粗脖子红脸地吭哧了老半天，才说出几句话来，“我知道你们娘儿几个是在躲鸡宿眼这事儿，打早上这事儿出来，我就在盯着你们娘儿几个，我是怕他们追出来你们娘儿几个走不开了，才在你们几个前面给你们把路探了。还好，现在他们估摸着还不知道你们出来了，前面也没有咱们那个村子里的啥人，你们娘儿几个就趁着这空儿快些走吧，走出个十里八里的再喘气歇着。后面的事儿我支应着，就是他们的人追出来，我答对着让他们去别的方向找去。你们就放心地走吧！别忘了，家里的事儿要是没了，就早点儿回来。要是家里的事儿一时半会儿利索不了，别忘了跟我捎个话报个平安。”他还想说啥子，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三神经女人知道这是大炮的心里话，她瞅着大炮一阵，向大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娘儿几个这就走了！”说完，带着几个孩子转身就走开了。
　　大炮站在原处瞅着三神经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走远了，这才有些难过地转过头往村子出来的方向定着神儿瞅。此时他想，要是这个时候鸡宿眼他们那一家子有人追出来，自己就要迎上去，把他们往别的方向支使，要他们把透鞋底子都跑透了，也追不上她们娘儿几个。
　　三神经女人带着孩子紧走了一阵，回头看了一眼大炮。已经离开了很远的大炮好像正伸着脖子往村口瞅着啥子，她的心里不禁一热，这么多年，大炮也难为自己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样大炮脾气的直性子好人，老天咋的就不睁开眼给个公道呀？
　　大炮还在那儿扯着脖子往村口瞅，心里也在估摸着自己这样做会不会遭人笑话，虽然跟他鸡宿眼已经出了五服，算不得本家了，可毕竟是一个祖上，打折骨头连着筋的一姓人，自己这样帮着三神经女人往外走，是不是有点儿像叛徒汉奸了？可话又说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对付一个与事儿没有任何牵扯的女人，这事儿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于情于理，他们那一大家子人都不该这样做。虽说大炮的这种想法只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没啥子根据，但是，多少年来，人们都是在这样做事儿，这不能不让他这样想，包括三神经女人，也是在这样想，只是这种想法和这件事儿给了她走出这个村子的理由。如果在平时，自己不声不响地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这个村子，人们就会琢磨出很多的原因来，说她咋的咋的有外心了，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走了，不妇道。这下好了，近二十年来所受的委屈，近二十年来所积存的恩怨，这下子全都可以躲开了。三神经女人又回头瞅了一眼大炮的影子，瞅了一眼被渐渐离开的老鸹窝，一口长气舒舒服服地喘了出来。
　　“娘，咱这要往哪儿走啊？”尽管毛妮同意娘带着这姊妹几个离开这个村子，离开她们这个村子里的家，可走出这个村子，她觉得没有可去的地方。十多年了，在这个村子里长了十多年，一直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走出这个村子，她才发现外面的东西很生分，虽然眼前这些被渐渐甩在身后的庄稼地和老鸹窝没啥子两样，她还是感到别扭。
　　“往哪儿走？娘现在还不告诉你，等咱们到地方了，你们就知道娘要带你们去的是个好地方。”三神经女人嘴里这样安慰着毛妮，可心里却没有底儿，只是听栋梁那孩子说过沿海，具体沿海在哪儿，又好在哪儿，自己是一点儿也不清楚。自己带着这几个孩子出来了，这就奔着沿海这地方去，哪怕去到那儿要饭，按栋梁那孩子说的，也应该比在这个地方好要得多，只是自己现在还不知道沿海在哪个方向，要走多远的路。不管咋的吧，出来了，就回不了头了，闭着眼往前走吧。
　　毛妮看着娘，真的不知道娘这要往哪儿去了。
　　“别问那么多，跟着娘走就行了。”三神经女人看了一眼毛妮，装作不在意地说。其实具体要到哪个地方，她现在心里也没有个谱儿，沿海在哪个方向，有多远的路，要走上几天？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清楚的一点就是，走出这个村子，鼻子下面就是路，自己这两条腿就是尺子，总有一天能量到沿海去。
　　毛妮也不再问了，低头跟着娘往前走。
　　“咱这要走多大时候？”毛妮身边的赖毛小声问了一句毛妮。
　　“别问那么多，你就跟着走呗。”毛妮看了一眼赖毛，说，“以后这个家还指望着你呢。不管要走到啥时候，你都不能泄气儿。现在你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慢慢地你要支起这个家来。这个时候咱还不支事儿，娘先带着咱们往前走。等到地方了，停个一年半载的，这个家就是你支撑着了。”
　　“这孩子说啥呢？”三神经女人回头看了一眼毛妮，说，“这事儿不用你说，赖毛还能不晓得？咱到地方了，就着手找个能避风避雨的地儿安身，以后就拧成一股绳儿慢慢讨食儿，有个啥事儿咱们坐下来商量着来，也不能一下子把这个家的担子全都放到他的肩上去。虽说咱是小户人家，可啰里啰嗦的事儿不会少，哪能把家里所有的事儿都让他一个人扛着？这个家还有娘和你呢！”
　　赖毛听着毛妮和她娘的说话，也没有言语。反正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毛妮答应这辈子跟着自己了，以后她的吃穿住用，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事儿，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了委屈。自己是个男人，是她的靠山，是她一辈子的靠山。这次不管走到哪儿，不管要走多少时候，自己都该好好地照顾她，都该好好地护着她，不能让她受累受委屈。
　　三神经女人又看了一眼赖毛，不管咋的来说，在她三神经女人心里，赖毛就是她的女婿了，只是圆房的事儿还没有到时候，以后安稳下来了，日子好过了，自己就做主让这两个孩子圆房，让赖毛真的成为自己的女婿。
　　毛妮看了娘一眼，又瞅了瞅赖毛，稍停了下脚步，把背后的五妮儿往上耸了耸，然后腾出一只手，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赖毛见毛妮很累的样子，站下来等了一步毛妮。
　　“走吧，我没事儿。再走一阵咱们跟娘说说歇一阵。”毛妮跟上来，看着赖毛，笑了一下，说，“这才走几步路啊？没感到累，就是觉得有点儿喘了。”
　　“这还不是累？别逞这个强，累就歇会儿。”赖毛心里有些疼了，虽然他还不敢跟毛妮大声说话，可这话里多少总有点儿怪罪的意思。
　　“没事儿，还能走一阵。”毛妮听出了赖毛的心疼，顿时，她也觉出了几分的心甜。她没有抬头看赖毛的脸色，那种兔跳的心情还是在她的言语间给流露出来，“五妮儿小，又瘦，身子骨不沉，背着她，我倒没有感觉出重来。五妮儿不像你身后的四妮儿，虽说四妮儿也瘦，可个头要比五妮儿高得多，身子骨也比五妮儿要沉得多。你要是觉出累来，咱就跟娘说，要娘也歇一会儿再走。”
　　“我倒没有觉出四妮儿沉。”赖毛瞅着毛妮，听着毛妮儿话里的体贴，心像要蹦出来一样，忽闪忽闪地跳了起来，“你要是觉出累来，就把五妮儿给我抱着。我能背着四妮儿，还能抱着五妮儿。”
　　“那咋背咋抱呀？你就两条胳膊两只手。”毛妮看着赖毛，说，“你要是长四条胳膊四只手就好了，两只手托着后面的四妮儿，两只手抱着前面的五妮儿。”
　　“两只手也一样。从二妮儿身上的布袋里找件衣裳，把四妮儿兜在我后面，不就能腾出两手抱着前面的五妮儿了吗？”赖毛很有办法地说，“这样，你就能跟二妮儿替换着背包袱了，也就不会累着了。”
　　“那样的话，你跟着俺几个走不到地方就累趴下了。”毛妮撇了一下嘴，笑了一下。
　　“没事儿，咱也不能总是这样走吧？等走出个十里八里的，咱们就能消停地走了，不用再这么急着赶路了，那时候就不会累了。”赖毛很有把握地回话说。
　　毛妮撇嘴笑了一下，紧跟了娘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赖毛，仍是笑了一下。
　　赖毛也紧跟了几步。就这样，这几个人一路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至于要赶到哪儿，至于要走上几天，她们心里却没个底儿。但她们还是相信会找到要去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