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拘留所的人审问刘长禄之后，便给南街派出所打去电话，让南街派出所带着刘长禄的直系亲属和单位证明来市局拘留所领人。
　　电话是杜文泉接的，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杜文泉真是哭笑不得。他一点都不怀疑刘长禄敢闯拘留所，没跟人家动手就算是万幸了。杜文泉跟值班民警交代了一下，就骑车回周家大院接上张秋芬，直奔炮局胡同。
　　路上，张秋芬问杜文泉：“长禄这就算有前科了，会不会影响他的工作啊？”
　　杜文泉：“我没通知他们单位，开了派出所的证明。”
　　张秋芬：“谢谢你呀！”
　　杜文泉：“嫂子，你跟我客气啥！”
　　张秋芬：“没有单位证明行吗？”
　　杜文泉：“我担心有麻烦，临出来前给孟局长打了个电话，看守所的头也是孟局长的老部下，没问题。”
　　张秋芬：“那我就放心了。”
　　杜文泉：“一会接出长禄哥，你可别说他啊，他脸皮儿薄。”
　　张秋芬：“嗯，我不说。文泉，广源能出来吗？”
　　杜文泉：“应该差不多吧。今天下午市局的人来调查，我跟他们说了，周广源写那篇文章，没有政治目的，就是一份怀旧心情。说他公开攻击共产党，他也没那个胆儿呀。”
　　张秋芬：“是啊，我们都看了那篇文章，挺感人的。文章最后不是说了嘛，不破不立，有所得必有所失。为了新中国的建设，有些旧的东西只能舍弃。”
　　杜文泉：“成啊嫂子，都背下来了啊！”
　　张秋芬脸红了：“就这两句背下来了。”
　　说话间，自行车拐进了炮局胡同。两人把刘长禄接出来，刘长禄并没有表现出难为情，还笑着说不该这么快就把他保出来，他应该在里面陪周广源一宿。张秋芬说“你心可真大，你要是一宿不回家，咱爸咱妈还不得急疯了”。刘长禄拍着胸脯说“周广源绝对不是特务，咱们得联名把他保出来”。
　　一回到周家大院，刘长禄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拿出笔和纸写了保释书，自己签名按手印后，便去后院先让魏大嫂签名按了手印，然后又回到前院让杜母按了手印。周家是主家就不用签字了，街坊四邻能签的都要签。刘长禄人缘好，街坊们也都不反感周广源，很快就有几十户人家签了字。
　　刘长禄的做法很让陈燕春感动，这么多人家签字按手印，也说明周广源不是坏人。陈燕春连夜写了一份证明，证明周广源曾经做过很多革命工作。她把证明交给刘长禄，让刘长禄明天带着去市局。
　　次日一早，陈燕春瞒着杜文泉去了趟孟局长家，希望孟局长能替周广源说说情。孟局长对周广源特嫌问题也持有怀疑，所以他答应了陈燕春。办案要讲究证据，现有的证据不足以给周广源定罪。陈燕春把证明材料里的内容，跟孟局长说了一下，孟局长不住地点头。
　　孟局长送陈燕春出来：“如此说来，周广源不仅不是特务，而且还是个进步人士。”
　　陈燕春：“这点我可以用我的党性做担保。”
　　孟局长点点头：“好吧，一会我先去市局，把你反映的情况跟市局的办案人说一下。”
　　陈燕春：“谢谢孟局长！那我上班去啦。”
　　孟局长：“真不搭我的车啦？”
　　陈燕春：“没多远，就不麻烦您啦。”
　　看着陈燕春远去，孟局长自言自语道：“单纯、善良，很像她母亲啊！”
　　
　　与此同时，兰晓竹也分别找了市政府和市公安局的领导，她愿意为周广源担保；加之刘长禄的联名担保书，以及孟局长和杜文泉多方做工作，市局决定释放周广源，但要监督劳动改造一个月。
　　刘长禄怕周广源到别的地方受欺负，向派出所和居委会提出，让周广源去他的施工队参加劳动。杜文泉和魏大嫂都无法拒绝刘长禄的请求，由刘长禄监督周广源劳动改造，他们也放心。周广源出来的第二天，就换了身旧衣服，跟着刘长禄去上班了。
　　周广源心里很清楚，自己能这么快被释放，很多人都帮了忙，包括杜文泉和魏大嫂，都不计前嫌。周广源想请大伙吃顿饭，周霞坚决不同意，一是要请的人太多，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二是那样的话显得太张扬，怕惹出新的是非。周广源想想也是，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周霞说最该感谢的是刘家，刘长禄还为他进去过，报答他们一下就行了。周广源思来想去，不知道送刘家点啥东西合适呢。
　　周广源忽然想起了一件东西.小时候父亲跟着刘父习剑，刘父总夸父亲那把宝剑是无价之宝，父亲说那把宝剑是他从外地收来的。前不久，周广源整理书籍的时候，在书柜里看到了那把宝剑，要是把它送给刘家，刘父和刘长禄肯定特别高兴。周广源遂打开书柜，拿出一个长盒子。
　　周广源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把带鞘宝剑。周广源将宝剑拿在手里，拉了出来，只见寒光闪闪，轻轻一抖，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就是父亲一直舍不得卖掉的龙泉剑。龙泉剑又名龙渊剑或七星剑，始铸于春秋战国，稀世珍品。这把剑虽是后人仿造，却也是精工细作，足以乱真。
　　周广源抱着宝剑盒来到刘家，刘家人赶忙让座。
　　周广源把宝剑盒放在炕上：“刘叔，这把宝剑不能留在我们周家了，留着迟早会惹麻烦；卖了吧，又怕将来家父归来埋怨我。您是练武之人，还是交给您保管稳当。”说着，打开盒子，将宝剑取了出来。
　　周广源只有这样说，刘家才有可能接受，若直接说送给刘家，他们肯定不接受。最近刘父正在练太极剑，苦于没有一把趁手的宝剑。周广源说将这把宝剑托他们代为保管，刘父顿时眼前一亮。刘父把宝剑接在手中，抽出来欣赏着。刘长禄也凑近了细看。
　　刘父：“真是把难得的好剑啊！”
　　刘长禄点点头：“不用试，一看就知道。”
　　周广源：“你们保管着，我就踏实了。”
　　刘父：“这么贵重的物件，我不敢接啊！”
　　周广源：“有啥不敢接的？在你们手里才是最安全的。无论谁问，您就说是家父临走前送给您的，为了让您看家护院。”
　　刘父：“成，我就这么说。”
　　周广源心里踏实了，也很得意自己脑瓜灵活。
　　周广源：“刘叔，今年是您的六十大寿，打算怎么过呀？”
　　刘父：“没那么多讲究，算了吧。”
　　张秋芬：“爸，六十大寿得过。前几天我跟长禄商量了，咱也不大办，就咱院儿里这四家子，一起吃顿饭。”
　　刘长禄：“是秋芬的主意，我觉着成。”
　　周广源：“好，我举双手赞成！咱们都沾沾刘叔的喜气儿，也增进一下院儿里人的团结。”
　　刘父：“要是这么说，我就不反对了。”
　　
　　刘长禄的施工队接到了一个临时任务，拆除永定门城门楼。
　　有了那篇《童年的记忆》的教训，周广源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一上午都沉默寡言，眼泪汪汪地埋头干活。刘长禄知道他的心思，中午休息的时候，给他卷了支烟，并给他点着。
　　刘长禄见四周没人，便小声地说：“城门楼子妨碍交通，连公交车都过不去，不拆哪成啊！”
　　周广源哽咽着：“道理我知道，就是心里难受。”
　　刘长禄：“还是忍着点儿吧，一上午好几个人问我你怎么了，我说你有点不舒服，遮掩过去了。”
　　周广源：“偏让我赶上干这个活儿，我真想从这里跳下去。”
　　刘长禄：“干吗？想给城门楼子殉葬啊？”
　　周广源：“永定门怎么能拆呢？这是作孽呀！这座城门跨越明清两代，是价值连城的国宝，是历史文物，历史见证呀！拆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了，后人会骂咱们的……”
　　刘长禄：“我求求你别说了，让人听到就麻烦了！”
　　周广源摆摆手：“现在没别人，我憋了一上午了，你就让我说说吧。岁月悠悠，殊不知经过多少春秋，永定门见证了明朝的兴衰、清朝的昏庸无能和民国的腐败黑暗。现如今建立了新社会，干吗非要拆它呢？公交车可以绕开它走嘛！左安门，右安门，辅佐永远安定门。永定门是安定的象征，拆了不吉利啊……”周广源说不下去了。
　　中午周广源就没吃饭，晚上回到家又没吃饭，一直坐在客厅里发呆。此时他有一种负罪感，就好像做了什么丢人的事。韩玉萍不敢问周广源，悄悄去问刘长禄，刘长禄只能实话实说。韩玉萍理解周广源，因为她了解周广源，周广源是个感情丰富、有情怀的人。
　　韩玉萍抚摸着周广源的肩：“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想哭，咱找个没人的地方儿，我陪着你哭。”
　　周广源搂住韩玉萍，眼泪又下来了。
　　周广源没有让韩玉萍陪着他出去，他说他不想见任何人。他让韩玉萍不要为他担心，他说今天过去就好了。
　　监督劳动改造的时间终于过去了，周广源又回到了雅玉轩。雅玉轩的人没有因为他被拘留过而嫌弃他，多数人反而劝他不要想不开，他们相信他是个好人。周广源还是变了，变得沉默了，再也不跟人开玩笑了，再也没心思下棋了；也不养虫遛鸟了，连大鼓都很少去听了。他不敢往南看，以前往南一抬眼，就能看到永定门，现在光秃秃一片。现在，除了干活就是看书，下了班就回家。
　　
　　这天晚上，院里的四户人家一起给刘父祝寿。
　　周广源买的鱼肉，杜文泉买的蛋糕和酒，魏大嫂买的各种蔬菜，刘家准备主食就成了。大家不谋而合，就是不想让刘家多花钱。眼下除了周家宽裕些，其他三家都没什么闲钱，要是让刘家自己办寿宴，刘家得大半年省吃俭用。自打新版人民币发行以后，时兴互助会，土话叫搭会。就是几户或十几户商量好，每个月每户拿出几元钱交给会长，谁家有事用钱就用互助会的钱。比如每月存五元，两年期的互助会就是每户交一百二十元，那么你在两年之内用钱的总额度就是这个数；可以分几次用，也可以一次用，总数不能超过一百二十元即可。比如谁家要买自行车或手表，或是娶媳妇聘闺女，都可以申请使用。互助会好处很多，既可以解燃眉之急，又增加了邻里之间的团结友爱。这次，刘父办六十大寿原打算用互助会的钱，但是大家都抢着买了东西，刘家就没使用互助会的钱。
　　众人给刘父敬完酒，刘父让杜文泉给大家讲讲形势，杜文泉便站起身讲了起来。杜文泉先讲了国际形势，无非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越来越孤立了，社会主义阵营则越来越壮大；随后讲了国内的形势，当然是一片大好形势喜人了；讲北京的时候，肯定要说已经开工的十大建筑，以及道路的修建、污水沟的治理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杜文泉的口才还是很不错的，声音洪亮，条理清晰，而且没有那些零七八碎的口头禅。
　　虽然他讲的东西陈燕春都知道，但她还是很乐意听。她觉得杜文泉很有水平，也很有感染力，而且显得特有男人味。虽然他们在工作中经常争吵，有时还争得脸红脖子粗，但是不影响陈燕春对杜文泉的感情。
　　周广源听得也很认真，几次带头鼓掌。在口才方面，周广源自愧不如，所以他有点嫉妒杜文泉。难怪陈燕春最终选择了杜文泉，杜文泉的确很男人。刘长禄和魏全友就更不用说了，对杜文泉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杜文泉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
　　这个晚上，是周家大院最和谐的一个晚上。就连周霞都一改往日的孤傲，逐个向大家敬酒，感谢大家联名保周广源；还借着酒劲表态，往后一定跟大家搞好团结。看着邻里间如此融洽，杜文泉很高兴，如果辖区里的群众都像今天的周家大院一样，他这个所长也就省心了。这些年来，杜文泉为了辖区的群众，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大到维护治安和抓捕敌特，小到群众的吃住行，他都操心，才三十出头就有了不少白发。
　　最高兴的是孩子们，今晚上可以敞开了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周家和刘家各有一对儿女，杜家两个女儿，魏家五个女儿，一共十一个孩子，可比上一辈人丁兴旺多了。而且这才哪到哪啊，都还得生呢。杜文泉不管别人家，反正杜家还是要生的，起码得再生俩儿子。新社会就是好，以前生五个能活俩就不错，现在很少听说有谁家孩子夭折的。这说明医疗和营养都上来了，否则杜兵就不可能活下来。如果不是杜兵早产，杜文泉都不知道医院里还有暖箱。这要是在解放前，只能眼看着早产的孩子死掉。如果不是新社会，肆虐我国多年的血吸虫病能得到控制吗？如果没有公费医疗，又得有多少人得了大病只能等死啊！看看院子里的这帮孩子，多健康，多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