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一章

　　楔子
　　和陆健相处这半年来，吕小冉发现一个问题，陆健从身到心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对于他的过去，陆健只字不提。正是三伏天，屋里热得像蒸笼，陆健却天天裹着一条长裤。他们已经订婚了，可陆健在她面前还是很拘谨，他们之间甚至没有过亲密的动作，这令吕小冉隐隐感到失落。
　　那天，吕小冉将自己刻意打扮一番，用陆健妈妈给的钥匙悄悄拧开婚房的门。陆健刚洗完澡，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动静他显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用浴巾裹住健硕的身体。吕小冉愣在了原地，她惊诧地发现，陆健雪白的小腿上爬着一道醒目的疤痕，那道疤痕如同一只血色的长虫，面目狰狞。
　　陆健避开吕小冉疑惑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穿上睡裤。对于这道伤疤，他从来不过多解释。这是光阴刻下的印迹，提醒他不要忘记过去。十几年来，只要一变天，这道伤疤就又痛又痒，往事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彻底将他淹没。
　　第一章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正是塞外平原最美丽的季节。田野罩上了丰腴的外衣，炎热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花草和瓜果混和在一起的浓郁芳香。
　　庄稼郁郁葱葱，错落有致。葵花和玉米，齐刷刷长得高过人头，连成一片。恰逢小麦成熟，金色的麦浪随风翻涌，如同闪耀的绸缎绵延千里。圆圆的西瓜静静地躺在田里，绿色的条纹泛着诱人的光芒。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渠围绕在田边，浑浊的黄河水“哗哗”流淌。
　　正值中午，天上流火。耕作的农民们已经回家午休了，只听到一两只虫子在草丛间有气无力地拉着长调，水渠里的青蛙不耐烦地“呱呱”回应两声。
　　随着簌簌的动静，一胖一瘦两个男孩，拨拉开密密麻麻的葵花叶子，正汗流浃背地从林子里钻出来，面前的这片西瓜田让他们垂涎三尺。
　　可他俩不敢贸然动手，因为就在不远处的田埂上，赫然挺立着一个用茅草搭建的简易瓜棚；瓜棚呈三角形，门口搭着一个破烂的旧竹帘，勉强能够容下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色半袖、梳着马尾辫的女孩，正蜷着腿坐在瓜棚遮挡下的一小片阴凉中。在她的脚边，蜷卧着一条黄狗，伸出红色的舌头“呼呼”喘气。
　　他们已经盯着她看了很久了，这女孩微微垂着头，后背靠在瓜棚的一面墙上，安静地一动不动。开始，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后来才发现，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看来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书里，对于这两个男孩的造访毫无察觉。
　　他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开始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进入田里，使劲拽着两颗西瓜。
　　眼瞅着就要成功了，该死的大黄狗支棱着耳朵，警觉地“汪汪”叫了起来。
　　两个男孩顿时慌了神，拔腿就跑。眼急手快的胖子闪身钻进了葵花林，瘦高个的脚却被瓜蔓绊住了。“该死。”他小声抱怨道，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倒在田里。
　　黑衣女孩这才回过神来，她惊诧地叫了一声：“大黄，快去，有人偷瓜。”
　　伴随着一阵风声，一团黄影“嗖”一下蹿到瘦高个面前，露出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咬向他的小腿。脚腕处顿时钻心地痛起来，他紧咬着嘴唇，扑打着，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好在那个女孩又喊起来：“回来吧，大黄，吓吓他就行了。”
　　显然这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它马上松开了嘴，对着他狂吠两声，摇着尾巴顺原路返了回去。瘦高个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一拐一拐地钻进了葵花林。
　　“陆健，我在这边。”林中传来胖男孩的声音，瘦高个赶紧循声过去。刚钻出林子，却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到了水渠里。水并不深，只到他的腰间，可是脚底的淤泥稀软，他的脚深深地陷了进去，他几次试图从渠里爬出来，都没有成功。折腾几下，脸上身上糊满了泥巴。这真是应了那句话，人要倒霉，喝水都塞牙。
　　他累得气喘吁吁，干脆不再挣扎，索性背一靠，倚在了渠埂上。
　　就在这时，一双结实的手突然拽住了他，使劲揪了一把。他和那个胖男孩拖泥带水同时瘫倒在了渠埂上。
　　“陆健，你没事吧？”胖男孩撩起他的裤腿，“呀，咬得这么深，剜掉了一条肉呢。”他失声叫起来。
　　“真倒霉，这个可恨的臭丫头。对了，刚子，装蒲公英的袋子呢？”陆健顾不得疼痛，咧着嘴焦急地问。那可是他们一上午的收获。
　　“喏，在这里呢。今天挖了这么多，能卖不少钱呢。”那个名叫刚子的胖男孩用手掂了掂身后的尼龙袋，黝黑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
　　“哦，赶紧离开这儿，别让人看见。”陆健松了一口气，忍着疼痛站了起来。
　　刚子扶起田埂边的自行车，陆健抱着尼龙袋子骑到了后座上，二人歪歪扭扭地向公路走去。
　　等陆健回到家里时，已经傍晚了。他轻轻推开门，可母亲还是听到了动静：“健儿，饭在锅里热着呢。”他心头一热，朝父母的房间看了看，母亲正囫囵身子在床上半躺着。
　　他的母亲，这个可怜的女人，自从生下他便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一年四季拉不断地喝汤药，可关节还是肿胀得难以弯曲。打他记事起，母亲就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做饭熬药，便是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睡梦中常听到她痛苦的呻吟。而父亲陆向阳更是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不闲着。他是厂里的机器维修工，每次回家，先把衣服上的黑沫子抖抖才进门。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油腻腻的黑灰，好像一年四季都洗不干净。
　　父母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和姐姐身上，父亲说他这辈子吃亏就吃在没有文化上，工作几十年了依然是个小职工。再苦再累，他也要供他们姐弟俩上大学。好在，他和姐姐还算争气，姐姐去年考入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而陆健，前不久也收到了那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这让操劳过度的父亲感到十分欣慰。
　　他们姐弟同时考入重点高中的消息被周围的邻居当新闻一样奔走相传，他们会抓住这件事趁机教育一下自己的孩子：瞧瞧人家老陆家的那两娃娃，真是出息，学习一个比一个好。那段时间，陆健看到，父亲的腰板明显直了，脸上的皱纹仿佛也舒展了许多。
　　他们居住的是玻璃厂的家属房，一条小巷弯弯曲曲从中穿过，巷内几十户人家都是玻璃厂的老员工。房子是玻璃厂统一建的，下半部分为砖砌，上半部分是土坯垒成，这里的人习惯称为腰线砖房。十几年前，能在隆城分一套这样的房子，是很多人的梦想。但最近几年，随着城市建设的加快，政府在城南建设了新区，许多单位和住户都搬到了新区。腰线砖房老化过时，又规划得不合理，这里渐渐沦落成了被人遗忘的贫民区。
　　巷子的尽头，那个有着棕色木头门的小院，便是陆健的家。一样破旧的腰线砖房，一样低矮的院墙。与周围邻居相比较，唯一不同的是，墙上镶着的那两个蓝色的窗户，十分醒目，让房子生色不少。这是上次厂里油机器时剩余的油漆，陆向阳拎回来正好刷完两个窗户。
　　此时，陆向阳正推门进来，他从车后座上解下一个纸包，拎着纸包进了门。
　　“爸，你回来了！快吃饭吧。”陆健赶紧到厨房为父亲盛饭。
　　“你姐呢？”陆向阳边洗手边问。
　　“陆敏，我让她到向利那看能不能借点钱。”未等他回答，母亲撩起门帘从里屋钻了出来。
　　母亲说的向利，是陆向阳的亲弟弟，陆健的二叔。他养着一辆大卡车，四处奔波为货主拉货，据说跑一趟就是好几万的货。
　　陆向阳将那个大纸包递给妻子：“这是一个月的草药，你放到干燥通风处。”
　　这个纤纤弱弱的女人，接住大纸包坐到桌边，便开始叹气：“都怪我这病身子，要不咱家也不至于这么紧巴，两孩子上学还得向别人借钱。”
　　“爸，要不我跑校吧？这样能省点儿。”陆健抬起头看看父亲，迟疑地说。
　　“那不行，高中晚自习挺重要的。再说，晚上黑灯瞎火的，新城离咱这儿有二十几里路呢。你和你姐一样，也住校去，省得我和你妈操心。”陆向阳用毛巾摸了一把脸，坚定地说。
　　陆健看了看母亲，不再吱声，母亲也陷入了沉默。他们知道，陆向阳向来说一不二，他既然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
　　陆向阳，这个当年玻璃厂出了名的硬汉子，已经是快50岁的人了，鬓角边已经有了斑白的发丝。他拢拢头发，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端起碗，温和地看看儿子，将菜里的一块肉夹到他碗里：“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你和你姐就一门心思学习，给老子好好考个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
　　陆健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不住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将两颗就要掉出来的泪珠使劲挤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