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青桐

　　春天来了，春天又来了，第五个春天来了，辛一甜走后的第五个春天来了。穆校长坐在办公室里，食指和中指交替着敲击着桌面，时缓时急，似乎夹杂着某种东西，又似乎漫不经心，毫无意义。打开左手边的抽届，拿出钥匙，向库房走去。
　　角落里，红色的金丝绒旧窗帘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尘，它所掩盖的架子鼓的轮廓依然清晰。自从辛一甜的母亲把它还回来，旧窗帘给它做了盖头，它就一直安静地呆在那里。穆校长又一次听见铿锵有力的鼓点像急风暴雨般响起来，像万马奔腾，像大河滔滔……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衣的小伙子笑吟吟地向他走来。他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想拍拍小伙子的肩。"嘭"一声响，小伙子不见了，鼓面的金丝绒腾起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五年里，他来这里多少次，小伙子就来这里多少次，腾起的灰尘就筒少次。
　　“唉，”穆校长把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的目光——虽然他是望向了墙角，可是他看不见墙，或者说，那墙只是一幕透明的薄纱——收拢回来，“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到哪儿去了呢？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也没有QQ。”这么想着，锁上库房的门转过小路走向宽宽的甬路。
　　甬路旁的梧桐树更高了，三米以下没有一根横生的枝杈。那些曾经横生的枝杈处，留下一个又一个深褐色的疤，因为不去掉它们，梧桐树就长不成这么英俊挺拔，会长成灌木的样子。此时，淡紫的花成串地开着，像半空中浮动的云彩，校园浸在淡淡的甜香里。“你不是喜欢梧桐树的笔直挺拔吗？你不是它不惧风雨吗？不是喜欢它淡紫的高雅吗？不是喜欢它的随遇而安，不争不抢吗？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它？”
　　穆校长低下头，叹口气。五年前他在职工大会上说，所有的教员工利用自己所有能利用的关系，哪怕是几十年不曾联系过的朋友同学亲戚，想办法联系到辛一甜。前两年大家热情很高，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加上没有任何结果，疲惫和失望渐渐消磨掉了人们的热情。
　　“也许，他早不在人世了。”当一位老师说出这句穆校长心里想过，却不肯，也不敢说出来的话时，他还是没有控制住，对老师吼了两句，他怕一语成谶。
　　穆校长在操场上心神不宁漫无目的地走着，几只喜鹊喳喳地叫着。都说喜鹊报喜，难道有喜事儿？想到这里，自己苦笑一下，还信这个？却又盼着喜鹊真在报喜，报辛一甜的喜。
　　两天后，穆校长收到一封来自南方的信。也许这世上真有心灵相通的说法，从传达室老张手里接过信封，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是辛一甜来的信。一改往日尽力保持信封口完整的习惯，急切地把信封口撕个长短不齐。里面除了一封大约两页纸的信外，还有一份报纸，一个光盘。他刚想打开信，又好像怕自己失望一般，先打开报纸看。
　　有一种精神，叫我是一棵梧桐
　　－－“青桐”作室创始人辛一甜专访
　　梧桐树是一种漂亮挺拔的树，它的周身散发着一种魅力，阳光，向上。当看到青桐创始人辛一甜时，我看到了一棵自始至终都在风雨中微笑的高大的梧桐。
　　漫漫成功路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辛一甜的成功之路可谓是步步为艰。在他来省城前，因为精神上曾出过问题，两次被学校开除，即使做个农民工，也被老板开除。可他没有放弃，带着自己心爱的吉它来到省城。广场上，地道桥下，都有他和同伴的身影。有时，面前的小碗里钱多一点，有时少一点，可他坚持着。三个月后，他们开始向酒吧的夜场推荐自己。他们自己创作歌词，自己谱曲，自己演唱。由于没有名气，他们的报酬很低，有时，除了交房租，每天只能吃啃馒头，吃咸菜。更可恶的是，因为给老板讨要拖欠的场费，被老板的手下用啤酒瓶子砸伤了脑袋。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只有跑更多的夜场，才能维持生计。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他创作的歌曲《梧桐树》风靡整个省城。哪里有《梧桐树》，哪里就充满着尖叫，哪里的酒吧就爆满，哪里的收入就可观。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一个高级的酒吧招聘他们为驻唱歌手。借助酒吧的名气，他们这个三人的小乐团也开始小有名气。更多的酒吧开始邀请他们，场费也是越来越高。辛一甜开始关注那些和自己一样，在街头流浪的音乐爱好者。通过筛选，他们吸收另外的三个人，开了自己的工作室，自己做词做曲，承接各种演出。一首歌，在推出之前，他们经过反复地修改，力争每一首都是精品。然而，并不是每次都能让观众满意，也被赶下过台，也有接不到演出的时候，最艰难的时候，付不出房租，几个人轮流出去打工，剩下两个在家继续创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五年过去了，现在，“青桐”音乐工作室已在省城家喻户晓。当记者问起辛一甜，是否后悔过，是否想到过放弃时，他说“我就是一棵奋力向上的梧桐，只有拼命生长，才能开花，才能结果。无论遇到什么，想一想这路边的梧桐，经过秋的凋零，冬的忍耐，来年春天又会长出新的叶，开出新的花，又会比以往高一些。这样，咬咬牙就挺过来了。”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如今，青桐在省城已有三个工作室，一个自己打理，一个小K打理，一个交给她的妻子打理。除了创作歌曲，承接演出，他们已经开始招收学员。问及以后的发展，辛一甜眼睛含着笑，说以后要在全国开办工作室。这两年先帮妻子带带女儿，妻子一个人不容易，一种甜蜜在他的脸上洋溢着。
　　是啊，做一棵不惧风雨的梧桐，坚强地努力着，拼搏着，祝辛一甜和他的青桐工作室越来越好！
　　本报记者小楠
　　下面附了一张辛一甜一家三口在工作室的照片，很幸福的样子，背景是墙上的一幅画，一条笔直的路在两旁高大的梧桐树的守护下，伸向远方。
　　穆校长带着欣喜放下报纸，打开信。
　　穆校长您好：
　　原谅我这些年的杳无音信，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如果我不能够做到真正的脱胎换骨，我的余生将会是在怎样一片黑暗中度过，像您这样爱着我的人，又怎能不时时为我担心？已为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的父母，怎么会有一个能够安度的晚年？如果那样，我就是一个不孝不义的浑蛋！
　　我走之后，为了不给自己留后路，我断绝了和一切人的联系，包括我的父母。走下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从前的辛一甜已经死了，现在，一个新生儿刚刚睁开眼睛。这个世界是全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不管是好与坏，不管是苦与甜。我挣扎着过好每一天，当我实在感到过不下去时，我就想我家院子里的梧桐树，想咱们学校的梧桐树，就在本子上画一棵又一棵梧桐，叶子从来没有分明过，只是一大团黑色，却都有笔直地树干。当啤酒瓶子在我头上开花，血从前额流过眼睛，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的那一刻，我便咬紧了牙。我相信，一个人要脱胎换骨，必须得重生，而重生，像鹰一样，得拔掉自己的旧羽毛，得经受疼痛。很高兴，我做到了。情感上，我也做到了，我们一家很幸福。
　　在第三年时，我只和强越取得了联系，并且让他保密，因为，我只是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还不足以说站住脚。我不想我的父母为我担心，所以，也没告诉他们。强越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不说，我也猜得到。您和学校的老师经常去看望我的父母，强越总帮着干地里活儿，章烨总是送钱送吃的。我父亲摔着腿那次的住院费也是章烨出的，是您安排没有课的老师轮流帮我母亲照顾。我唯一能报答你们的，就是一定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好好活，好好过。
　　今年春节，我准备回老家，想赶在学校放寒假前。让大师傅做些菜，和大家起热闹热闹。我不想去饭店，那里没有温情，没有情感，学校有家的温暖。另外，南方的天气虽然温暖，但是和我们北方相比，更加潮湿，对在北方住惯的老人来说，不适合，容易患风湿病。我想，给我的父母雇个保姆，让他们仍在北方安度晚年，我常坐飞机回家看看，也就几个小时的事儿。
　　祝您心情愉快，越来越帅！
　　辛一甜敬上
　　11月4日晚
　　“这臭小子，祝我这个老头子越来越帅，”穆校长高兴得像个孩子，自言自语，“我帅吗？呵呵。”
　　穆校长合上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是养了一下神，然后拿起随信寄过来的一张名为《梧桐树》的唱片。不用说，这是辛一甜的专辑。放进VCD,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当黑夜淹没眼睛
　　交错的街唱着孤单的寒冷
　　越过肩头的风弹着期待和迷濛
　　把自己抱紧未来用青春叫醒
　　任闪烁的霓虹不停摇摆
　　奔跑的路上从来不停
　　我是一棵
　　阳光下风雨中奋力的梧桐
　　从不奢望谁的青睐
　　烈日下倔强的昂起头
　　心底的爱你最懂
　　
　　当黎明打开沉睡的时钟
　　时光交错的街唱着勇往直前的梦
　　头顶变暖的云画着辛酸和彩虹
　　把自己抱紧未来用坚强叫醒
　　任苦涩的泪水浸湿身影
　　奔跑的路上从来不停
　　我是一棵
　　阳光下风雨中奋力的梧桐
　　从不奢望谁的青睐
　　烈日下倔强的昂起头
　　心底的爱你最懂
　　
　　穆校长听了一遍又一遍，不禁轻轻地哼唱起来。
　　后来，学校的音乐社团改为青桐社团。
　　后来，县长邀请辛一甜回到家乡为学子们做励志报告，并对他的事迹在电台进行了连续报，县文化办公室以他的名义开了青桐少年宫。
　　在所有的演讲开头，在所有的演出开头，他总是先说一句话，“我是一棵阳光下风雨中奋力的梧桐”，于是，梧桐树在人们的心中，不再仅仅是漂亮，不再仅仅是一种观赏的树。
　　像梧桐树一样，在阳光下风雨中奋力地生长，真好。人们说。
　　
　　2011年初稿
　　2019.10.18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