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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离开

作品名称:青桐      作者:浪花墨馨      发布时间:2019-11-06 19:06:49      字数:4265

  “哐当”一声响,惊动了在院子里洗菜的母亲。母亲陋着窗户向屋里一看,辛一甜倒在地上,椅子翻在身边,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跌跌撞撞跑进—迎面的桌子上,是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药瓶和药盒。辛一甜趴在地上,身子下面是吉它。母亲吃力地把辛一甜的身体翻过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一甜……一甜……一甜哪……”母亲一边拍着辛一甜的脸,一边哭着,一边喊着。
  “妈,”辛一甜吃力抬一下眼皮,“快打120,去……医……”说完又闭眼睛。
  “嗯,嗯。”母亲哆嗦着双手,从口袋里拿出老年机,却一时忘了解锁键是哪个。把辛一甜轻轻放到地上,又跌跌撞撞跑出去,没看到院子里的小马扎,又绊了一脚,爬起来接着跑,一边跑一边喊“救人啊,救人啊——”出门右拐跑向邻居家。折到喊声,邻居们只要在家的,都涌进院子,跑进小屋。
  “吐,吐,让他吐!安眠药吐了就没事儿了!”一位邻居说,“来,快点抠嘴!抠嘴!”
  另一个邻居跪在地上,左手虎口拢住下巴,大拇指和另外四根手指夹住两腮用力捏。辛一甜的上下牙齿间有了一些缝。邻居的脸胀得通红,终于两齿间的缝隙能伸进去一根手指了。邻居把右手一食指伸进去胡乱地搅着,辛一甜也没有什么要呕吐的迹象。
  另一位邻居的电话铃猛得响起。
  “救护车到你们村口了,往哪走?”
  “村口有一个穿蓝衣服的在等你们。”
  “看见了,看见了,正走,正走。”
  救护车的喇叭声将夏日的炎热切开了一个口子。
  辛一甜醒来时,只觉得有点恶心,浑身无力,矇眬中看到了一片白色,清醒的大脑告诉他身在何处。
  慢慢睁开眼,母亲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她似乎一直这样看着她,生怕错过他苏醒的第一时间,看他睁开眼睛,母亲直起腰,坐在床沿上。
  “妈。”辛一甜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想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眼里却噙着泪花。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把他的手指收向掌心,然后自己的两只手把它紧紧地包住,就像保护一件失手就会碎掉的宝贝。
  “大娘,热水给您。该打饭了,小伙子吃点啥?”邻床的病人家属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快人快语。
  “谢谢,谢谢啊!”母亲一边接过热水瓶,一边道着谢。
  “大娘,谢啥谢,捎带脚儿的事儿。”
  “一甜,吃点啥?”
  本来,辛一甜会么也不想吃,但是看到母亲满含期待的眼神,心软了,“小米粥吧!”
  “好嘞!包子要吗?花卷呢?烙饼要吗?……”母亲像是玉米卖了顶好的价钱,兴奋地一个劲儿问。
  “妈,我又不是个小胖猪儿,哪吃得了那么多呀?”辛一甜笑着摇摇头,妈妈高兴起来真像一个小孩子。
  “你个臭小子!”母亲松开手,拿起不锈钢饭盒,轻快地走出病房门。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每个床位都有人。一个是胃癌,五十多岁,来自农村的一位大妈。据说切除一部分胃后,只要注意饮食,少食多餐,多吃比较软的食物和流食,不扩散的话是可以活到比较满意的年龄的,不过,因为化疗,头发已经没有几根了。另一个是个小女孩儿,十一二岁的样子,由于持续的低烧,现在正处于各种检查之中。小女孩儿此刻正拿着课本,坚持着背课文。剩下一个就是帮着打热水的妇女的丈夫了。今年三十八岁,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条腿断了,估计好了以后也干不了什么重活。现在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出院后干点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为了好好活着才来到这个到处弥漫着药味的世界,只有他,只有他辛一甜这个混蛋与众不同,是为了与生的美好永别而来到这里。
  “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着。”一个念头像撕破暗沉天空的闪电,在他的脑海中迸发出一道耀眼的光。他忽地坐起来,两眼冒光。
  “咋了,小伙子?”正在给丈夫喂饭的妇女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饭勺“当”地掉到了不锈钢饭盆里。
  “阿姨,没事儿,我饿。”辛一甜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这孩子,吓死人了!给!”那妇女说着递过一个包子。
  “不用,不用。”正推辞着,母亲进来了。
  “妈,我饿,我得吃仨包子!”
  “好好,咱买五个。”母亲放下小米粥,又乐呵呵地大步向外走。走出病房门,赶紧拨通穆校长的电话,“穆校长,你们谁也别再来了,他没事儿了,明天我们就能出院。”
  从医院回来后,辛一甜就变了,变得一言不发。他从学校借回来架子鼓,又买了吉他,还有电子琴,这些乐器成了他的语言。他把自己整天关在屋子里,不停地写,不停地弹,不停地唱。不分早晚,不分黑夜与白昼。累了,就睡;渴了,就喝,不管是热水还是凉水;饿了,就吃,不管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醒了就写,写了就弹,就敲,就唱。小小的卧室里,桌子上,地上,床上,到处是揉皱的纸团。
  生活得继续,一家子得活着,得攒给辛一甜治病的钱啊!父亲又出外打工了,母亲得照顾那几亩地还有这个随时都不知要出什么状况的儿子。母亲总是在他的房间里备好足够的水,足够的食物,从不敢和他说一句话,他有时对母亲笑笑,有时自顾自地写着,敲着,弹着,唱着,有时,对着母亲点点头,母亲总是一种惊恐不安的样子。母亲从不敢在他的房间里多呆一下,放下食物和水就赶紧走开,她常常透过拉得严严实实窗帘的缝隙,偷偷向里张望,虽然大多时候连个身影也看不见。她常常偷偷地叹气,偷偷地用手背擦着眼角。除此之外,她隔三差五去邻居家道歉,邻居们都劝她不要往心里去,大家习惯了就好了,孩子能高兴干点事儿,不再想不开就好了。此时,她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温暖,就又不禁用袖子擦擦泪。一个邻居的儿媳带着三个月的孩子回娘家住了,两个邻居的孙子孙女也去姥姥家住了,每天接送上下学平白多了许多麻烦,还有上夜班的小两口现在去别处租房子住了。这些,她都知道。邻居们没有人怪她,还老劝她,平时包个饺子,炸个麻花,有了个什么稀罕吃的,也不断送过来,更别说家里种的各种菜了。
  辛一甜桌子上三个厚厚的硬皮本子,因为笔尖的痕迹和墨水的滋养,变得更厚了。当它们的每一页上都没有空白时,时光已过了三个多月。
  深秋的天气越来越冷了。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深深浅浅的黄色和深深浅浅的绿色揉在一起,明亮而又柔和。一片叶子在清晨的风中打着旋儿落下来。“唉,”辛一甜的母亲看着这片叶子落在冷清清的院子里,又叹口气。
  辛一甜洗好脸,刷好牙,穿上一套干净的牛仔服,头发已经是很长了,前额处盖着眼,后脑处齐着脖子,还好,找到了一个皮筋,把前额的头发和头顶的头发紧紧箍在一起,梳了一个冲天辫儿。上下嘴唇和下巴的胡子,看上去就像一只仰面蜷缩,露着一小块肚皮的刺猬,一根根刺像钢针乍开。脸色因为长期缺少旭光的照射而显得苍白,却看起来很细腻,有那么一点儿肤如凝脂的感觉。深陷的眼窝里,却藏着一又炯炯有神的眼睛。
  “妈!”久违的呼唤把正在院时择菜的母亲惊得手一哆嗦,几根香菜掉在地上。
  “你——”看到他的装束,看到他背后的吉它,母亲只说出一个字,就张大了嘴巴,然后,扔掉香菜,跑过去,一下子把他抱住。
  “你要干嘛?”焦急、困惑、担忧和恐惧,泪在眼里流淌下来,“儿啊,咱不干傻事儿啊,不干!”一边说,一边搂着辛一甜的腰,双手在腰后死死扣住。
  辛一甜尽力温柔地掰开母亲的手,又尽力温柔地把母亲推到两步以外。
  “扑通”辛一甜跪下,“妈,对不住了,儿子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我要出去闯荡闯荡。”他顿了顿,又说,“您别拦我,拦也拦不住。”磕了三个响头,辛一甜站起身,把泪水流满面的母亲抱在怀里,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妈,我去给邻居们道个歉。”他把母亲松开。
  “我给你作伴儿。”
  “不用,”辛一甜用大拇指揩去母亲的泪,“你儿子现在好了,不是个混蛋,放心吧!”
  “婶儿,对不住了,这么长时间把你们闹得也够呛,”辛一甜来到第一个邻居家,“我走后,还请婶儿多到我家走走,多给也说说话儿,我妈不容易。”说完,深深鞠个躬,停留三四秒的时间。
  一家一家道过歉,他回到院子里,“告诉我爸,别担心我。”他再次抱抱母亲,就大踏步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这个南方的大城市经济发达,这个南方的大城市富人成堆,这个南方的大城市生存艰辛,这个南方的大城市喧嚣热闹,这个南方的大城市寂寞冷清,这个南方的大城市遍地黄金,这个南方的大城市物价超高,这个南方的大城市充溢着流浪,这个南方的大城市充满诱惑……它以无限包容的胸怀,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各个阶层,各种身份的人。只要你来,它便接纳,只要你肯努力,收获一定与付出成正比,不偏袒谁,也不欺负谁,它是一个成就梦想的地方。
  此时,北方的家乡正是秋风紧,秋风凉的时节。这座城市的平均气温仍在28度左右。随着火车与家乡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辛一甜的衣服越来越薄。远离家乡,举目不亲,孑然一身,有时也是一种解脱,一种自由,一种力量。
  当他出现在车站大厅门口时,牛仔服已经不见了。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胸前印着英文fighting,英文下是一只强有力的拳头。一条藏蓝色刚过膝的运动短裤,一双白色单网运动鞋,头上的棒球帽依然是黑色的那顶。他眯着眼,适应一下十点钟强烈的光线。有吉它的弹唱传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在车站广场的阳光里,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正在弹着吉它,唱着歌,地上放着一个鞋盒,不时有路过的人弯下腰,在盒子里扔下一张纸币。辛一甜看了十来分钟,微微一笑,烂熟于心的计划开始实施。
  他走进阳光,在离那两个年轻人十来米的地方站住,把背包放在地上,从吉它包里拿出吉它,斜挎在肩上,把帽子帽壳向上放在地上,开始弹唱。半曲未到,旁边的弹唱戛然而止。他继续弹,只是脸上零出一丝微笑,就如同猎手看见猎物即将进入陷阱的自信与得意。
  两个小伙子收了工,大大咧咧地冲他走来。
  “小子,知道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儿?”穿花格子半袖的高个儿问,头向左微倾,像打节奏一样点着,腿也跟着节奏抖着。
  “谁占就是谁的!”辛一甜故意一脸的不屑。
  “咣”花格子一拳打到辛一甜腮邦子上,有血嘴角流出来,没能流到下巴,就停了。
  “行,别打了!”另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说,“估计你也是新来乍到,不懂规矩。这地儿是我俩的,你走,再来见一次打一次!”
  “哥,哥!”辛一甜连声叫着,“我哪儿也不去,就跟你们干。钱归你们,只要有地儿睡觉,有口饭吃就行。”
  “叫谁哥?”花格子衬衣又举起拳头,辛一甜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
  “行了”,眼镜声调很低的两个字把拳头定在空中,三四秒后,它又回到主人身边。
  “都有什么吃饭的本事?”
  “我会作词,会作曲,会唱歌,吉它电子琴架子鼓都会,也会跳点街舞。”辛一甜看着眼镜的眼晴,无比真诚地说。
  “行吧,”眼镜考虑一下,点头同意,“不过,不能按你说的,既然一起干就是兄弟,除掉日常开销,剩下的钱平均分。”
  辛一甜在来到这个城市的两个小时内,解决了吃住问题,而且能马上挣钱,不用担心再挨揍。他们和辛一甜上次南下的住所基本一样——阁楼,只是大了一些。
  三个年轻人,在这一片土地上,一起在辉煌灿烂的城市里追逐自己辉煌灿烂的梦想,用汗水和泪水,努力扎根,发芽,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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