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两半屯(5)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07-15 07:53:57 字数:3091
三爷的大车停在路上。
三爷走到车前,崔哑巴在离大车几米远的地方站定,可怜巴巴地望着三爷。车上装着不少喂马的青草。三爷走过去,把雨中的崔哑巴拦腰抱起,扔在了大车里的青草上。
“驾!”
风雨中,大车驶出了刘家窝棚。
三爷不见了。
两半屯里人说,三爷肯定是死了,他死也不得好死。
报应。
就在家里人找疯了的时候,三爷正倒在女儿山上,一口一口地喂了狼,应了那句死都不得好死。三爷一生好色,死都死在女儿山上。三爷活着的时候,常说这样一句话:活着时候对得起自个儿,死了喂狗都不寻思。
夜,墨一样的黑,隐没世上丑恶的同时,把美好也隐没了。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空间,两半屯就不算什么了,谁生谁死就更不算什么了。
“三爷——”
“孩他爹——”
夜色中,有人在喊三爷的名字。
爷们、娘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打破了两半屯的宁静。狗们不再狂咬,支棱着耳朵认真的听,象是在辨别谁的声音。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谁的魂儿丢了,唤魂呢。
有人哭得凄凄惨惨,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崔哑巴。
崔哑巴喊不出,只是哭,哭得邪乎着呢,鼻涕一把泪一把,险些把炕坯拍碎。她那哭法,不能叫做哭,应该叫做嚎。哑巴数叨不出,靠声大。
两半屯人瞅着崔哑巴就有些纳闷,你是三爷的什么人,怎么跟死了汉子似的?
崔哑巴不是两半屯人,是三爷从外地把崔哑巴领回两半屯的。从崔哑巴走进两半屯那天起,就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屯里没人把她当正经人看待,正经人谁跟三爷狗搭连环?两半屯人大多都讲究个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什么事儿都讲究个名份,名不正则言不顺。崔哑巴有什么名份?是三爷的小老婆?不是。是三爷家雇的小老妈?也不是。
说不清道不明。
起初,两半屯里风言风语,有说是三爷杀了崔哑巴汉子,杀人越货,劫来崔哑巴做小,官府不让,就猫狗似的养在家里;还有的说,是崔哑巴家乡遭了水灾,粮食颗粒无收,饥民遍野,是三爷用一桶马料换的。咋说的都有,不知道谁说的是正路子。
崔哑巴五十多岁,身材娇小,皮肤嫩豆腐似的,可见其年轻时的风韵。三爷眼眶高,也是见多识广,没点风韵,你就是露水珠儿,也滚不到三爷的草叶上。三爷愿意跟俊女人在一起,能让他赏心悦目。三爷做事,全是给漂亮女人看呢,假如这世界没了女人,别说做事儿,三爷活都不活,第一个自杀。
崔哑巴到底是怎样来的两半屯?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
谁?
那就是他们自己。
崔哑巴是吉林省榆树县人。那地方风水不错,女人生出来皮肤就白,一白就俊。崔哑巴生活的屯子,从没出过哑巴;崔哑巴出生时也不哑,后来得病吃错了药,辜负了那张嘴。崔哑巴长大后,嫁不出去,谁愿意娶个哑巴进门,就守在家里。爹妈本来就不想让她嫁人,就养在家里,没亏吃。谁知那天王媒婆进门,把崔哑巴的父母说活了心,就把女儿像水似的给倒出去了。
王媒婆何许人也?长着一张抹蜜的嘴,死人能给你说活,花花肠子多,给她点好处,啥缺德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坑老人了。
屯子里的付老三媳妇,让王媒婆坑了一辈子,有苦说不出。付老三家里穷,一年有半年揭不开锅,把姑娘介绍给他,等于把姑娘推进了火坑。穷也不说啥,三穷三富过到老,没准马粪蛋还有发烧的时候。再说,付老三腿脚不好使,地不平,是个瘸子。把姑娘嫁给这样的人家,日子还有个奔头?
相亲那天,可忙坏了王媒婆,撒尿的工夫都腾不出来。先到前院借了一挂车马,拴在付瘸子家槽头,又去后院借了一口平底儿煎饼锅。
借这些玩艺有啥用?
别问。
王媒婆自有名堂。
姑娘进院,王媒婆腚后跟上,指着那车那马,脸不红不白的说:
“看着没,这大车大马,都是人家的。”
姑娘进屋,见付瘸子正蹲在锅台那儿摊煎饼,人长得怪清秀。
王媒婆抢前一步,拿起一张煎饼递给姑娘,紧着问:
“摊(瘫)的好不好?”
“摊(瘫)的好。”
姑娘没想到,这一回答竟遗恨终生。她与付瘸子一面之交,便铁定了婚姻。
结婚那天,姑娘见自己的如意郎君走路一颠一颠的,傻眼了。
“傻啥?当初不是没问过你。问你瘫的好不好,你说瘫的好。”
王媒婆抓着了理。
姑娘哭了。
哭有啥用?事到如今,不上车更丢人现眼。一狠心,姑娘上了迎亲的彩车。心想:瘫就瘫吧,天生就这命。认命吧,反正他家有家底,那挂车马还不够吃个三年两载的。
谁知彩车一进小院,姑娘就觉着空落落的,缺点啥。
“车呢?马呢?”
姑娘问。
“问谁呢?当初不告诉你了吗? 这大车大马都是人家的,都是人家的。”
王媒婆得理不让人。
坑人不?
王媒婆出面,崔哑巴爹妈一狠心,就把崔哑巴嫁给了刘家窝棚的刘光腚。
刘光腚,听这名字就不是啥好货,谁听了都得筋一下鼻子。王媒婆话里话外的点过,说刘光腚缺点心眼,可人本份,家里光景好。刘光腚的雅号,要是因为家里穷,买不起衣裳裤子穿落下的,也不是啥砢碜事儿,俗话说:人没外号不发家嘛。许是刘家祖上谁做了缺德事儿,不是拆桥就是挖路,再不就是抱谁家孩子下井了,上辈不找下辈找,这辈儿找上来。刘光腚托生成人时,就是不哭不闹,开口便笑,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刘家窝棚有上百年的历史,头一回经历这事,就当事论理了好几年。有那通天晓地者,说这孩子不是凡胎,一生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登基坐殿,一条是黄泉路短,三岁左右哪来回哪。老天爷指明的两条路,那孩子都没走,最后走成了刘光腚。
刘光腚小时晚省事,放在炕上没人管,一躺一天,一声不哭。一次,光腚他妈回娘家没赶回来,一天一夜没吃奶的刘光腚咂咂手指,就完了。好多年之后,屯里人才发现,省事儿的孩子不见起是啥好孩子,刘家生了个傻不傻苶不苶这么个主。
又有智者说:这孩子全仗傻了,不傻活不到今天。
小的时候,那孩子不叫刘光腚;二十多年之后,刘光腚长到苞米杆高时,才像受皇封似的,落下这难听的绰号。两半屯的日子太平淡,除过大年蹦蹦戏班子来屯里搭次台子,太多的寂寞日子就有点难熬。谁家死个猫,也能谈论三天。屯里人最感兴趣的,就是谁和谁在草垛里搞破鞋,让谁看到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儿。遗憾的是,这类事儿在刘家窝棚很少发生。
日子嘛,难熬也得熬。
屯里人没戏看,就常把刘光腚当猴耍。一次,一位也够缺德的主,拿着一根麻花逗他。
“你敢在屯子里脱光腚跑一圈,我给你一根麻花。”
刘光腚哪是抗逗的主,真就脱光腚颠着那二两零碎,围刘家窝棚绕场一周,丢尽了祖上的脸面。崔哑巴嫁给这么个货,族亲四邻都觉着门当户对,天地之合。
崔哑巴只是个哑巴,不傻不苶,且耳聪目明,对什么事儿心里都有个谱。爹妈把她嫁给刘光腚,崔哑巴打心眼儿里往外不乐意,可也没去投井,没去压弯歪脖树,哭一回闹一回拉倒。
有一天,不知怎么,崔哑巴爹妈反过磨磨,又不想把女儿嫁给刘光腚,宁可当猪养在家里。怎奈花光了刘家的财礼钱,无法赖账。崔哑巴恨爹妈不把她当人,你不叫我嫁给他,我偏嫁给他,你们不就想把我推出去么?不推我都出去。
崔哑巴倔。
崔哑巴真就嫁给了刘光腚。
出嫁那天,大娘用线绳给她开了脸,崔哑巴本来就白净的脸,更细嫩。崔哑巴坐在镜子前,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自己,单眼皮儿,弯弯一双含笑眼;翘鼻子,翘得适中;圆下巴,一脸的柔情。崔哑巴今天是新娘打扮,一身水红色衣裤,连鞋都是红的,插了满头鲜花,连崔哑巴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仙女下凡。
刘光腚家有钱,王媒婆没说假话,出手还大方,舍给她一头毛驴,算是对她说和这出婚事儿的犒劳。刘光腚家还挺要脸儿,婚事办得挺象样,三套马的大车披红挂花,一路马挂銮铃,够气派。
崔哑巴暗自寻思,就凭这排场,没白脱生一世女人,没白出嫁一回,哪怕第二天投井,值了。
“一拜天地……”
支宾拉着长声喊,那边儿人们跟着起哄,按着刘光腚和崔哑巴磕头,小孩儿们等不及了,冲上前把盘里的糖块抢个溜溜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