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意外

　　陈栋梁跟着张老先生一路上说着些无关疼痒的闲话，忽然，张老先生回头认真地盯着陈栋梁问：“听说你马上要结婚成家了？”
　　“是，不过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可我爹我娘心里着急。”
　　“你这孩子，多大了？爹娘能不着急吗？跟你一样大的孩子早都过了这道门槛了，你还在门外溜达，爹娘看人家的孩子都有窝有家的，你还一个人晃荡，能安生得了？”张老先生笑了笑，“听你爹说，你现在心里野，有想法。年轻人嘛，心野点儿不是坏事儿，但要野到正路上去，话又说回来，单心野不行，还得有想法。依我看啊，你这孩子行！”
　　陈栋梁很难为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平时他觉得张老先生是大人，与自己不在一个年龄上，和爹一个年龄上的人，心里应该和爹一样的想法，今儿听他这么一唠，还真说不准他是哪个年龄的人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张老先生，觉得有些不认识张老先生了。是他张老先生见的世面多了，心里开通，还是他原本就心里开通？爹心里要是能有他这样开通多好！
　　“能跟我说说你有啥想法不？”张老先生也看了一眼陈栋梁，脸上一直笑着。
　　“这个……我还真说不好。”陈栋梁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就只想着不能跟爹一样一辈子这样吃苦受累还没挣出啥儿来，还没有想好咋的。”他挠了挠头，心里真的想跟张老先生说说自己的想法，可爹的那句话一下子在脑袋里炸开了——别屎没出来屁打雷，兑现不了的话会落得别人笑话。
　　“能这样想就不错。”张老先生赞同地点点头，“走家窜户的我见的人不算少，像你这样的孩子我还真没有见过几个。”
　　这一点，陈栋梁心里知道，平日里跟那几个和自己年龄大小差不多的伙伴唠家常时，他们不遮不掩地说就只想娶个女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没有哪个说要想着法儿把家收拾得日子好过一些。和他们说自己的想法，他们还撇嘴，从那以后，自己就不跟他们唠家常了，更不会跟他们再说自己的想法，只是今儿没有想到张老先生会对自己这样说。
　　“前几天你爹跟我这样说你，我也没有说啥东西，随口劝了你爹两句，也不知道他听进心里没有。我说啊，不管啥时候，年轻人要是心不野，再没有啥子想法，这个人就一辈子没有啥出息。我倒想让我跟前的两个孩子心野有想法，可他们不是那块料，就是我拿鞭子从屁股后面抽着，他们的心也野不起来，也不会有啥子想法。我就琢磨着你这孩子咋的就没有生到我家里去呢？你这孩子要是生在我家里，只要你的心不野到邪路上去，爱咋的就咋的。可惜呀，你没有生在我家里。”张老先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我的孩子啊，你结不结婚我都不管你，放开了你的手脚随你扑腾去，扑腾出头脸了，还怕讨不到女人？扑腾不出来，你也就心甘了。不过，这些我可不敢跟你爹唠。跟他唠，他还会认为我巴望着你这辈子打光棍儿呢。没有办法，你生在那个家里，眼下也只能按着那个家里的想法先把婚结了，然后再依着自己的想法去扑腾去。可那时候再扑腾，顾虑的就多了，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是一家人了，扑腾得好坏家里的人都在看着你吃饭呢。”
　　陈栋梁给张老先生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自己还真没有想到这一步。这个婚不结了？不能，爹娘的心不能伤了。伤了爹娘的心就是不孝顺。他抬头看着张老先生，眨磨了两下眼。
　　“孩子，我没有别的啥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生在不同的家里，要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但不论要考虑啥，都得考虑周到了，不能耽误自己也不能耽误了家。”张老先生见陈栋梁这样看他，急忙解释说。这时他也有些后悔自己讲话太心急了，虽说自己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可毕竟自己跟这孩子没有咋的接触过，脾气秉性自己也不清楚，万一这话说得不合这孩子的心思，嘴上不说，这孩子心里也会埋怨。自己今儿咋的会出这样莽撞的差错呢？
　　“张老先生，你误解我的想法了。”陈栋梁似乎看出了张老先生的心思，“其实，我是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说实话，我早就从话匣子里听说外面承包了，也一直想着出去闯闯，可我家眼下这种情况，爹娘都不同意我出去，一直催着我成亲。刚才你那么一说，倒是把我给说个激灵，这亲不能不成，成亲后的家不能不顾。不成亲，爹娘着急。成亲，我就有绊绳了，拴着就耍不开手脚了。不管成不成亲我都犯难。我又不愿意像别人那样，你说着该咋的吧。”
　　张老先生这才放心地一笑，如果这孩子像自己刚才担心的那样小心眼儿，将来也不会扑腾出啥子头脸。孩子这样说，能看出这孩子心不窄，既然孩子这样知理，自己也该帮帮他，哪怕是帮他出出主意。说心里话，自己也不知咋的了，从见到这孩子那一眼起，就觉得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这孩子招人疼。他抬手拍了拍陈栋梁的肩，说：“这个你也别急，先按你爹娘的意思把婚结了，后面的事儿再说。到时候我跟你爹娘唠唠，说不准我的话他们老两口子能听得进去。”
　　陈栋梁听张老先生这么一说，感觉心底猛地一轻，终于找到能替自己说话的人了。如果张老先生真的能帮自己在爹娘面前说叨说叨，还真没准儿爹娘就想明白了。爹娘要是想得明白了，家里有马花伺候着爹娘，自己就可以在外面就能甩开手脚扑腾几年了，就不信这辈子扑腾不出头脸来。
　　就这样陈栋梁跟着张老先生一路说着与平时不同的家常来到张老先生家里。
　　张老先生的家里早有人在等着张老先生了，见张老先生回来，来人急急忙忙地就迎了上来，嘴里火烧火燎地说：“张老先生，你赶快去我家给我孩子看看吧，也不知道咋的，从早起睁开眼就咳嗽，咳嗽得厉害，还吐血。急得他娘都哭了好几阵了。我在你家也等了一阵了。”
　　“好吧，我这开两个方子抓几服药就跟你去。”张老先生安慰着来人，从肩上取下跟了他多年的药包往抽屉案上一放，拉开抽屉，拿出笔和处方笺，先是给二嘎子写了个方子，接着又与瘦孩子的女人琢磨着开了几味药。方子写完后，他又忙着抓药。
　　来人虽说等得焦急，俗话说得好，紧病慢先生，何况先生这还有药要抓，总不能把先生强背回家去吧。他不停地搓着手，两眼盯着张老先生前前后后地转。
　　张老先生抓好药，把二嘎子的药和瘦孩子女人的药分开了，给陈栋梁讲了几句用药小心的去处。然后背起药包随来人疾疾慌慌地出了家门。
　　陈栋梁拎着两个药包往回走从张老先生家出来之后，心里来回琢磨着张老先生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张老先生的话虽说得不多，可让人听了心里热乎。要是爹娘能像张老先生这么想，那就好了。就这样，陈栋梁的心里颠来倒去地回味着张老先生的话，试图从中能够找出可以说通爹娘的来头。可是，琢磨来又琢磨去，他总觉得自己找不出一丁点儿可以说通爹娘的地方，爹娘现在一门心思就是要自己成家，别的啥也听不进去。眼下自己只有先把亲成了，再想着别的方法，实在不行，就请张老先生帮忙说说，想必会像张老先生说的那样能够说得通。
　　“你这孩子咋的才回？”陈栋梁正想着以后咋的才能说通爹娘，栋梁爹跑得一头大汗迎面过来，老远就这样喘着粗气怪罪说。说完，他放慢了步子，整个身子也随着喘气一抻一弓地晃动着，“你这孩子，就是让人不省心，你娘在家都急死了。出来都一大早了，到现在才走到这儿。你娘催我几次让我来接接你。”
　　“爹！”陈栋梁在爹面前停住了脚步，“不是我怪你和娘，我都二十多的人了，又不是孩子。再说，到张老先生家来回就这几步道儿，我还能走丢了？”
　　“知道你走不丢，出来这么一个清早了，到现在也不见个影儿，也不知道道儿上是不是出了啥事儿，我和你娘心里能踏实？”栋梁爹瞅着儿子。
　　“就这么一个来回，也没有多长时间呀。是你和娘的心里急。”陈栋梁看着气儿还没有喘匀的爹，心里还真的有些疼了，爹这慌里慌张地跑了一头大汗，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自己都已经是成人了，在爹和娘的心里仍是个孩子，说出去别人都会笑话，爹娘这样，像别人家没有养过儿子似的。他静静地看了爹一阵，说：“爹，我没事儿，咱回家吧。”
　　“你是没事儿，不知道你娘现在在家里咋着急呢。”栋梁爹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转回身，说，“记住了，不管你长到多大，哪怕是七老八十，在爹和娘的心里你都是孩子，离开一步，爹和娘都揪心。”
　　“爹，我知道。咱回吧。”陈栋梁对着爹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啥了。
　　栋梁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去接陈栋梁手里的药包子。
　　“爹，我拎着吧，这又不沉。再说，咱们这样一倒腾手，容易把他俩的药弄混了。”陈栋梁撇开爹伸过来的手。
　　“爹知道不沉，就几包药能沉到哪儿去？爹是看你拎着它心里别扭。”栋梁爹看了一眼儿子，“就这几包药还能混了？嘎子的药我认识。”
　　陈栋梁还是没有把手中的药包子交给爹，径自在爹的前面往回走。他不敢回头看爹，也不敢在心里想爹，因为他现在觉得心里更疼。
　　栋梁爹跟在儿子的身后，不大认识地盯着儿子的后背看，儿子真的长大啦？是不是真像张老先生说的那样，该放手让他扑腾了？谁的孩子谁知道，可自己的孩子自己现在倒觉得不认识了。自打小到现在，孩子是在自己眼前长大的，从来都没有觉得过这孩子像眼下这样生分过。孩子是打哪儿开始变得慢慢自己觉得跟以前不大一样的呢？他低下头开始在心里捋着儿子以前的方方面面。捋来捋去，还是没能捋出啥子头绪来。这孩子平时不出屋不出院的，最多只不过和邻居的几个孩子在一块说说笑笑，哪儿就会变了呢？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腾着儿子以前的去去来来，忽地，他想起了那个话匣子。对，应该是它惹的祸，这孩子就是从有了那个话匣子之后会开始变的！前一段时间，承包的事儿还没有落实，这孩子就叨咕说话匣子里早就说承包了，还叨咕说有不少人去了沿海一带打工挣钱。从那之后，这孩子就心慢慢野了，心里也就开始有想法了。这话匣子里也不知道整天都说些啥子东西，能让这孩子这样？他咂磨着嘴寻思着，没留心一脚踢到了路上的石头，疼得他哎呀哦一声一屁股墩坐到了地上，抱起脚，脱去鞋，用手揉着脚趾头，嘴巴还撅着往脚趾头上吹着气。
　　陈栋梁在前面听到爹的叫喊，登时停住了脚步，转回头，发现爹一屁股坐到地上，马上就三步两步地奔了回来。他弯下腰，瞅着爹踢得肿了起来的脚趾头，嘴里不停地问爹要不要紧，然后也撅起嘴巴往爹的脚趾头上吹气。
　　栋梁爹摇摇头，对儿子说不疼，没事儿。能不疼吗？几个脚趾头眨眼间就乌紫乌紫地肿了起来，根根都涨粗了不少。他瞅着撅着嘴巴往自己脚趾头上吹气的儿子，心里又是一阵一阵地热，看来儿子是长大了，懂事儿了，知道心疼爹娘了。
　　“爹，还是去张老先生那儿看看吧。你看，脚趾头都肿得这么老粗了。”陈栋梁心疼地看着爹，说，“里面都淤血了，还是看看去吧。”
　　“你这孩子，爹说没事就没事，也不是踢一回两回了，有个一两天就好了。”栋梁爹咧着嘴说，“爹这脚没那么金贵，土命人，沾几天土就好了。”
　　陈栋梁知道，不管自己再说啥子爹都不会去看的，不是爹的脚不金贵，爹也不是土命，也不是因为爹舍不得花钱，是因为没钱可花。话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可现在家里是一个萝卜好几个坑儿在等着，一分钱掂量着花还有好多的窟窿在等着填呢！谁都知道疼着难受，谁都知道肿着也难受，没钱也就没辙了，只好忍着。想想村子里的好多人都是这样，就拿嘎子爹来说吧，本来是能够治好的，就因为忍着，结果把命忍没了。虽说爹这点儿伤还不至于那样严重到要命的地步，有药吃着，要比就这样好得快得多，人也少受不少的罪。
　　“走吧！扶我起来。”栋梁爹伸着那条踢了脚趾头的腿，虽然有儿子扶着，他龇牙咧嘴地憋着气，另一条腿十分费力站起来。
　　“爹，这能走吗？”陈栋梁看着爹疼痛难忍的样子，担心地问。
　　“这点儿伤不算啥啊！能走。”栋梁爹看一眼儿子，翘着那只伤脚让儿子扶着一蹦一蹦地往回走。没能走出几步，他的头上已经是大汗噼里啪啦往下滚了。
　　“爹啊，你这是疼的吧？”看着爹的样子，陈栋梁皱着眉头问。
　　“没事儿，能走！”栋梁爹摇摇头说，“要不，你先回去，你娘还在等着你吃饭呢，别让你娘等得心急了。我这样在后面慢慢走。”
　　“爹，你拿着药。”陈栋梁把手里的药包往爹的面前一递，“这大包是瘦孩子女人的，小包的是嘎子的。你拿着，我背你走！”说着，他把药包往爹手里一塞，弯下腰来就把爹往身上背。
　　“不行！”栋梁爹弓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瞪着眼说，“你这身子骨能背动我了？还不把你这孩子累趴下？”
　　“能！咱走一阵歇一阵。”
　　“还是别逞这个能了！知道吧，路远没轻重？”栋梁爹心疼地看着儿子。
　　陈栋梁见爹不愿意让自己背着走，从爹的手里拿回药包，话也不说，拔腿就往家跑。
　　栋梁爹见儿子这样不说啥子就跑了，张了张嘴想喊啥子，也没能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