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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蓝·连载】两半屯(1)

作品名称:两半屯      作者:北方地      发布时间:2012-07-14 09:59:13      字数:3092

  
  
  
  
  走进两半屯,一半牲口一半人.人和牲口的区别,是人有思想和情感,知道用树叶遮住裆处;不像牲口,比如两条狗交媾,不用看旁边儿有没有别的狗。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两半屯,得从两半屯大户三爷失踪说起。
  三爷姓甚名谁,两半屯里很少有人知道。小猫小狗也还有个名份,三爷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是天爷下雨地娘受精,血呼淋拉生下来的,曾经人样的有过名字,不知怎么就被人遗忘了。三爷在家里排行老三,混得没人样的时候,人们叫他小三、老三,阔了,人们改口叫他三爷。
  三爷不见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世界不缺他少他。别说三爷,皇帝死多少茬了,日头不依旧挂在天上?
  说是这么说,三爷不是猫狗。猫哇狗哇的不见就不见了,赶上谁家雌猫母狗下崽再要一个,不见起比丢的那只就差。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就是条狼,也得当人待,哪能像水似的说倒出去就倒出去了?就算是猫狗,碰上知情知热的人家,跟猫狗处出点人性,也要喊几嗓子抹两把眼泪。
  三爷家掏狼窝了,大人哭小孩叫,天塌了。谁家摊上这事都得傻,男人在院子里转磨磨,女人光知道哭,鼻涕一把泪一把,衣大襟一片一片的湿。
  街坊四邻来了,一个个很着急很沉痛的样子,问这问那,跟事儿出在自己家里似的。好多年都不走动的人家,也来了一大帮,将微笑与慈祥存在自己家里,一脸的肃穆。一个个眼珠子跟老鼠似的滴溜乱转,察言观色,摸着点根须好演绎故事,回家就饭吃。有那好心眼儿的,为证明自己和三爷的关系不一般,帮助出点主意。
  出什么主意?
  找哇!
  就找翻了天。
  灯笼火把晃晃悠悠,鬼火一样忽闪不定,人的喊声粗一声细一声,夜空里走了调,不是好动静,引起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咬,小屯睡不着了。
  找的人不是好找,心往坏处想,就往绝地儿找,臭水泡子用脚趟一趟,枯井坑里用手捞一捞,白瞎工夫。要搁往常,别说眨巴眼儿工夫,三爷走个十天半月的,都不用跟家撂话,没人放在心上。三爷何许人也?两半屯里一条棍,立得起来。小时晚,三爷耍无赖砸过人家钣锅;成人时,三爷走江湖卖过假药。何况三爷还赶过大车,爬过金沟,下过煤窑,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人就精了。
  人呢,书本上那点玩艺是西北风,吃不饱人,还得走出家门闯荡江湖,见见世面。
  三爷心狠手黑,鬼都不敢上身。
  刚到两半屯时,三爷一家肚子都填不饱,有今天没明日的过。他听说附近的女儿山上有紫貂,皮毛值钱,一张紫貂皮能换一麻袋苞米,动了心思。抓紫貂,得在风雪天,猎手脱光了倒在雪地上,紫貂见有人冻僵,善心大发,用它的皮毛去暖人,结果束手就擒。
  那个冬天,雪出奇的大,把树枝压断不说,还压塌了两家老房子。天格外的冷,穷人的心都凉透了,那是因为肚子里没食。鹅毛大雪扑打着窗户,像是砂粒打得噼叭有声,叫人从心里往外胆寒。
  三爷家断顿了。
  三爷家这些天就吃点豆腐渣和苞米壳子,吃得孩子们屙不下屎,憋得瞧叫唤。屋漏偏遇连阴雨,女儿彩云又是起臭翻又是发烧,老天爷和三爷过不去。饿几天三爷挺得住,可孩子们挺不住,大一点的可怜巴巴地望着爹娘,小一点的就知道哭,孩子一哭三爷就受不了。
  “爹,我饿——”
  “娘,我饿——”
  孩子一喊饿,三爷激灵打个冷颤,怀疑自己是不是男人,枉为爹。
  三爷披上羊皮袄,顶着风雪直奔女儿山。
  这天气,有钱人家猪肉炖粉条,喝半斤烧酒,用豆杆把炕烧得烫人,享着皇上享的福呢。
  风雪迷漫了整个山谷。山谷越空旷,风就吹得越凶。三爷把狗皮帽子系严,侧着身子,走进了山谷。三爷的狗皮帽子的两个耳朵上,皮大袄的领子上,全都结满了白霜和冰溜子,没了人样。
  三爷寻了一处紫貂留下的足迹,脱下了羊皮袄,还没等他解开棉裤,冷风就像钢针一样刺进他的肌肤。三爷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把衣裤脱光。白皑皑的雪地上,三爷像个精灵,赤裸裸地立在雪野上。
  躺在雪地上的一瞬间,三爷感觉到雪地很暖很暖。
  开始,三爷还冷得上牙直打下牙,躺在那儿全身直打哆嗦,三爷忍着。慢慢的、慢慢的,三爷竟不感觉那么冷了。坏了,三爷知道这样下去他要冻僵,便企图站起来,不再想猎什么紫貂,他要穿上衣服回家,然而,他的手脚已经不听他的话,不被他支配。
  三爷知道,完了。
  三爷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是不是幻觉?三爷正盘腿坐在火炕上,喝着烧酒,酒一下肚,三爷就觉着热了,渐渐地从身体热到心里。
  三爷睁开眼睛,看见两个紫貂正用自己的皮毛和体温暖他,那一刻,三爷心热了一下、软了一下。然而,三爷就是三爷,不知从哪儿涌上一股力量,伸手抓住了紫貂……
  猎貂,两半屯人都不用学,可没人去猎,都觉着这样做有点损,缺德,不知哪辈儿找上来,养活孩子没屁眼儿。三爷不管这些,抓了紫貂,还用烧红的铁棍插进紫貂的屁眼,紫貂炸毛,根根直立,就有了一张好皮毛。
  烧红的铁棍插进紫貂屁眼的那一刻,紫貂凄惨的叫声惊醒了小屯,引来一片骂声:
  “你就缺大德吧,早晚遭报应!”
  “他不是人,有点人性干不出这事儿!”
  靠猎紫貂,三爷度过了一个难挨的冬季。
  响当当的一条汉子,为在两半屯落脚,三爷也过过窝囊日子。三爷巴结过屯长,给屯长家种过地,打过烧火草,时不时的给屯长送两瓶烧酒、拎两包点心。人不求人一般高,还不是为了落个户口。三爷越把屯长当爷敬着,屯长越把他当孙子。屯长这头用着他,那头不给他落户口,牵着他走。一次,三爷借酒劲儿把屯长的脑袋按在了菜板上,一刀把屯长的头发剁下一缕,屯长成了孙子,把三爷一家的户口落了不说,反过来拎着酒去看三爷。
  三爷悟出了,这世界从有人那天起,就是弱肉强食。三爷还听猎手讲过东北虎。这生灵差不多是天底下最勇猛的动物,你看它走路时的神态,一步一步,想走多快就走多快,走的时候目不斜视,一点都不慌乱;它目不斜视,不用斜视,这世界都是它的,瞅不瞅都是它的;它不用慌乱。它太相信自己,它太强大、太强悍。
  三爷还悟出了,越想做人的人,越不是人,开始往牲口道上走。
  三爷不见了,几天不见都不是啥稀罕事儿,怎么三爷没了屁大工夫,家里人就毛丫子了?
  事出有因。
  昨天,三爷家院里开锅了,两半屯的老少爷们都被三爷请来,为自己的六十岁生日祝寿。
  在两半屯,穷掉底儿的人家,也要在老人六十岁时办一场像样的寿宴。据说,不知哪朝哪代,有过一个皇帝下过这样一个规定,人活到六十岁的时候,不死就得活埋。后来五鼠闹东京,一个大臣把他够埋年龄的爹窖在了地下。五鼠闹得厉害时,皇帝没了主意,还是那个大臣出的主意,说是让他袖里藏一只八斤半的大狸猫,五鼠一出现,把袖里的大狸猫一放,五鼠肯定现原形,就灭了。后来果然就灭了。皇帝问那个大臣,谁给他出的主意,大臣说他犯了欺君之罪。皇帝问:何罪之有?大臣说他把该活埋的爹给窖了,主意是爹出的。皇帝免了大臣的罪,还赦免了所有的老人。因此,两半屯给六十岁老人过生日的习俗,也是庆祝老人的再生。其实,人活六十岁,差不多走完了人生最美好的日子,该置的家业置了,该娶的女人娶了,该生的儿女生了,差不多是画圆圈的时候了。还有人说,六十岁是个坎,晚上脱下鞋早上能不能穿上还得两说着,借生日与家人及三亲四故吃一顿饭,差不多是吃一顿少一顿的意思了。
  三爷家的小皇楼前,从楼顶垂下一块红布,写着一个寿字。热闹,光鞭炮就响了一个时辰。鞭炮响声刚停,淘小子们疯一样地拥上去,捡那些落在地上没响的哑炮,重新点响,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持续了一天。
  那场面!
  阔!
  小皇楼下搭起了厨棚,帮厨的妇道人家进进出出,哈气带着香气直往外扑,油炸丸子的油花响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五十桌席面,三爷家的大院险些摆不下。三爷一辈子也没做过一件体面事,借六十大寿把乡亲请来,再三告诫不收寿礼,却没有一个乡亲是空手来的,光扎红绸绳的瓶酒就摆满了一面炕。
  菜谱是三爷定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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