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赖毛

　　进了赖毛家，栋梁爹这才发现张老先生已经在给赖毛爹看摔伤的身子了。他与张老先生打了招呼，紧接着问：“张老先生，他这碍事儿吗？”
　　“没多大的事儿，歇两天就好了。”张老先生抬起头说，“就是摔错骨窝儿了，帮他拿上去了，歇几天就没事儿了，家人也不用担心的。”
　　“用吃药不？”栋梁爹听说是骨头摔错了位，这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不用，每天来回多用盐水溻洗几遍就好了。熬盐水的时候加少许的桑根白皮，可去错骨关节的肿痛。”张老先生笑着对栋梁爹说，接着又转头安排了赖毛娘几遍。
　　“啥是桑根白皮啊？”赖毛娘不懂地盯着张老先生，问。
　　“就是桑树根去掉外面那层黄皮儿，里面那层白色的皮。”张老先生向赖毛娘解释说。
　　“那个好找，村子里房前屋后，还有山坡上，桑树多的是。”赖毛娘一下子明白了，“一个早上俺能刨它一大捆回来，一次用二斤俺也弄得来。”
　　“用不了那么多，记住，最好在太阳出来之前取这样的桑根白皮，时间晚了，效果就差了。”张老先生叮嘱赖毛娘，熬盐水的时候千万不可把桑根白皮放多了，多了反而拖累溻洗的效果，错位的关节会好得更慢。
　　听张老先生这么一说，赖毛娘怔着了，不是越多越好啊。
　　安排完赖毛娘，张老先生转过身来，问栋梁爹：“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咋样了啊？”
　　“哎哟，你看，张老先生，对不住了，这几天忙，我倒把这事儿给撂下了。这样吧，眼下嘎子的伤也好起来了。我也能抽出空儿了，这两天我就问问。一有结果我就跟你透个气儿。”栋梁爹搓了下手，不大自在地向张老先生赔着不是说。
　　“不急，不急。对了，嘎子那孩子的伤好到啥地步了，我这两天也是忙，病人多，没有工夫过来看看。趁这个当儿我过去瞅瞅。”张老先生摆了摆说，说，“嘎子的药是不是按我说的服法？一剂药熬三次，兑匀了分早中晚三次喝？”
　　“是照着先生说的熬法，连续喝三天中间歇一天再喝。眼下嘎子这孩子的身子好的快着呢，一天一个样儿。看这阵势呀，估摸着明后两天就能下地站站走走了。”栋梁爹说起二嘎子，就一脸的高兴，他咋的也没有想到张老先生的药会这样管用，照嘎子当时的伤势看，没有仨两月是好不起来的，可张老先生这药一下肚，三五天的工夫就大见轻了。
　　“我过去看看，要是大见轻的话，我就再给他加两味药。”张老先生收拾起随身携带的药包，往肩上一挎，这就往外走。
　　赖毛娘见张老先生要去给二嘎子看伤，忙喊着赖毛去送送先生。
　　赖毛听到娘的喊叫，慌里慌张地从房后跑过来。来到娘的面前，瞅着娘问有啥事儿。
　　“你这孩子去屋后干啥啊？”赖毛娘看着儿子，说，“去送送先生！”
　　“我去屋后给爹弄桑树根了。”赖毛回了娘，就抬腿跟着张老先生走出门去。
　　“这孩子现在变得有心了。”赖毛随着张老先生走出门，赖毛娘瞅了一眼赖毛的后背，自言自语地说，脸上的欣慰溢满了她脸上的皱纹。她转了身去了屋后，果真，屋后的那棵老桑树的树根周围已被挖得沟沟坎坎的了，旁边还扔着没有来得及收拾的铁锨和镐头。这孩子今儿是咋啦？咋的一下子变得懂事儿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啊，一叫一瞪眼的。今儿咋的没有人支使就想着他爹了？她围着那棵老桑树转了转，仰头看了看干枝遒劲的老桑树。这棵老桑树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自己过门来这个家时就有碗口那么粗了，快二十年了，这棵老桑树也长粗了不少，自己也从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天一天熬成了这样一个小老太婆。这么些年来，老桑树在不显眼地一年一年地增粗增壮，自己却在不显眼地一年一年地变老，黄花大闺女的记忆就像每年这老桑树上的桑葚子，甜甜的，到时候可就自己落了，来年又一茬的桑葚子会挂在枝头上，向外面散着甜甜的味道。其实，自己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也没有啥不一样的地方，那时候运动多，每天上面安排做啥就做啥，每天跟着别人跑东跑西的，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要那样跑，啥子“三反四清”、啥子“大跃进”，还有其它名堂的东西，自己迷迷糊糊地就过了大闺女的时候。嫁了赖毛爹，就是家里地里来回地奔，奔到这个份上，就奔出赖毛这几个孩子的指望，从今儿的光景来看，以后赖毛一定能变得能指望得着，知道心里有人了，知道心里疼爹娘了。想到这儿，她的心里一阵的热，像喝了一碗舒心的糖水。
　　送走张老先生，赖毛很快回到家，进得家门，他先是看了看爹，之后没有看到娘，他就喊了几声“娘”。听到娘在屋后的回应，他就奔着屋后去了。
　　“张老先生走了？”见到儿子，赖毛娘问。
　　“走了，跟栋梁爹去栋梁家去看二嘎子了。”赖毛回答着，围着老桑树转了一圈，说，“娘，你先回屋看着爹去，这桑根白皮就交给我了。”
　　“你哪儿行？没有干过活，那双手禁不住这样折腾的，要不了多大时辰就会打泡的，还会是血泡。还是你回屋去看着你爹，这儿就交给你娘我吧。”赖毛娘感到此时比以往还要心疼儿子，她抓过赖毛的手，“让娘看看，刚才是不是把手打泡了？”
　　“没事儿。”赖毛从娘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就一个小泡，不疼的。”
　　“傻孩子，能哄住娘？娘的手也打过泡，啥滋味娘心里知道。”赖毛娘紧瞅着儿子，说，“回屋吧，好好看着你爹，这儿你娘要比你在行。别说是刨树根，就是刹树，娘也不比老爷们差哪儿去，娘可是一个干活的好手。”
　　“娘，还是我来吧，你还得做早饭呢。”赖毛执意要亲手给爹挖树根。
　　“那你就给娘烧锅去。娘把饭做锅里你烧火。这树根咋的也不能让你挖，看把你的手磨成啥样了？”赖毛娘心疼地怪罪赖毛，儿子就是自己的肉啊！说着，她捡起地上的铁锨和镐头，往肩上一扛，容不得赖毛犟嘴，就转过屋山角儿回到了自家用篱笆圈成的院子。
　　“娘，以后咱们就是庄稼地里刨口粮，这手早晚得磨出来呀！”赖毛没了法子，只好跟着娘回去了。
　　赖毛娘回到院子里，把铁锨和镐头往地上一撂，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赖毛说：“这双手是得磨出来，得慢慢磨呀，不是一下子就磨出来的。好了，你也别想着去挖树根了，帮娘挑两桶水去。娘这就先伺候你爹去，然后就收拾着准备做饭。”
　　赖毛依着娘的吩咐从灶房里拿出扁担和两个水桶，然后就挑着两个空桶去了井台。一路上这两个空桶可把赖毛折腾苦了，一上一下地不停地忽悠，磕磕碰碰地老是往地面上砸。虽然他不停地把肩上的扁担前前后后地挪动着，可这两个空桶好像故意在与赖毛较劲儿，并不按着他的心思稳稳当当地吊在扁担钩子上。他越是不停地挪动扁担，两个水桶就越是上下忽悠得欢实。费了好大事儿，他才挑着空桶来到井台上。
　　三神经的女人也挑着水桶来井台打水，老远她就看见赖毛挑着两个水桶，前磕后仰像喝醉了酒的汉子脚下不稳。她先是笑了笑，问赖毛：“赖毛，今儿咋啦？你娘没有过来挑水？你会井里摆桶打水吗”
　　“不会。学着打水吧。”赖毛嘟囔着回答说。
　　“那你娘咋的就让你过来打水了呢？”三神经的女人不解地盯着赖毛，问。
　　“是我自己要来的。早晚这活儿得学会了。”赖毛回头看着三神经的女人，说，“三婶子，你教我摆桶打水吧！”
　　“好吧。这个也好学。”三神经的女人看了赖毛一阵，这孩子懂事儿了呀！她取下肩上的扁担和水桶，用扁担钩子钩着一个水桶襻子放到井里去，“这样，来回地摆几下，看好了，水桶底儿朝上的时候，你就顺手往下送手里的扁担，又不能送得过劲儿了，送过劲儿了水桶就会脱钩沉下去了。”说话间，她三下两下晃动着手里的扁担，手往下一沉，井里传上来“窟嗵”一声响，很快她就从井里提上一桶水来。她把提上来的水放到井台上，钩起另一个水桶放到井里去了，“看好了啊，就这样摆，摆到这个时候往下送手里的扁担。”她并没有把手里的扁担送下去，而是猛地又往上一带，水桶在井里又给带了个口朝上。“你过来试试，我在旁边看着，要是你怕把水桶弄掉下去，我把手教你。”她把手里的扁担递给赖毛，“你试试，光看不行，试试就能学会了。”
　　赖毛从三神经的女人手里接过扁担，小心地摆弄了几下，但还是不敢往下送扁担。
　　“往下送啊。”站在赖毛旁边的三神经的女人急了，抓住赖毛的手，说，“你就随着我的劲儿看我咋的个摆法，这样摆……”她把住赖毛的手，“其实不是前后摆，是上下摆，上下摆这么几下，这样一送。看，这不是就打到水了吗？”
　　“还真是！”赖毛一下子兴奋起来，他咋的也没有想到打水就是这样简单，就这么上下摆几次扁担，一送，得了，一桶水提上来就成了。
　　“孩子，这啥事儿都得摸着门道才好做。”三神经的女人见赖毛一脸的兴奋，在旁边鼓励他说，“有些事儿看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就难了，其实，摸着门道了，啥事儿做起来都简单，摸不着门道不行，再简单的事儿摸不着门道做起来都难。就拿这打水这事儿来说，看起来简单，真做起来，好多人水打不到，水桶给撂井里了。你要是摸着这门道了，就这么简单地摆两下，水就打上来了。”
　　“三婶子说的是。”赖毛把水提上来放到井台上。
　　“你自己家的那两桶你自己试试，保准比这桶打着轻巧。”
　　赖毛应了一声，就用扁担钩子钩着自家的一个水桶放进井里，心里回味着刚才三婶子把手教自己的劲道儿，上下摆了几下，往下一送，就听井里嗵地响了一下，他的心头又是一阵的惊喜，满满的一桶水被他三几下就倒腾上来了。
　　“是吧，你三婶子说的没有错？摸着了门道，没有不好做的事儿。”三神经的女人瞅着赖毛一脸的兴奋劲儿，不知咋的，心里猛地有了一个想法，不过，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做不了主的，但她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很靠谱的。
　　在三神经的女人琢磨自己的想法的当儿，赖毛的第二桶水也提到了井台上。然后，把两桶水钩在扁担两头的钩子上，弯腰把扁担放在肩膀上，起身就要挑起两桶水。可是，当他龇牙咧嘴站起身时，仅有一桶水离开了地面，另一桶水还是稳稳地站在那儿。
　　“孩子啊，肩膀要挑在扁担的中间，试着哪头轻哪头重，再挪动扁担。”三神经的女人见赖毛的样子，提醒他，说，“孩子，看着我！”说着，她弯下腰，掘着屁股把一担水放到了肩上，肩膀轻巧扭了两下，就把一担水十分轻巧地担了起来。
　　赖毛把挑起来的那桶水放回到地面上，然后学着三神经的女人的样子重新挪了挪肩上的扁担，这次果真两桶水都挑了起来。只是赖毛被这两桶水压得伸头塌背腰也弯了，两桶水也不像三神经女人肩挑的那两桶水老实。他这两桶水，忽上忽下地晃悠。
　　“孩子啊，你不要用手托着扁担。”三神经的女人回头看着赖毛，“这样两手抓扁担钩子，桶就不会晃悠了。多挑几回，不用手扶都行。”
　　赖毛按三神经女人的说法用两手抓住了扁担两头的钩子，水桶倒是不晃悠了，整个脊背都向下塌了下来，肩膀上也给压得太难受了，有点儿像揭皮一样的火辣辣地酸疼。
　　“腰别弯，脊梁挺直了，就不觉得水桶重了。你越是弯腰塌背的，就越觉得水桶重，肩膀压得也就越难受。你看，像我这样，走开了，两个水桶上下这么颠着反倒还觉得轻巧了。”三神经的女人不时地回头看着赖毛，并不停地向赖毛说着挑水的技巧，“你现在还不熟，但要把腰杆挺直了，两只手抓扁担钩子不要抓得太紧了，随着它的劲儿，慢慢就会熟了。”
　　赖毛依着三神经女人的说法试着咬牙挺直了腰杆，还别说，似乎两桶水轻了不少。只是感觉这肩上被压得更紧了。
　　“孩子啊，人家说咱这庄户家人的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啥活都有巧的，不学你就摸不到巧，就是能摸到巧，那也得在干活中自己用心琢磨。这挑水的巧就这么多，你就按着我说的挑法去挑，几趟你就能挑得轻巧了。”三神经的女人心里的想法越发觉得可行，她一边与赖毛说叨些挑水的巧巧儿，一边在心里念叨着这件事咋的张开口说出来，要不还是先琢磨好了再说吧，思想得妥了，她回头提醒赖毛，说，“挑水这活你也别急，要是累了，就歇一阵再挑，一口气挑回去你的肩膀受不了。”
　　赖毛答应着三神经女人的话，渐渐地他觉得脚下的步子变得沉了，喘气也觉得喉咙里堵得慌，头上的汗珠子也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毕竟他以前没有出过这样的力气，尽管个头已经不小了，可力气头儿还是没有长全，乍然出这样的力气，咋的也是吃不消啊。他曲腿把两桶水放到了地上，两手把扁担从肩上托下来，然后站下来很粗地喘着气。
　　赖毛娘在自家的院子里等着赖毛挑水回来，左等右等不见赖毛的影子，就起身出了自家的院子往井台走去。刚出了院子不几步，远远地就见赖毛正两手捧着扁担站在那儿喘粗气。这孩子今儿早上是累着了，她的心里扑通扑通疼了两下。她三步两步跑了过去。
　　“娘，你咋过来了呢？”赖毛见了娘，吃惊不小。
　　“你这孩子说的……”赖毛娘瞅着儿子，伸手去接赖毛手里的扁担。
　　“我挑吧，早晚我都要挑的。”赖毛没有把手里的扁担递出去。
　　“这孩子也是死心眼，挑不动满桶你不会挑半桶？”赖毛娘心疼地怪罪儿子，“这两个大水桶，你娘我挑着都费劲的。你这嫩胳膊嫩腿的，娘只想你挑不动满桶会挑半桶，哪儿想到你这么实诚！不让娘挑，就把桶里的水倒一半出去。”
　　“娘，我能挑，好不容易打上来，倒了可惜了。”赖毛不同意娘的说法，“我歇一会儿能挑回去的。”说着，他曲腿弓腰把扁担放到了肩上，一咬牙站起身。
　　“看，看，看，还逞能。都压的龇牙咧嘴了，还是娘来挑吧。”
　　“不用的，娘，我能挑。”赖毛没有回头看娘，挺着脖子往前走。
　　“这孩子这么倔呢！”赖毛娘脚下扑通扑通地紧跟着儿子。
　　“娘，别说话了，没有几步道儿了，马上就到家了。”赖毛说完，就咬紧牙憋着劲儿往回走。
　　“你这孩子就是属驴的，犟种。”赖毛娘急急忙忙地冲到前面去给赖毛开院子的门。
　　用树枝绑摽的院门被赖毛娘推得扭扭歪歪地开了，几只躲在门后的老母鸡扑棱着膀子躲开了。赖毛娘把推开的院门用手扶得站稳了，赖毛也挑着水进了院子。进得院子，赖毛急忙蹲下身子，两桶水很重地落在了地上，接着他就一只手拿开肩上的扁担，一只手开始揉肩。
　　“压疼了吧？让娘看看肿了没有？”赖毛娘一下子转过身来，冲着赖毛就奔了过去。
　　“娘，哪有那么金贵。”赖毛躲开娘伸向他肩膀的手，说，“不疼，没事儿。”
　　“让娘看看咋的啦？”赖毛娘瞪了儿子一眼，拽过来赖毛的肩膀，扒开领口，睁大两眼看过去，“你看看，还说不疼，都压红了。娘给你揉揉。”
　　“不用揉，一会儿就好了。”赖毛还是挣开了娘的手，用手把娘扒开的衣领整了整，“娘，你做饭，我去给爹刨桑树根去。”
　　“树根有娘去刨，你就帮娘烧锅吧。”赖毛娘生气了，瞪着儿子，说，“说啥娘今儿也不让你去刨树根，以前没有出过力，一下子出这么大的力气，会伤着身子。万一伤着了，以后就啥子也不愿做了。小小的年纪不能伤了力。”说着，她提起赖毛放在院子里的水进了灶房。
　　赖毛只好依着娘进了灶房，平日里爹娘啥活也不让做，就是这烧火的事儿，娘也是自己动手。今儿爹这么一摔，把自己给摔疼了，是心里摔疼了。爹娘每天都是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地忙来忙去，不就是在看着自己这兄弟三个能快点儿长大，能帮着他们操持家里地里的活儿吗？自己也已经是半大的小伙子了，也该帮爹娘分着做些活计了。他坐到灶前，看着娘在灶前灶后张罗着往锅里加水下饭，心里还是那样酸酸的。他觉得两只眼里有些热，就急忙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收拾灶前的柴草，他害怕让娘看见自己涌进眼眶里的泪水。
　　“你这孩子今儿咋的啦？”赖毛娘似乎觉察出儿子今儿有哪儿不对劲儿。
　　“没咋的，掏灰迷眼了。”赖毛拿起烧火棍往灶膛里扒拉了几下，另一只手揉了几下眼。
　　“咋的不小心呢？要紧不？娘这就给你吹吹。”赖毛娘瞅了一眼儿子，把剩饭收拾进锅里之后，盖上锅盖，就奔过来要给赖毛吹眼。
　　“娘，没事儿了。”赖毛生起火，开始呼啦呼啦地扯起风箱烧火了。